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者 / 趙白生教授
(北京大學世界傳記研究中心主任)
趙白生(以下簡稱趙):樂老師,首先,我們談?wù)剮煶?。廢名先生是不是對您影響特別大的一位老師?主要對您有哪些影響?
樂黛云(以下簡稱樂):影響比較大。因為那個時候,做現(xiàn)代文學的人不多,他是做現(xiàn)代文學的。關(guān)于現(xiàn)代文學,他也寫過很多東西。要說具體哪方面的影響,那就是自由自在。不管做什么,都可以自由自在。寫作可以這樣,讀書也可以這樣。所以,我就不太受拘束。
趙:他有這個特點,自由自在。上課的時候,他甚至會說,他比魯迅還了解魯迅。(旁白:參照湯一介:《“真人”廢名》,《尋找溪水的源頭》,海天出版社2016年版,第182頁)
樂:有時候,你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他自己糊涂,在想他的事情,心不在教書上。我們不知道他在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講什么。
趙:兩相忘的境界,像莊子講的。學生有什么反應?這個狀況,是經(jīng)常有,還是偶爾出現(xiàn)?
樂:各干各的。這個現(xiàn)象,經(jīng)常有的。我們不知道他進入了什么狀態(tài),我們自己也不知道進入了什么狀態(tài),但我就是喜歡上他的課,還有沈從文先生的課。
趙:很有意思。那個年代,還能遇到一些有趣的靈魂。沈從文先生,能否談?wù)勊惺裁刺攸c?他的口音很重啊,您能聽懂嗎?
樂:沈從文先生上課不會忘乎所以的。他跟廢名正好是一個對比,很有系統(tǒng)地來講一個事情,所以,他們兩個人不一樣。他的話,大家不太懂,使勁聽,能聽懂。除了他們兩人的課之外,其他人的課,我不太愛聽。還有唐蘭先生的課,他講文字學,我也不太聽得懂。他的課有一個好處,我表面上在聽,其實拿本書在下面看小說。那時候,我就是喜歡看小說。他講得很深,我不愛聽,就不聽,我行我素吧。
趙:可以說,您是一位興趣主義者。那您的老師呢?王瑤先生有什么特點?他是屬于神采飛揚會講課的那類老師?還是像后來被塑造的那樣,是一個叼著煙斗、冷峻的人?他講課也是自由發(fā)揮嗎?
樂:王瑤先生一、二年級沒教過我,后來才教我的,講《現(xiàn)代文學史》課程。他沒有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王瑤先生本來不是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他研究的是中古文學。他覺得魏晉文學好玩,有自己的個性,可是現(xiàn)代文學沒什么意思。我覺得,他就是兩重人。他所愛的,還是他的中古文學。那時的人,曠達開放,很有自己的頭腦。他說,他做現(xiàn)代文學,主要是“混飯”吃的。
趙:他自己說的“做現(xiàn)代文學,是混飯吃的”嗎?
樂:是啊。他必須有一行專業(yè)。那時候,沒有人請他去教中古文學。他也不是做中古文學出身的。所以,他要找一個安身立命的東西。而當時,現(xiàn)代文學沒有人搞,他就去搞了。他并不喜歡現(xiàn)代文學的這些人啊這些事的。周作人,他比較喜歡。魯迅,他當然也喜歡。但他喜歡魯迅,主要是透過六朝的人來理解魯迅。
趙:我有一個感覺,讀王瑤先生的書——他早期所寫的中古文學,后來所寫的現(xiàn)代文學史,風格完全不一樣。前期的書,柔綿醇厚;后來的書,比較官方,有些生硬,好像是兩副筆墨在寫。
樂:一副筆墨是他真正內(nèi)心的話,一副筆墨是應付這個世道。
趙:您是不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樂:不一定。他并不喜歡我……我覺得,他就是在敷衍。表面上,他也沒有對你有什么不好,也接待你,跟你談話。有時候,也說一兩句真心話??偟膩碚f,他并不真心對我好。他喜歡的,是錢理群。因為錢理群把他作為真正的導師。錢理群也很崇拜他。可是,我沒有這種崇拜……
趙:他帶研究生的時候,您參與了,還是“副導師”,有這個情況嗎?
樂:有。王瑤先生擔任導師,我?guī)椭?,是他的助手。?個研究生:錢理群、吳福輝、趙園、凌宇等。
趙:我以為,王瑤先生最喜歡您。您是風風火火闖天下的那種人,他是“老謀深算”的那種,表面上你好我好,內(nèi)心里有一本賬。
樂:最喜歡我,那是表象。那個時候,我這個人的性格就是那樣的。溫柔敦厚,遮遮掩掩,都不會的,一切都在表面上。他覺得,我是根本沒有學問的……
趙:這顛覆了我對他的印象。我認為,王瑤先生把您當作他的傳人。
樂:不是,傳人是錢理群。我是這么認為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這么看。
趙:您跟湯一介先生是學者夫婦。學者夫婦雖然不在少數(shù),但像你們這樣,都有國際影響的,很少。你們之間有什么深度交流?
