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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張彭春與梅蘭芳的合作及其影響
馬 明
本文譯介了美籍華裔學人孟治博士關于梅蘭芳劇團一九三〇年訪美演出的論述,兼評齊如山先生著《梅蘭芳游美記》的某些失實,及其對戲曲史研究和梅蘭芳研究的影響。----《戲劇藝術》1988年第3期。
五、必須總結歷史的經(jīng)驗
如果我所提供的背景材料并無大謬,進而也許就有必要指出,由于齊著《梅蘭芳游美記》完全忽略了兼通中西戲劇的張彭春博士當時作為梅劇團總導演和總顧問的作用,因此,此書對后來的戲曲史研究和梅蘭芳研究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也和它產(chǎn)生的正面影響一樣,似乎都是必須正視的客觀存在。
從戲曲史研究的角度考察,在我看來,負面影響可能是多方面的。
首先,既然齊如山忽略了張彭春與梅蘭芳卓有成效的合作,是梅劇團訪美能夠旗開得勝的一個重要原因,后來的戲曲史家由于先入為主,或是由于沒有機會知道張在與梅合作之前,不僅已是曾在中國和美國一些著名大學多次開設中西戲劇課程的學者,而且還是中國話劇史上第一個曾在國外學習導演技術的導演,當時已經(jīng)導演了近二十個載譽京津的中外名劇。因此也就難以知道,當年他之所以欣然接受梅的邀請,其實還因為他是一位既重視話劇,卻也熱受戲曲,并且早就意識到中國戲曲“要想得到世界的地位,決不是閉戶自詡可成的,必須注意到世界的需買'的話劇導演。?
為了京劇能夠走向世界,力求以綜合藝術和二度創(chuàng)作的觀念,他對一些有影響的京劇劇目重新整理,在壓縮純交代性場次使之精練集中的基礎上,要求演員按照導演構思塑造藝術典型,以及廢除檢場、飲場陳規(guī)等等為梅蘭芳欣然接受的觀念與方法。為古老的京劇藝術輸送新鮮營養(yǎng)的過程,同時也是一位早就覺察到“在演作方法上,世界戲劇感到自己技術的死板,受寫實主義的束縛,而中國戲劇在這方面,可給我們不少啟發(fā)與刺激”,??張彭春:《什么是現(xiàn)代化》,這是張于一九四五年九月在重慶南開中學所作的一次講演。在講演里,張談到了當年他為什么和怎么與梅蘭芳合作,并舉了一些實例??上В捎趽斡涗浀囊晃唤處熢谡沓晌?,并在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出版的《公能報》上發(fā)表前,認為這些內容與主題無關而全部刪去。并且一直相信西方觀眾肯定能夠欣賞京劇藝術的中國學者,為了驗證自己的戲劇主張,有意識地向京劇藝術學習的一個范例。
1930年,梅蘭芳在夏威夷表演劍舞
我想正是因此,曾受業(yè)于張彭春的孟治先生,才會認為梅劇團訪美旗開得勝的意義,對張來說,就是證實了張一貫的戲劇主張的正確。同樣何其遺憾的是,雖然臺海兩岸關于梅劇團訪美的論述不可謂之不多,可是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似乎至今還沒有哪一位戲曲史家,從一個京劇也是大行家的話劇名導演,與一位勇于接受導演制的京劇名演員,為了京劇藝術走向世界而共同促進的角度,分析或是總結梅劇團當年訪美何以旗開得勝的歷史經(jīng)驗。
與此同理,既然忽略了或不知道當年張彭春與梅蘭芳的合作及其意義,在研究梅蘭芳的藝術道路以引導后來的戲曲演員借鑒前輩經(jīng)驗的時候,往往都只能是一般地著眼于名師、勤奮和天賦,很少甚至根本沒有指出,除了上述任何著名的戲曲演員都要具備的共同條件之外,在民國初年京劇舞臺人才輩出,逐漸形成了梅、程(硯秋)、荀(慧生)、尚(小云)“四大名旦”,長期開展互不相讓的藝術競賽的形勢下,梅之所以始終名列首席,原因固然很多,但是其中一個帶根本性的原因可能就是:當梅、程、荀、尚初露鋒芒之后,他們?yōu)榱四茉谒囆g競賽中領先或是能夠迅速超過對方,雖然各自身邊都有一兩位既能編纂劇本,也能切磋演藝,并能傳授中國文史與詩詞書畫知識的“忘年交”。
左起:齊如山、張彭春、梅蘭芳等合影于美國檀香山
如比梅年長十九歲的齊如山(1875~1962),比程年長二十四歲的羅癭公(1872~1924),比荀年長十六歲的陳墨香(1884~1943),都是他們早年在藝術上和文化上受益最多的“忘年交”們。但是,羅癭公和陳墨香都是舊式文人出身的戲曲作家,藝術視野始終限于京劇一隅。而齊如山,由于出身于清廷為培養(yǎng)“洋務”人才而設的“同文館”,青年時期又被清廷派往德國,對于西方戲劇即使并不精通,畢竟也曾耳聞目睹,藝術視野比羅,比陳,都要開闊得多,所以齊對京劇藝術,就不僅能入乎其內——不愧行家里手,也能入乎其外——促進京劇革新。唯其如此,齊在為梅編寫了一些在藝術上富有新意的劇目的同時,還能發(fā)展一些如《中國劇之組織》之類的學術著作。
