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有兩處情節(jié)集中敘寫了相面：
一是第二十九回“吳神仙貴賤相人，潘金蓮蘭湯午戰(zhàn)”中吳神仙為西門慶和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龐春梅等人相面；另一是第九十六回“春梅游玩舊家池館，守備使張勝尋經(jīng)濟”中葉頭陀為陳經(jīng)濟相面。
這兩次相面斷語有兩大特征：
一是斷語全是內(nèi)行話，其中絕大部分是社會上流傳的相術材料的照搬抄引；
二是雖然有相面者對被相者的吹捧或調(diào)侃之嫌，但從全書情節(jié)來看，它基本上概括了全書主要人物的命運及其與個人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
本文就此兩大特征，一考一辨，請教大方。
一、相面斷語十之八九有出處
吳神仙與葉頭陀的相面斷語基本上抄自于宋以后流傳十分廣泛的各種相術材料。它們是：
《神異賦》《女人兇相歌》《麻衣秋潭月論女人》《純陽相法入門第一》《鬼谷相婦人歌》《相目論》《麻衣相心》《女人歌》《識限歌》《銀匙歌》等。
被抄引最多的是《神異賦》。
吳神仙相西門慶“天庭高聳，一生衣祿無虧；地閣方圓，晚歲榮華定取”；《神異賦》有“天庭高聳，少年富貴可期。地閣方圓，晚歲榮枯定取”，“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
《詞話》的作者只是稍作改動。
吳神仙又有“眼不哭而淚汪汪，心無慮而眉縮縮，若無刑克，必損其身”；《神異賦》有“眼不哭而淚汪汪，心不憂愁眉縮縮。早無刑克，老見孤單”。
吳神仙又相西門慶的手及臉相，“智慧生于皮毛，苦樂觀乎手足。細軟豐潤，必享福逸祿之人也。兩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詐；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歡娛；根有三紋，中歲必然多耗散，奸門紅紫，一生廣得妻財；黃氣發(fā)于高曠，旬日內(nèi)必定加官；紅色起于三陽，今歲間必生貴子。又有一件不敢說，淚堂豐厚，亦主貪花；谷道亂毛，號為淫抄。且喜得鼻乃財星，驗中年之造化；承漿地閣，管末世之榮枯”。
這一長段斷語，《神異賦》中皆可查到，“智慧生于皮毛，苦樂觀乎手足”（原注：手若細軟潤澤，足若骨肉圓肥者，其人必然逸樂），“兩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詐”；
“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歡娛；根有三紋，中主必然多耗散”；
“奸門青紫，必主妻災”；
“黃氣發(fā)從高廣，旬日內(nèi)必定轉(zhuǎn)官”；
“三陽火旺，必主誕男”；“眼堂豐富，亦主貪淫”；
“谷道亂毛，號作淫秒”；
“頦為地閣，見晚歲之規(guī)模；鼻乃財星，管中年之造化”。
《麻衣神異賦》
《詞話》中“谷道亂毛，號為淫抄”中的“淫抄”一詞一直未有確解。
《神異賦》原文有注解，疑團可釋：“糞門多毛，皆由膀胱氣之盛而生，此人必主多淫?！?/span>
這里的“谷道”、“糞門”即“肛門”。“糞門多毛”和“谷道亂毛”意指會陰部的陰毛過多?！懊搿币唤狻昂堂ⅰ薄?/span>
此處與“毛”相對，指毛發(fā)之類，“淫秒”意即“淫毛”?？梢姟对~話》的“抄”字有誤，當是“秒”字。
再看“崇禎本”與“張評本”，皆刪去此句，這是聰明一舉，刪定者已看出此句所指之相非當時可相之處。
吳神仙相吳月娘，有“娘子面如滿月，家道興隆，唇若紅蓮，衣食豐足，必得貴而生子，聲響神清，必益夫而發(fā)福”。
《神異賦》有“面如滿月，家道興??；唇若紅蓮，衣食豐足”，一字不差；又有“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食”，相差無幾。
吳神仙相吳月娘“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這與《神異賦》的“干姜之手，女子必善持家”無二。
