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10歲,和班里的同學(xué)打架,同學(xué)被打急了,一撒手,說,我不和你打,你是個野種,你不是你爸你媽親生的。
他一愣,一慌,拽著對方脖領(lǐng)子的手頓時松了開來。然而,沒等同學(xué)掙脫,他又重新拽住,一邊拉扯,一邊大聲哭嚷,你才是野種呢,你才不是你爸你媽親生的呢!
他哭著跑回家,不吃飯,坐在炕上惡狠狠地盯著母親。母親不明端由,把碗筷往他跟前一推,說,吃飯吧,這是怎么啦?他看也不看,一揚手,碗筷便滾落到桌下,飯菜灑得到處都是。他拖著哭腔,銳聲問母親,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我的親媽?
像是被什么突然間咬了心,母親一下子僵在那里,面色如紙。好半天,母親才鎮(zhèn)靜了下來。母親說,兒啊,別聽別人胡咧咧,趕緊吃飯吧。一邊說,一邊收拾著滿桌子的狼藉,卻手腳慌亂,不知道從何下手。
第二天下午,父親便急匆匆地從礦上趕回來了。父親的臉色黑黑的,嚴(yán)肅得讓他有些害怕。以前,父親回來,總是一把把他架到雙肩上,然后,把買回來的好吃的東西盡數(shù)攤在炕上,讓他隨便挑著吃?,F(xiàn)在,他縮在炕角,怯生生地看著父親,父親一下子變得遙遠(yuǎn)了起來。
父親說,既然這樣,孩子,這件事,爸爸必須得跟你說說。
是的,我們不是你的親生父母。10年前,一個老婆婆,把你抱到礦上,交給了我。你來到咱家的時候,身上裹著一條小薄被子。而小薄被子里,除了你,還有一封用牛皮紙寫的信,那是你的親生父母寫給你的信。
信的大意是,因為家里窮,無力撫養(yǎng)你,所以他們才把你送出來。將來,等你長大成人后,他們還會把你接回去的。當(dāng)然了,老婆婆走的時候,順帶把爸爸的名字,以及咱們所住的這個小鎮(zhèn)的地址,一并帶走了。她說,這樣,好讓你的親生父母找到你。
那封信還在,就鎖在墻角的那個米色的柜子里。等你長大了,爸爸會讓你看的。爸爸今天回來,只想告訴你,孩子,要挺直腰桿活著,你比任何一個孩子都幸福,因為,你比他們,并不缺少什么。
爸爸走的那一天,用礦工有力的雙手,再次把他舉到了肩膀上,他“咯咯咯”笑個不停。是的,這就是他的爸爸,一個很愛很愛他的人。
之后,每天他都趾高氣揚地去上學(xué)。是的,他什么都不少,為什么要比別人矮一截呢。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曾經(jīng)和他打過架的同學(xué),后來再沒提起過關(guān)于他的身世的事情。即使提起來,他也不怕了——我有親爸親媽,我有養(yǎng)父養(yǎng)母,你們誰有?!他總在心里,這樣驕傲地想。
他總是盯著那只米色的柜子出神。有一次,他問母親,鑰匙在哪里。母親笑笑,說,鑰匙只有一把,在你爸爸那里。他便有些失望。那封信,會是怎樣的呢?恐怕,已積了很多的塵土了吧。有時候,他盯著柜子,這樣癡癡地發(fā)呆,
上高中的時候,他家從平房搬進(jìn)了樓房。那次,父親打開了那只米色的柜子,他的心怦怦亂跳,以為父親要做什么,但很快,父親又把它鎖上了。這一鎖,他上完了大學(xué),找到了工作,娶了妻,生了子,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庭。
從礦上退休后,父親很老了。有時候,他會想,我的親生父母呢,他們也該很老了吧。他們還記得曾經(jīng)寫下的那封信嗎,還記得那個承諾嗎?他在工作的城市,買了一套很大很大的房子,他想把養(yǎng)父養(yǎng)母接過來,侍奉他們,孝順?biāo)麄?。但父母死活不過來,說,你們過好就好了,不要管我們。
當(dāng)了一輩子礦工的父親,最后是得了肺癌去世的。料理完后事,他終于得到了父親那把一直帶在身邊的鑰匙。當(dāng)他哆哆嗦嗦地打開柜子,他發(fā)現(xiàn),除了那條薄被子,里邊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他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在一旁看著他的母親,渾濁的雙眸里,早已蓄滿了淚水。孩子,你是找那封信吧,母親一邊說,一邊啜泣,哪有什么信啊,那是你爸爸怕你想不開,怕你受了別人欺負(fù),編出的一個話。這些年,俺倆守著這個秘密,不敢讓你知道。其實,你的親生父親,也是一名礦工,在一次礦難中,已經(jīng)死了。那時,你剛剛出生不久,你的生母丟下你,就走了。于是,爸爸把你帶到了咱們家……
“撲通”一聲,他跪在父親的遺像前,長哭不起。迷離的淚眼里,他仿佛看到了那封信。是的,那是養(yǎng)父,飽蘸了所有的愛,為他寫成的。他也要像父親一樣,把它鎖起來,鎖在自己的心窩里。
他知道,這封信鎖多久,他就會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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