樂:沒有啦。夫妻之間,就是夫妻之間,并沒有很多的學術(shù)交流。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
趙:我看你們兩人合著的書《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里面有一個交集。你們都寫了同一位老師,就是廢名。
樂:對。我們都喜歡他。
趙:關(guān)于他,我看過相當多的資料。90年代,我編一本書的時候,還把別人寫廢名的文章,收錄了兩篇,其中有周作人寫他的,老師寫學生。廢名,一個傳奇性的人物。
樂:他是周作人的學生,對周作人也很崇拜。周作人說,他整個像一個螳螂。他的模樣,確實是那個樣子,瘦瘦長長的。(旁白:周作人的原句為:“廢名之貌奇古,其額如螳螂”。周作人:《懷廢名》,《古今》,1943年4月16日第20、21期合刊)
趙:我覺得,您跟湯先生夫唱婦和。舉個例子,你們兩人都寫廢名。你們有那么多老師,為什么都寫廢名?這是氣息上的契合。情感上的契合,就更多了。還有思想上的契合,比如你們經(jīng)常談中國文化里的一個關(guān)鍵詞——和而不同。這個是湯先生先提出來的,還是您先在文章里寫的?90年代,您試圖用中國的和而不同原則來解決文化相對主義的問題。
樂:這個,誰記得?我還寫過一本書,叫《和而不同》,薄薄的一本書。
趙:那個時候,湯先生除了講中國文化的三合一(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之外,也講和而不同。這個概念,是你們各自單獨提出來的?還是吵嘴的時候,您提出和而不同的原則?
樂:他那個人,根本吵不起來。我一認真,他就退。不過,最后還是我妥協(xié)的。我覺得,他還是對的。
趙:思想上,您受他的影響嗎?您受他的影響多,還是他受您的影響多?
樂:我受他的影響多,因為他的中國哲學史學得好,說得好,我都得聽他的。我對中國哲學史了解得很少。
趙:他寫什么東西,您不一定全部認真看,但您是知道的。他開什么會議,也會跟您談一談。感覺你們對人對事,態(tài)度很一致。
樂:的確,我們的態(tài)度很一致。
趙:湯先生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我每次給您打電話,湯先生接了之后都樂顛顛地說:“樂先生,白生電話?!蹦銈兎蚱揸P(guān)系很好,他叫您“樂先生”,您感覺不是“端著”了嗎?您叫他“湯先生”嗎?
樂:那為什么???這樣叫,也很自然嘛。我叫他“老湯”。
趙:樂老師,我們今天主要談?wù)勛鳛榻處煹哪?。您是一位什么樣的教師?Inspiration(靈感啟迪)型呢?還是照本宣科型?或者其他?
樂:我最不喜歡的教學方式,是那種照本宣科型的。我喜歡的,是自由發(fā)揮。學生有什么問題可以問,也可以在課堂里自由交談。我比較喜歡上小課,人少一點,可以交談的那種??墒?,人依然很多。
趙:人多的原因是什么呢?是您的人格魅力?還是因為您傳授的是全新的知識?還是因為當時學生本身求知若渴呢?
樂: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喜歡講一些新的東西。我這個人,不管做什么,都不喜歡按部就班、墨守成規(guī)??傁胫v點新的,大家還沒有談很多的東西,比方說,西方哲學對文學的影響。這個,我談得比較多,大家也喜歡聽。
趙:您是北大第一個開比較文學課的人嗎?
樂:是啊,應該是的。開始的時候,是講現(xiàn)代文學。比較文學作為一門課來開,比較靠后。當時,大家不是很看得起這門學科,并不認為它是一門新學科。對它趨之若鶩,不是那樣的。而是中國文學也不太好、西方文學也不太好的人,就鉆了一個空子,講比較文學。
趙:這是一種偏見啊。
樂:是偏見。可是,就有人是這么看的,特別是教古代文學的人。因為他自己并不知道西方文學,也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所以,他對做西方文學的人本來就看不上。再加上比較文學也不是正規(guī)的西方文學。西方文學搞不深,中國文學也搞不透,才搞比較文學。
趙:您的課,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不是很“潮”的課?