吳神仙又說吳月娘“淚堂黑痣，若無宿疾必刑夫；眼下皺紋，亦主六親若冰炭”，顯然來自《神異賦》的“黑痣淚堂，子息恐云有克”和“山根黑子，若無宿疾必刑夫；眼下皺紋，亦主六親若冰炭”。
吳神仙相李嬌兒，“額尖鼻小，非側(cè)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廣有衣食而榮華安享；肩聳聲泣，不賤則孤；鼻梁若低，非貧即夭”，皆與《神異賦》相差無幾，有的則完全相同。
《神異賦》有“額尖鼻小，側(cè)室分居”，“身肥肉重，得陰相而反榮華”（原注：身體肥澤而肉不虛浮貌稱女形者，主榮貴之相也），“肩聳聲泣，不賤則孤”，“鼻若梁低，非貧則夭”。
吳神仙相孟玉樓，說她“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豐隆，晚歲榮華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大抵年宮潤秀”。
《神異賦》也是這樣的，“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高強，一生富足”（原注：六府若豐隆朝拱者，不貴必然定為富矣）；“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大抵年宮潤澤”。
吳神仙又相潘金蓮，其中有“發(fā)濃鬢重，光斜視以多淫”，《神異賦》則是“發(fā)濃鬢重兼斜視以多淫”，僅一字之差。
吳神仙又相李瓶兒，有“皮膚香細，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莊，乃素門之德婦”。
《神異賦》有“皮膚香膩，乃富室之女娘；面色端嚴，必豪門之德婦”。
吳神仙說瓶兒“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約；眉靨漸生，月下之期難定。觀臥蠶明潤而紫色，必產(chǎn)貴兒”；《神異賦》有“眼光如醉，桑中之約無窮；媚靨漸生，月下之期難定”；“臥蠶明潤而紫色，必產(chǎn)貴兒”。
又說瓶兒“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頻過喜祥，蓋謂福星明潤”。
《神異賦》是“常遭厄疾，只因根上昏沉；頻遇吉祥，蓋謂福堂潤澤”。
《金瓶梅詞話》
《詞話》“頻過喜祥”中的“過”字顯然有訛。吳神仙又相瓶兒有幾樁不足之處，“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見哭聲；法令細纏，雞犬之年焉可過”。
《神異賦》是“山根青黑，四九前后定多災，法令繃纏，七七之數(shù)焉可過”。
《詞話》中的“法令細纏”一直未有確解。
《神異賦》原注云：“蘭臺之傍曰法令，又名金縷，又名壽帶，宜顯順。若繃急而不顯，纏曲而不順，兼若螣蛇鎖唇而入口者，皆不壽也?！边@里將“法令”與“繃纏”都作了解釋。
據(jù)《十三部位總要之圖》所示，“法令”位于鼻翼旁（“蘭臺”即鼻翼），正是面與唇之間皺紋的上端，面部肌肉若緊，此紋不顯；若纏曲不順，又亂延入口，皆為不壽之相。
《詞話》寫成“細纏”，原因為二者其一：一是故意改“繃”為“細”，形容這根皺紋細而不顯，纏而不順，以斷瓶兒早夭，二是抄誤或刻誤。
接下去，吳神仙相孫雪娥。說她“只是吃了這四反的虧，后來必主兇亡。夫四反者，唇反無稜，耳反無輪，眼反無神，鼻反不正故也”。
此也源于《神異賦》：“莫教四反，五六必主兇亡?！保ㄔⅲ核姆凑撸跓o稜，眼無神，鼻無竅，耳無輪也。有此四反，其人主有兇亡之事。）
又相西門大姐，“鼻梁仰露，破祖刑家”；“面皮太急，雖溝洫長而壽亦夭”。
《神異賦》有“鼻梁露骨，名為破祖刑家”；“面皮太急，雖溝洫長而壽亦虧”。
吳神仙最后相春梅。說春梅“發(fā)細眉濃，稟性要強；神急眼圓，為人急燥。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祿”。