在我看來,梅在十八歲時與齊結交,是梅藝術生涯中的最大幸運,也是梅在四大名旦長期相互競爭之中,能夠始終名列首席的重要原因之一。何況,當梅進入而立之年,能夠經(jīng)常切磋演藝的師友又增加了比梅只年長兩歲的張彭春。須知,梅不僅在訪美之前與張已經(jīng)往還六七年了,訪美期間更是與張共處半年之久,在這半年之間,張除了作為總導演和總顧問隨時與梅交換意見,與梅一起接受各界訪問同時擔任翻譯,也還以比較戲劇學者的身份,與梅和齊“相當廣泛地觀摩了西方戲劇',使梅見識了“外劇舞臺上所能顯示的新形式和風格,但又一刻沒有被它們所迷惑”。?斯達克·楊:《藝術使節(jié)》,轉引自梅紹武所著<五十年前京劇藝術風靡美國>。可能這也正是一位燕京大學畢業(yè),自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遍觀梅在不同階段的代表作,與梅經(jīng)常接觸并曾向梅學藝,具有工程專家和梅派票友雙重身份的旅美學人,七零年代在臺北出版的長達二十萬字的專著《談梅蘭芳》里宣稱:'依我個人的審美觀點,游美歸來之后,(是梅)充分發(fā)揮了天才,創(chuàng)造了他舞臺上的典型,舉手投足恰到好處,已經(jīng)到了梅老板平生藝術巔峰”的一個原因。?齊嵌:《談梅蘭芳》,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一九七三年。
梅蘭芳(前右)張彭春(后中)齊如山(后右)與美國著名戲劇家大衛(wèi)·貝拉斯科(前左)在紐約合影
同樣何其遺憾的是,由于齊如山已經(jīng)忽略了張彭春于先,隨著齊如山在晚年移居臺灣,大陸的戲曲史家又曾長期對齊如山視而不見于后,加上戲曲演員文化程度普遍偏低的情況還沒有根本改變。而一些戲曲教育主管部門在具體措施上,長期以來又往往是偏重于戲曲演員轉業(yè)的教師,對學生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技術傳授,相對地說,不是戲曲演員出身的學者或學者型教師,除了極少數(shù)特殊情況,在戲曲院校往往不如前者真正受到重視,以致在五星紅旗下成長的中青年戲曲演員,也就很難知道在天賦、名師、勤奮三個方面,本來條件基本相同的“四大名旦”之中,梅蘭芳之所以成為其中唯一的世界級表演藝術大師,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就是在于:從梅掌握了旦角藝術基本功青少年時期開始,他一直是“談笑有鴻儒”,能經(jīng)常與象齊如山這樣稱得上一時無兩的京劇理論家,象張彭春這樣不愧是當時第一流的導演藝術家切磋演藝,從而不斷提高文化水平,不斷擴大藝術視野,在藝術上不斷提出“更上一層樓”的要求。非??赡?,沒有真正認識到“談笑有鴻儒”與“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對于培養(yǎng)戲曲演員的重要性與迫切性,或者雖然有所認識卻還沒有為此提供必要的條件。
右起:齊如山、許伯明、梅蘭芳、李釋勘、姚玉芙、姜妙香、舒石父等。
雖然早在開國初期,一些文化主管部門曾經(jīng)作出許諾:“舊社會培養(yǎng)出一個梅蘭芳,新社會要培養(yǎng)出更多的梅蘭芳”。但是至今似乎仍然沒有出現(xiàn)一個能與當年的梅蘭芳相提并論,得到世界公認的世界級表演藝術大師。
然而,遺憾可能不僅于此。這是因為,只要讀者對張彭春其人其事略有所知,并且認為我的如下說法言之成理,即:雖然在西方戲劇研究的學術領域,可能是“西方的月亮先出山”。身在中國而要研究西方戲劇的學者,包括張彭春,都必須首先借鑒西方學者的研究成果。但是在研究中國戲劇和比較中西戲劇約學術領域里,卻未必是“遠方的和尚會念經(jīng)”,而很可能是,甚至必然是“中國的月亮比西方圓”。
那么,當我們一旦發(fā)現(xiàn)一向認為“內容翔實”的名著《梅蘭芳游美記》,一方面對張彭春當時以介紹“京劇傳統(tǒng)與技巧”為主題發(fā)表的講演、談話和回答美國各界關于“梅劇之意義”的提問,竟然完全略而不談;另一方面對美國劇評人關于京劇及梅蘭芳的評論,又是一再譽為“獨具慧眼”,似乎只有到了美國,中國京劇才第一次遇到真正知音。并且為此深感造作的同時,如果進而還考慮到,既然在齊著《梅蘭芳游美記》里,找不到張彭春當時發(fā)表前戲劇主張,并且張的戲劇主張當時即使留下記錄,現(xiàn)在也已蕩然無存。?張彭春先生逝世已三十周年,其夫人也已三年前逝世,生前所藏圖書文稿,現(xiàn)已星散。甚至一九三O年和一九五二年在華美協(xié)進社發(fā)表的學術講演:《梅蘭芳》、《中國戲劇的技巧》,現(xiàn)在也是只存題目而找不到記錄。
張彭春日記
那么,也許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更值得深思的問題:本來很可能是中國學者在中國戲劇研究和中西戲劇比較研究領域首先發(fā)表的學術成果,可不可能就是因此而拱手讓給了當時只是在紐約至多只看過四五個京劇折子戲美國戲劇家了呢?
是我危言聳聽嗎?不是。只是這個問題不說則已,一說必長。為了不致離題太遠,現(xiàn)在只是作為一個“大膽的假設”備忘。關于“小心的求證”,留待另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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