樂:我給本科生開的課,叫《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里面內(nèi)容很多,主要講的是比較文學,大家都喜歡來聽。二教那個方型的教室,已經(jīng)是很大的了,可是,還是人太多太擠,坐不下。后來就到辦公樓禮堂,我記得,可以坐800人。
趙:“當代英雄”啊。您應該好好給我們講講那段輝煌的歷史。
樂:也沒有。無非是講到一些新的西方思潮,大家都沒有聽過。精神分析、現(xiàn)代主義、存在主義,很新的思潮。魯迅、茅盾、巴金,都非常喜歡西方文學,而且受到西方文學很大的影響。
趙:所以,您抓住了現(xiàn)代文學的這一特點。教現(xiàn)代文學時,加入比較文學的內(nèi)容。然后,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把比較文學帶進來了。
樂:對。不講西方文學,你也沒法講茅盾、巴金什么的。
趙:您上課的時候,是人來瘋,看到人,就興奮?還是看到人,就緊張?
樂:看到很多人,有點心煩,不知道講得好講不好。心煩,也不準確,有點著急吧。
趙:那個年代,像您這么受歡迎的老師,多還是不多?
樂:不多。因為那時中文系的課,多半是比較沉悶的知識傳授,而且講的新東西,也不多。
趙:您用新知識來沖擊中文系,這是您的一個特點。下面我們談?wù)勀牡诙€教學階段——您帶研究生階段。
樂:我?guī)а芯可呛芡淼?。我算過,博士生和碩士生加在一起,共37個人??墒?,博士生不是很多。
趙:作為導師,您是怎么指導學生的?您是屬于“管的導師”,還是屬于laissez-faire(放任)型,不管,讓他們自由發(fā)展,即“放的導師”?放任型的話,要是學生出了問題怎么辦?最后,博士論文有問題,您是讓過,還是不讓過?
樂:我讓他們自由發(fā)展。他們有什么問題,可以找我來談一談??墒牵液苌俳o他們布置什么任務(wù),或者按部就班地、一道程序一道程序地走過,很少這樣的。沒有碰到你說的那種情況。一般的博士論文,都能寫得很好,因為我總要改好幾遍,才拿出去。就是要跟他們談,要提高,要修改。
趙:我覺得,您屬于被學生愛戴的那種類型的導師。
樂:對。我跟學生的關(guān)系都是很好的。我可以讓他們自己去研究一些問題。我不是說,你應該做這個,應該做那個。對他們很多的指點,很多的要求,沒有。就讓他們自己做,做完之后,有什么問題,可以提出來問我。寫完論文之后,我就可以告訴他們,哪個地方做得不對,什么地方可以再深入。很多研究生覺得我比較起作用的是,看到他們沒有想到的問題。這個問題,還可以從這個方面去深入,去了解,去重新探討。
趙:您當了一輩子的老師。作為老師,您覺得應該具備哪些素質(zhì)?有什么獨門秘訣?
樂:主要覺得,跟學生是知心的。知根知底,學生有什么問題,愿意跟你說,就是跟學生談得來。我這個人的性格,比較容易跟人接近,而且,我并不覺得自己高高在上。我覺得,跟大家是平等的。這種感覺,很深的。大概是因為我過去受的打擊比較多吧?!胺从摇倍窢幇。l(xiāng)下勞動啊,跟農(nóng)民打成一片。這些經(jīng)歷,都有幫助。
趙:您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東西,能跟學生產(chǎn)生Chemistry(化學反應),有一種特殊的親和力。作為教師,您最大的快樂是什么?
樂:跟學生暢談的時候,隨便亂聊的時候,是最好的,最高興的。那種漫談,無伴奏,無主題,自由地聊。這樣,就會有一些真實的想法。你講的獨門秘訣,沒有總結(jié)過。我這個人,做人最核心的東西,就是自然而然。聽其自然,最好。你可以感覺得到,你跟我在一起。
趙:在您幾十年的教學生涯里,有沒有一些特別難忘的情景?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講,高光時刻?比如,傳說中的講課中途換教室的故事?
樂:那是講《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西方文藝思潮》課的時候。那個題目公布之后,很多人來聽。結(jié)果,辦公樓禮堂坐滿了人,窗臺上也坐著人。當時很緊張,我怕大家掉下去啊。因為辦公樓二層,還是挺高的。所以,我老是很心慌的。
趙:真的?您沒有說:“同學們,別掉下去!”跟他們開個玩笑。
樂:那怎么會呢。我就是覺得很緊張。
趙:樂老師,您也教過很多留學生。能否講講您教留學生的經(jīng)歷?