《神異賦》中有“發(fā)細光潤，稟性溫良；神緊眼圓，為人急燥”；“山根不斷，必得賢夫；部位停勻，應招貴子”；“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食”。
葉頭陀相陳經(jīng)濟的斷語，主要也是抄自《神異賦》。葉頭陀說陳經(jīng)濟“印堂太窄，子喪妻亡；懸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蓋齒，一生惹是招非”。
《神異賦》有“印堂太窄，子喪妻亡；懸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蓋齒，無事招嫌”。
葉頭陀又相陳經(jīng)濟，“頭先過步，初主好而晚景貧窮；腳不點地，賣盡田園走他鄉(xiāng)”；“面若桃花光焰，雖然子遲，但圖酒色歡娛”。
《神異賦》有“頭先過步，初主好晚景貧窮”；“腳跟不著地，賣盡田園而走他鄉(xiāng)”；“神帶桃花也須兒晚”；“眼若桃花光焰，但圖酒色歡娛”。
吳神仙相面的斷語詩，有抄自《女人兇相歌》的。如相孫雪娥的四句斷語詩：“燕體蜂腰是賤人，眼如流水不廉真。常時斜倚門兒立，不為婢妾必風塵?！?/span>
《女人兇相歌》中有“燕體蜂腰是賤人，眼如流水不廉貞”；“閑向門邊單腳立”；“不為婢妾也風塵”。
有的斷語詩抄自《女人歌》。如吳神仙為月娘誦的斷語詩：“女人端正好容儀，緩步輕如出水龜。行不動塵言有節(jié)，無肩定作貴人妻?！?/span>
《女人歌》云：“女人端臉好容儀，緩步輕移出水龜。行不動塵言有節(jié)，終須約是貴人妻?！?/span>
吳神仙給李嬌兒的斷語詩則是從兩種相術材料上取舍合成，李嬌兒是“額尖露臀并蛇行，早年必定落風塵。假饒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后立人”。
《麻衣秋潭月論女人》有“頭尖額窄鼻勾紋，雀鼠蛇行顧后頻。頭小露臀肩背聳，不為婢妾必風塵”。
《鬼谷相婦人歌》有“有媚無威舉止輕，此人終是落風塵。假若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后立人”。
給孟玉樓的斷語詩的一、二兩句“口如四字神清徹，溫厚堪同掌上珠”則是照抄自《麻衣秋潭月論女人》。
《詞話》還有一些相面斷語抄自于別的相術材料?！都冴栂喾ㄈ腴T第一》云：“相逐心生相術真?！?/span>
原注曰：“陳圖南云：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逐心滅。”
《麻衣相心》云：“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倍呦嗤糠謨H一字之差，意思完全一樣。
《詞話》把它抄過來用在吳神仙嘴上：“夫相者，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往?！蓖堵橐孪嘈摹废啾?，也僅一字之差，不過意思卻不對，無心哪來往呢？有可能是作者筆誤，也有可能是刻者刀錯。
吳神仙相春梅的眼睛，“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歲克娘”來源于《相目論》：“左眼為日，父象也；右眼為月，母象也。”
葉頭陀相陳經(jīng)濟“八歲、十八、二十八，下至山根上至發(fā)。有無活計兩頭消，三十印堂莫帶煞”則全抄于《識限歌》或《銀匙歌》：“八歲十八二十八，下至山根上至發(fā)。有無活計兩頭消，三十印堂莫帶殺。
”雖然“煞”與“殺”音同義不同，但在這里卻無關緊要，都是兇狠之意。
《金瓶梅文化研究》
二、相面與相術材料
相面活動，相傳始于春秋戰(zhàn)國之際，《韓詩外傳》有姑布子卿相孔子之事，《史記·趙世家》也記載了姑布子卿見趙簡子的事。
荀子的《非相篇》為反相面理論。而《論衡》中的《骨相篇》、《潛夫論》中的《相引》，皆為相術理論的濫觴。漢代相術名家許負的相術流傳到明清。
唐始，相術已有諸派，《唐書·袁天綱傳》已載有袁天綱、張憬藏、乙弗弘禮、金梁鳳等著名相面名家。
至宋，各種流派十分活躍，其時，凡陳摶所傳，最為推崇，所謂《麻衣相法》即是。經(jīng)元而明，相面先生或走家串戶，或擺攤設點，在商鎮(zhèn)河埠、京師府州，處處可見。
