□簡 雄
唐敬宗寶歷二年（826）九月，55歲的蘇州刺史白居易病退卸任。從舊年春離洛陽赴任，老白一路吟詩醉酒，五月才抵吳郡。滿打滿算，白刺史在蘇州辦公僅一年零五個月。
這會兒就要離開了，大詩人詩潮洶涌，一吟五篇，其中《吳中好風景二首》，一首給蘇州旅游吆喝，八月和三月“正是游時節(jié)”；一首則表達自己做了點事：“改號齊云樓，重開武丘路”?！盎⑶鹇贰币虮苤M而稱“武丘路”，就是今天的山塘街，這是白居易最得意的政績。
送別的時刻到了。眼見滿城姑蘇百姓臨水而列，十里隨舟相送的現(xiàn)場，大詩人無限感慨，又吟出《別蘇州》，船槳越劃越快，樹影漸漸模糊成煙霧色，但街岸上的絲竹聲仍時隱時聞，這是蘇州城的聲音。“悵望武丘路，沉吟滸水亭。還鄉(xiāng)信有興，去郡能無情？”相信回家誰都高興，但離開蘇州依依不舍啊。
《全唐詩》收錄白居易詩三千首，其中為蘇州留下近百首，畢竟時間太短。但時間雖短，蘇州仍是白居易人生記憶中的重要物象。這既是老白的少年夢想，又是蘇州的幸運巧合。
十四五歲時，少年白居易避亂江南，驚嘆當時蘇、杭兩位刺史韋應(yīng)物、房孺復(fù)“為詩酒仙”，曾自述“異日蘇、杭茍獲一郡，足矣”。結(jié)果半百中年，二郡皆守，自然喜出望外。說這是蘇州的幸運巧合，是因為白居易的同科進士李諒（字復(fù)言）、大詩人摯友劉禹錫（字夢得）先后任蘇州刺史，留下大量唱和詩文，加上大詩人好友元稹（字微之）也經(jīng)常參與，蘇州常常成為共同的話題。
白刺史離開蘇州，正史中僅記一句話。據(jù)《舊唐書》本傳記，“得太湖石五、白蓮、折腰菱、青板舫以歸”。這句話也記在白居易《池上篇》并序中，只是沒說太湖石的具體數(shù)量。后來他又有詩云“太湖四石青岑岑”。其實有幾塊石頭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物件落戶洛陽白蓮莊，繼續(xù)與他朝夕相處，“歸來未及問生涯，先問江南物在耶”，白居易詠白蓮、詠采蓮、詠采菱、詠太湖石、詠蘇州舫……蘇州，成了他一生溫暖的回憶。
從七言詩《池上作》看，白蓮莊規(guī)模不小，白居易將帶回的愛物一一安置在恰當位置，這是他預(yù)先就想好了的：“青石一兩片，白蓮三四枝。寄將東洛去，心與物相隨。石倚風前樹，蓮栽月下池。遙知安置處，預(yù)想發(fā)榮時。領(lǐng)郡來何遠，還鄉(xiāng)去已遲。莫言千里別，歲晚有心期。”（《蓮石》）
千里別蘇州心有惆悵，但帶回這些吳中特色，讓白居易晚年心靈有了期許。大詩人就是大詩人，對具體物象的白描和喻興都很生動，如詠帶回洛陽的蘇州舫：“細篷青篾織魚鱗，小眼紅窗襯曲塵。闊狹才容從事座，高低恰稱使君身。舞筵須揀腰輕女，仙棹難勝骨重人。不似鏡湖廉使出，高檣大艑鬧驚春?！保ā吨仡}小舫贈周從事兼戲微之》）寫小舫的詩還有幾首，但這一首的白描和諷喻尤佳，前四句幾乎可仿造出一艘“白居易號蘇州舫”了。詠太湖石則以這首《太湖石》為最：“煙翠三色秋，波濤萬古痕。削成青玉片，截斷碧云根。風氣通嚴穴，苔文護洞門。三峰具體小，應(yīng)是華山孫?！甭?、皺、瘦、透全在詩意中，尾聯(lián)比喻可謂諧謔。相比而言，吟詠最多的還是白蓮。
白蓮曾是蘇州特有的貢品?！皡侵邪着郝逯性?，莫戀江南花懶開。萬里攜歸爾知否，紅蕉朱槿不將來?！保ā斗N白蓮》）從在洛陽白蓮莊種下的那一刻起，白居易就這樣開始了與白蓮的對話。有一年，白蓮開放，白居易欣喜萬分，命駕蘇州舫暢游蓮池：“白藕新花照水開，紅窗小舫信風回。誰教一片江南興，逐我殷勤萬里來?！保ā栋咨彸胤褐邸罚┨K州朋友程秀才千里迢迢來探望，白居易精心將家宴放在蓮池小舫上，笑問來客“停杯一問蘇州客，何似吳松江上時?！保ā冻厣闲⊙鐔柍绦悴拧罚┌咨徳诼尻栐鶖?shù)年，繁衍成長，白居易也進入了情景交融的詩游狀態(tài)。有兩首值得一讀。一為《六年秋重題白蓮》：“素房含露玉冠鮮，紺葉搖風鈿扇圓。本是吳州供進藕，今為伊水寄生蓮。移根到此三千里，結(jié)子經(jīng)今六七年。不獨池中花故舊，兼乘舊日采花船?！笔茁?lián)描寫白蓮細膩如工筆。一為《感白蓮花》，已由蘇州白蓮上升到當時重大國事問題：“白白芙蓉花，本生吳江濆。不與紅者雜，色類自區(qū)分。誰移爾至此，姑蘇白使君。初來苦憔悴，久乃芳氛氳。月月葉換葉，年年根生根。陳根與故葉，銷化成泥塵。化者日已遠，來者日復(fù)新。一為池中物，永別江南春。忽想西涼州，中有天寶民。埋歿漢父祖，孽生胡子孫。已忘鄉(xiāng)土戀，豈念君親恩。生人尚復(fù)爾，草木何足云?！卑彩分畞y及其留下的后遺癥是唐人永遠的痛史。
白居易的詩如同白話，明白曉暢，敘事清晰，他一生的行狀甚至可以用他的詩串聯(lián)起來。意到筆隨的做法，用當下語境來表達叫做貼近生活，用他自己的話則是“丈夫一生有二志，兼濟獨善難得并”。早年白居易任過言官，詩中多關(guān)注民間疾苦，如《秦中十吟》《新樂府》等。他的諷喻詩甚至一度影響仕途，以致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千古慨嘆。而到杭州、蘇州任職時，已是一副太平光景。所以這時的詩怡情閑適，少了點激情火花。正因此，蘇州詩近百首，卻終不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千古名句。盡管有《憶江南》（三首），除第一首中“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廣為人知，其他兩首就知者不多了。本文也僅就正史記載的一句話而鋪陳了白居易詠蘇州的一個截面。讀白居易吟詠蘇州的作品，仍然可以讀出一位偉大詩人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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