樂:80年代開始教的,是朝鮮留學生。我覺得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他們都很用功,很誠懇,好像跟教中國學生差不多。這之后,教的多是西歐國家的。我跟他們在一起,就是朋友關(guān)系。那些外國留學生要來訪問我,想來看看我們家。我說,可以啊??墒?,我覺得很為難,他們要經(jīng)過一個垃圾堆。我不想讓外國人覺得,中國教師住在一個垃圾堆附近、有很多味道的地方。后來,我就一個人把那個垃圾堆運走了。
趙:這個細節(jié),您從來沒有講過,可謂傳記里的高光時刻。
樂:因為我覺得,這不是什么大事。
趙:您有一個特點,就是擅長跟學生交朋友。
樂:我喜歡跟學生交朋友。學生都可以在我面前胡說八道,不會把我看得高高在上。
趙:樂老師,據(jù)我所知,您在加拿大的麥克馬斯特、澳大利亞的墨爾本、荷蘭的萊頓都教過書。您在國外用什么語言教?有什么感受?
樂:在萊頓,做過報告。有時候,用中文;有時候,用英文。因為我英文也不太好,也不能完全用英文。中文英文混雜著教,把意思講清楚,就很成功了。學生反應還好。在加拿大,教了半年;在墨爾本,也是教了半年,講魯迅的舊體詩。他們看不懂魯迅的詩,而且覺得又必須懂,他們就很用功地學。我就干脆一首一首給他們講,講詩的原義,講魯迅為什么這樣寫。因為這樣講也很省事,用不著搞什么理論。學生里面,華僑較多。
趙:您一輩子教書,有沒有一些特別的教學方法?
樂:沒有。我覺得,自然流露,是最重要的。不要跟學生有對立面。
趙:這需要天賦,不是每個人都能自然流露,像您的老師沈從文先生。一上教室,緊張起來,就自然流露不出來,面對著黑板寫:貼著生活寫。
趙:樂老師,做比較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您特別重視的一個模式,就是中西模式。您看您有本書的名字,就叫《中西比較文學教程》,這里面有一個關(guān)鍵詞:“中西比較”。以前,搞中國文學研究的人,只關(guān)注中國,都是縱向的,往往從古代講起。最近,我又看了一下您的《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第三部分基本上講西方的文藝思潮。所以,在做比較研究時,您跟“五四”一代一樣,非常重視“中西”這個維度。您當時有什么考量呢?是不是“五四”這個傳統(tǒng)過來了,您就跟著這個傳統(tǒng)走,“跟著講”,“接著講”,還是其他什么呢?(補白:比方說,“對著講”?)
樂:對,但也不全是西方。不過,那個時候,想摻加一些新的東西,比如《共產(chǎn)黨宣言》。希望加一點這一類的新東西,跟“五四”一代不一樣。
趙:是不是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
樂:對。
趙:我最近研究有一點發(fā)現(xiàn)。您在中西模式方面,是有開拓的。您的開拓,就是加入了西方的當代文藝思潮,而且不是一點,您加的,很系統(tǒng)。
樂:也不能說很系統(tǒng)。我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趙:不但您糊里糊涂,很多人都在摸索階段。剛剛“改革開放”的時候,國門一開,大家像摸象一樣,都在摸。
樂:是啊。那個時候,碰見什么,就是什么。沒有什么系統(tǒng)的研究。
趙:您肯定是有意識的。沒有意識,您不可能寫那么系統(tǒng)。(旁白:《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第三部分目錄的副標題有:“新批評派與小說分析”“結(jié)構(gòu)主義與小說分析”“精神分析學與小說分析”“接受美學與小說分析”“敘述學與小說分析”“詮釋學與小說分析”)
樂:是的,我還是想系統(tǒng)地介紹。
趙:我現(xiàn)在想做一個事:從“中西模式”轉(zhuǎn)到“東西模式”。五四運動一百周年之前,我就做了一些預熱的工作,曾寫文呼吁“我們拿什么新東西來紀念百年老五四”。我基本上把“五四模式”界定為“中西模式”。我現(xiàn)在要把“中西模式”拓展到“東西模式”,然后再拓展到“南北模式”。樂老師,我給您看一張會議照片。國際比較文學學會的主席、副主席有好幾位參加了會議。我覺得,這個會議是一個里程碑式的會議。
樂:這是個什么會議?
趙:“世界文學的興起”。跨文化研究中心還是合辦單位之一。這個會上,我們創(chuàng)建了一個國際組織,叫“世界文學學會”。您看,這是您,在照片的最中間。全世界五大洲的人,都來了,包括來自非洲的。(旁白:樂老師是跨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樂:那都是你的功勞。這個是在辦公樓嗎?
趙:是。2011年6月30日到7月3日開的。這個照片以后應該放到您的自傳里。這個特別重要,到了21世紀,比較文學研究的重心,就轉(zhuǎn)到了世界文學研究。
樂:轉(zhuǎn)到跨文化研究了。
趙:現(xiàn)在搞世界文學,都是以西方為主體的。我們學的時候,就是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文學。為什么?我們一學,往往是歐美文學,以西方為主體,而且用的語言,基本是英語。所以,我現(xiàn)在就想打破這個模式。世界文學學會里頭,要有足夠分量的東方和南方。您覺得呢?
樂:對。這個,我很認同。
趙:世界文學學會第一屆開會,就在北大,規(guī)模很大;第二次辦會,在比利時魯汶大學(UCL)。布魯塞爾被稱為“歐洲之心”(Heart of Europe)。(補白:具有反諷意味的是,會議議題是“去中心化”)第三次,辦到南方。
樂:在哪?
趙:悉尼大學。第三屆年會的議題為:World Literatures and the Global South(世界文學與全球南方)。這個會上,我做了一個主題發(fā)言,題目叫:We the South: The New South North Paradigm in Global Literary Studies(我們南方:全球文學研究的南北模式)。我把中西模式拓展成南北模式,希望樂老師能給我出謀劃策。
樂:很支持你。好像以前你就提出過這個。
趙:是的。不要老是“中西”,總是一個維度。
樂:它已經(jīng)不代表全球了。
趙:您這個觀點很好?!爸形鳌保皇鞘澜绲囊粋€部分?!爸形鳌保举|(zhì)上,是凸顯西方中心論的。中國西方,別的國家會說,別的世界就沒有啦?我現(xiàn)在要做的世界文學研究,凸顯一下全球南方——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文化的重要性。比如說,像非洲文學、大洋洲文學,特別是拉美文學。這些方面,樂老師有什么想法?
樂:把南方“參合”進來,是完全正確的。已經(jīng)出成果了嗎?
趙:準備出成果了。學會準備出三本書:第一本,《世界文學的興起》;第二本,《世界文學的去中心化》;第三本,《世界文學與全球南方》。
樂:你的這個興起,的確是世界的。
趙:世界文學的興起(The Rise of World Literatures),我強調(diào)的是復數(shù),不是一個單一世界的世界文學。既不是中國文學,也不是西方文學,而是多種文學,就像交響樂一樣,各個聲部、各種樂器,都有。
樂:只有這樣,才能把西方中心論淹沒掉。
趙:我們下面要做的工作是,拉美開一個會,非洲開一個會,然后,東南亞開一個會。我們的“三步籃”是:第一步“中西模式”;第二步“東西模式”;第三步“南北模式”。您給我們從學術(shù)戰(zhàn)略方面,高瞻遠矚地出一些主意。
樂:不要太突出比較,雖然我講比較。實際上,不是從比較開始,是從跨文化研究開始。
趙:什么原因呢?這是我第一次聽您講這一點。
樂:因為它是需要跨出去的,而不是站在這兒比較,不是一個靜止的東西,不是一個對立體的比較,不是甲和乙的比較。
趙:不要搞那種牽強附會的生搬硬套的比較、顯性的外在的比較。是不是這個意思?
樂:對。好像那個意思,還要更深刻一點,主要探討兩種文化的交融。
趙:強調(diào)交融性。
樂:對,而不是A和B的一個比較。不是兩個東西在那兒客觀地比,而是研究一種融合的關(guān)系。
趙:探討兩種文化之間融合的可能性和創(chuàng)造性?
樂:對。(旁白:突破中西模式,樂老師也有實績,即她主持的學術(shù)大工程——《世界詩學大辭典》,“一百八十余萬字,收詞條近三千,包括中國、印度、阿拉伯、歐美、日本五大地區(qū)”,參見樂黛云:《第一部〈世界詩學大辭典〉》,《何處是歸程》, 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版,第228頁)
趙:樂老師,一直想和您談一個特別重要的話題。您跟自傳有關(guān)的書,我基本上都帶過來了。《何處是歸程》,是一部自傳;《清溪水慢慢流》,也是自傳性的;《四院沙灘未名湖》,就更是自傳了。這本《九十年滄?!?,也是自傳。我就想,您對自傳情有獨鐘,是一個天生的自傳作家。
樂:很難這么講,也不是天生的。我覺得,寫自己比較好,比較了解嘛,可以比較真實地寫一個東西,不是很夸張地去談。我一想起來要寫什么,首先想到寫自己,比較真實。
趙:那您是一個直覺的自傳作家。一想到寫什么,就寫自己。您的文章標題有一個特點:“我與什么”“我的什么”,比如“我與文化熱”“我與中國文化書院”“我的五字人生感悟”“我的選擇 我的懷念”“我心中的山水”,等等。
樂:對,很多這樣的。我喜歡從自己的感受出發(fā),不喜歡寫那種所謂客觀的夸張的東西。我覺得,要寫的話,就寫真實的自己。
趙:您的自傳,確切地說,是一個學術(shù)自述。您自己寫的時候,有沒有一個想法?
樂:就是自己寫自己吧。不希望宣傳自己,不希望向別人宣傳什么,不希望給別人什么教訓。所以,跟人是平等的。我從來都是這樣的。
趙:這個態(tài)度、這個立場,比較超然啊。您還有一本英文的口述自傳To the Storm?家里有嗎?
樂:家里沒有了。我的書,拿去不還的,有;自己弄丟了的,也有;搬家搬沒了的,常有。
趙:還是想看看您各個版本的自傳。我?guī)н^來的,就有三本,加上這個月出的第四本。您覺得,這幾本自傳里,重疊的部分多,還是不多?
樂:重疊的部分不多。不是一樣的,時代也不同。
趙:我現(xiàn)在正在挖掘北大的傳記文學傳統(tǒng),比如胡適之先生。他自己寫自傳,碰到別人抓別人寫自傳,還在北大教傳記文學習作課。鄧廣銘先生聽過他的課。鄧先生也愛寫傳記,寫過“四傳二譜”,如《辛稼軒年譜》《韓世忠年譜》。銷量最大的是《岳飛傳》,應該超過百萬冊了。還有馮至先生,寫過有名的《杜甫傳》。后面就是季羨林先生。季先生寫過不少自傳,如《留德十年》《牛棚雜憶》。季先生,以前就住在這里吧?
樂:對。我們坐的地方,是他家客廳,招待客人的。那是臥室。
趙:我發(fā)現(xiàn),錢理群老師也寫過很多傳記。他寫過《周作人傳》《我的家庭回憶錄》《我的精神自傳》。最近,還出過一本書,叫《錢理群的另一面》,把他很逗人的一面,即playfulness展現(xiàn)出來了。老頑童自傳,很好玩的。如果前面那本書叫他的精神自傳,這本書應該叫他的視覺自傳。所以,樂老師,我想把您放在北大這個傳記傳統(tǒng)里面。兩個方面,我來歸納,看看您認可,還是不認可。
樂:好。
趙:除了寫自己之外,您還特別喜歡寫別人。自傳家外,您還是一個傳記家。我給您舉出具體的例子:《母親的膽識》、《父親的浪漫》、《我的國文老師》、《懷念馬寅初校長》、《一個冷峻的人、一個熱忱的人》(寫王瑤先生的)、《學貫中西的博雅名家》(寫楊周翰先生的)、《大江闊千里——季羨林先生二三事》、《我心中的湯用彤先生》等。這些文章,都是寫別人的。
樂:我知道,我寫人的比較多。
趙:給您框上四個字:“偏愛寫人”。這是出版人姜德明先生的話。其實,您偏愛寫人,就是一個傳記家。
樂:我沒有想過這一點。
趙:現(xiàn)在,您想想,為什么偏愛寫人?您說,您看好您的散文。其實,您的散文也是傳文,即傳記文。就是說,您偏愛寫散文,實際上就是偏愛寫傳記文。您是傳記家和自傳家的結(jié)合。偏愛寫自己,也偏好寫別人,這是您散文的特色。
樂:我不知道。這樣做結(jié)論,還是太早了吧。
趙:我已經(jīng)給您那么多證據(jù)了。您不能“賴賬”啊,在證據(jù)面前也不承認?
樂:沒有好好想過這個問題。這都是自然的流露,都是自然地寫出來的,沒有刻意地去寫人,沒有刻意地要去寫傳記。我自然地要寫,就是寫這些東西。
趙:自然流露,是真的。但是,您不得不承認,別人從您的自然流露里,總結(jié)出規(guī)律了。
樂:那是別人總結(jié)的,跟我沒有關(guān)系。
趙:我就是想把您抓到傳記文學的陣營里面來(樂老師笑),可您拒絕進來。我們現(xiàn)在研究散文,往往籠而統(tǒng)之,大而化之。散文里面,其實有很多類。
樂:那當然。
趙:有抒情散文、說理散文、寫景散文,還有寫人散文。寫人的散文,就是傳記文學,就是傳文。您在寫散文時,對寫傳文,情有獨鐘。
樂:這個,可以。
趙:這個可以吧。您終于供認不諱了(樂老師笑)。樂老師,我狡猾吧?
樂:太壞了,逼我承認一個結(jié)論。
趙:您開始拒絕承認,慢慢上圈套了。
樂:你要把我拉到傳記文學這個隊伍里來。
趙:您知道為什么嗎?我有深層的理論依據(jù)。您熱愛傳記文學,您自己沒有意識到。但是,您的家族基因是熱愛傳記文學的。
樂:你連基因都分析到了?
趙:您家的文化基因是,您父母的關(guān)系特別好,對不對?您父親特別喜歡一本書,叫《浮生六記》,是不是這樣的?
樂:我母親也喜歡的。
趙:您看,您父母都喜歡《浮生六記》。這也許是中國在世界上影響最大的一部自傳。
樂:是自傳嗎?
趙:是。非常好的自傳,最明顯的自傳。沈復寫他和他妻子之間的特別關(guān)系。因為在封建社會里面,這種夫妻關(guān)系難得一見,非常理想。所以,我說,您寫傳記,是有家庭基因遺傳給您的。這一點,您承認嗎?
樂:我沒承認。喜歡這本書,并不等于同意你的結(jié)論。
趙:有道理。作為一個學者,我找證據(jù)。您可以不同意,我再給您找第二個證據(jù)。您的這篇文章寫得特別好看,題目很特別——“魯迅心中的中國第一美人”。您是個標題黨啊,樂老師。
樂:(笑)。
趙:這篇文章,我準備放到網(wǎng)絡(luò)上。一放到網(wǎng)上,會成為網(wǎng)絡(luò)紅文。
樂:那也不一定。
趙:“魯迅心中的中國第一美人”,這個標題,實在太好了。樂老師,您怎么想出這個標題的?
樂:沒想,我做什么,都是自然流露。覺得這么寫,可能比較好。
趙:副標題是“漫談沈復的《浮生六記》”。
樂:對。
趙:我看,您寫得最得意的文章,都跟傳記文學有關(guān),比如《〈世說新語〉隨記》?!妒勒f新語》,實際上是小說體傳記。講的是anecdotes,即逸聞趣事。當然,有些逸聞趣事是虛構(gòu)的;有些是變形的;有些是夸張的。但是,所有這些都是有真實人物的影子在里面的。
樂:對。這個是。
趙:所有這些,不一定是傳記,不一定是自傳,但都是傳記性的,或者自傳性的。
樂:是。
趙:您的《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讀〈世說新語〉隨記之一》《逍遙放達,“寧作我”——讀〈世說新語〉隨記之二》《魏晉女性生活一瞥——〈世說新語〉隨記之三》等文章都說明:軼事,是傳記的核心。(補白:即汪曾祺所推崇的“傳神阿堵”)司馬遷寫得最好的,把人寫得傳神之處,就靠軼事。(旁白:司馬遷在《史記·管晏列傳》里專門談及軼事筆法)他甚至不惜虛構(gòu)很多軼事,如孔子見老子,被老子訓得一愣一愣的。誰能夠拿出證據(jù)?但是,他寫得非常傳神。
樂:對,能夠服人。
趙:從沈復的《浮生六記》開始、到“魯迅心中的中國第一美人”、再到《世說新語》,這些都是關(guān)于傳記的。您讀的時候,也是偏愛傳記。可以這樣說嗎?
樂:這,還得做大量的研究。(旁白:另一參證,“然而對我直接影響最大的外國作品,應該說是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參見湯一介:《我真的能有什么信仰嗎?》,《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太白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38頁)
趙:最后,談?wù)勀呢暙I局限。您的貢獻,主要有三個方面。第一個方面:通過學術(shù)著作,奠定學科基石。這是根本。第二個方面:教書育人,就是人才培養(yǎng)。您是第一位帶比較文學專業(yè)博士生的導師,帶了一支隊伍。第三個方面:學術(shù)體制建設(shè)。學術(shù)機構(gòu)和組織,您創(chuàng)建的有: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中國比較文學學會以及后來的跨文化研究中心,還參加國際組織ICLA(國際比較文學學會),擔任副會長。首先,我想問問,您做比較文學研究,有什么特點?
樂:我一直追求的,是要把中國文學帶到世界上去,讓大家了解中國文學美好的東西。我做比較文學,是從這兒出發(fā)的。好多做比較文學的,都是從外國文學出發(fā)的。所以,我很重視中國文學、中國文化,比如中國古詩詞、中國的小說,總是希望自己在這方面的修養(yǎng)更豐富一些。我一直覺得,我這方面是很欠缺的。
趙:您的第一本書《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屬于為數(shù)不多的這個領(lǐng)域的拓荒之作。錢鍾書先生、王元化先生,都是做古典方面的。比較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是您的開拓。您覺得,您的獨特貢獻在哪里?
樂:我就是順其自然地發(fā)展,好像很少刻意去追求什么。因為跟隨王瑤先生,他搞現(xiàn)代文學。中古文學,他也很擅長。我也寫過一些魏晉時期,比如《世說新語》方面的文章。我還是很想把中國文學打通。中國的唐宋傳奇唐宋小說,我也做過一些研究。對小說,更感興趣,一直希望做小說。我覺得,詩歌沒有小說那么有意思。
趙:《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后來再版了。其中,有一篇給人印象特別深刻的文章:《尼采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那是您的代表作嗎?這篇文章抓住了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核心,影響很大。
樂:對,是這樣的。我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管茅盾、魯迅,還是其他幾位大師,都特別青睞尼采。他們要么翻譯過尼采,要么寫過研究尼采的文章。我覺得,他們有這種遠見卓識,肯定有他們的道理。所以,我們也應該跟著來研究尼采到底跟中國有什么關(guān)系,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有什么關(guān)系。我在這方面比較注意,比較努力。做現(xiàn)代文學的人,很少研究外國文學,割裂得很厲害。外國文學,就是外國文學,很少跟中國文學能夠結(jié)合在一起。可是,那時候,我就是覺得,這個非常重要,必須有一種匯合。
趙:您的學術(shù)研究,跟您的個性有沒有關(guān)系?您的個性,是不是屬于海納百川的那種?什么人都可以容納,中外也可以匯通在一起?
樂:對。我的確喜歡多方面的探索,而且很不喜歡把自己局限在一個小范圍里頭,甚至于對宗教也探索得很多。
趙:您有沒有想過,您是什么類型的學者?您怎么評價您自己學術(shù)上的貢獻?拿錢鍾書和王瑤先生為例。錢鍾書就是立志做大學者,古今中外,博通一切,通人型學者。而王瑤先生,先做中古,后來專注現(xiàn)代,屬于專家型學者。
樂:做學術(shù),我開始得太晚了。我覺得,我并沒有在學術(shù)上作出什么大的貢獻,頂多就是一個開路先鋒吧。人家還沒有做的時候,我就重視了,先走了一步。實際上,并沒有做出什么成績來,也沒有留下什么大家值得感懷的東西。因為那個時候的條件是這樣的,沒有時間去做很多的學問。學問教書,都是中等。我對我自己的評價是不高的。
趙:您的學術(shù)著作里最看好哪本書?如果要留下來的話,或者翻譯成英文的話,選哪本?
樂:有嗎?
趙:哈哈。用“有嗎?”,來反問。您出了好幾本專著,包括這本《跨文化之橋》。
樂:這些都是散碎文章的拼湊而已,并沒有一本完整的表達自己思想體系的東西。
趙:沒有?您所有的書,都沒有嗎?
樂:沒有。都是一些散碎的文章。我還是比較喜歡自己的散文。我覺得,我有的散文寫得很好,一些回憶錄什么的。
趙: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都不太重視創(chuàng)作,跟“五四”知識分子完全不一樣。我覺得,好的學者,一方面有學術(shù)研究,另一方面也要有文學創(chuàng)作,像老一輩的先生們,如錢鍾書、李健吾。(補白:學術(shù)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兩手抓,北大也有傳統(tǒng),如胡適之、林語堂、徐志摩、季羨林、金克木)
樂:應該是這樣的,可是能做到這樣的,很少。他們都是挺全面的。
趙:現(xiàn)在大家把您定位為比較文學的奠基人或開拓者。您覺得這個定位準確嗎?
樂:我想反正我是首先提出來這個比較文學。
趙:比楊周翰先生、李賦寧先生還早?
樂:他們好像不太提比較文學,也看不上比較文學。
趙:楊周翰也看不上嗎?他不是當了第一屆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嗎?
樂:實際上,是那個位置把他推上去的,不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那時候,我要鼓吹啊,為自己壯膽啊。
趙:跟他們比,您是屬于后一輩了。是您拉著他們,還是他們拉著您?
樂:是我拉著他們,而且是“拉大旗作虎皮”。
趙:您當時就拉了楊周翰先生、李賦寧先生、季羨林先生、金克木先生。朱光潛先生也是做比較文學的,您為什么不拉?
樂:我還是很看重他在比較文學方面的貢獻的,有一篇文章里寫過。我把這些老先生團結(jié)在比較文學的周圍。
趙:這一點,很重要。從這個意義上講,您是中國比較文學的奠基人,是沒有錯的。
樂:開拓者,比較好?!⒉皇钦f,自己作了太多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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