有的相面先生又結(jié)合卜卦、算命兼營，已成了市民俗眾甚至政府官員的一種需要。
元雜劇、明傳奇和話本、擬話本中，相面先生成為三教九流的人物之一。
《金瓶梅詞話》一書的大段敘述相面活動，當是當時的社會實際。
在前文的對比中，我們已看到，《神異賦》被引用照抄最多，《神異賦》與《麻衣相心》、《麻衣秋潭月論女人》等，正是陳摶之學。
它們多以對句或韻文構(gòu)成，或為賦體，或為詩歌，朗朗上口，便于記憶吟誦。下列《神異賦》中的一段（其間的注釋略去不列）：
天庭高聳，少年富貴可期。地閣方圓，晚歲榮枯定取。
視瞻平正，為人剛介平心。冷笑無情，作事機深內(nèi)重。
又如《麻衣秋潭月論女人》中的一段：
天地日月與星辰，江湖山石配山林。五行造化成秀氣，三才應物合人倫。
頭尖額窄鼻勾紋，雀鼠蛇行顧后頻，頭小露臀肩背聳，不為婢妾必風塵。
這些相術材料的相面標準，即相人的善惡、好壞、貴賤，皆以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為規(guī)矩，故十分流行，也是《詞話》作者選用抄引的原因。
歷代統(tǒng)治者不僅不加以禁止，而且常常拿來為自己的政治服務。這是相面活動之所以發(fā)展流傳的主要原因。
《神異賦》有序，現(xiàn)引于此，既可證明統(tǒng)治者與相術名家的關系，也可佐證《神異賦》產(chǎn)生與流傳情況，括號中的文字為原文注釋：
五代間有圣人陳摶，宋太祖賜其號曰希夷先生。（陳摶字圖南，自號扶搖子。精相法。
嘗相宋太祖，后乘驢入小路，聞宋太祖即位，大笑墜地曰：“天下定矣?！碧嬲僦?。以野服見，服華陽巾。還山，賜號白云先生。）
師麻衣（乃仙翁也）學相諭。以冬深，擁爐而教之。希夷如期而往，至華山石室之中。（華山石室乃麻衣先生修道之地也，后希夷也隱于此。）
不以言語而度，與希夷隱而授之也。（但用火箸畫字于灰之中，以傳授此賦，又名《金鎖賦》。又別有《銀匙歌》，悉皆授之。希夷盡其學也。）
由于相術材料流傳廣且散，各代都有各種各樣的抄本、刻本，又多為民間流傳，很難確定各種相術材料的產(chǎn)生年代。
又由于相術本身具有神秘的特征，真正的作者也難以確定。比如《神異賦》序中說到本賦原出于“麻衣仙翁”（《湘山野錄》又名為“麻衣道者”），但此人已具有虛幻色彩，也許就是陳摶及“麻衣相法”派的傳人拉大旗作虎皮的虛構(gòu)。
至于陳摶，《宋史·隱逸傳》有傳，不過沒有講他會相術，只是說他于后唐長興中舉進士不第，遂不求祿仕，以山水為樂，隱居于武當山九室?guī)r。
入宋，宋太宗贊其高潔品行，賜號希夷先生。陳摶年齡逾百歲而逝，故有陳摶老祖之謂。
那么《神異賦》之類的“麻衣相法”有可能是后人偽托陳摶之名而作，不過，我們從《金瓶梅詞話》的抄引情況來看，到明中葉以后，《神異賦》之類的“麻衣相法”已是十分地流行了。
《湘山野錄》
三、《金瓶梅詞話》相面斷語的意義
不少學術前輩已經(jīng)指出《詞話》中多有“抄作”文字，這些抄作部分又是十分高明的，將人家的東西拿過來，或變換人名，或刪增詞句，竟與本書情節(jié)故事、人物性格渾然一體，真可謂是“點鐵成金”之法。
對相術材料的抄引也具有同樣的效果。當然，對于這種抄作，我們要研究的倒不是“抄襲”性質(zhì)之類的問題。
在宋元話本、明清擬話本、章回小說及戲曲中，移花接木之事常有，如同小說中的詩詞一樣，有作者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有借用，聽眾、讀者習以為常，作者也以此作為創(chuàng)作的方法技巧。
我們研究作品中的抄引，重要的在于這種抄引對作品的意義何在。
《詞話》中抄引的相術材料組成的相面斷語對于作品至少有兩層意義。
首先是作者安排的這兩處相面，對全書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來說，是綱目所在，而抄引的相面斷語則是對作品中主要人物命運及其因果關系的高度概括。
也就是說，作者十分巧妙地借相面對人生前途的預見，對人物性格、命運作了提示。
《詞話》第一回到第十回，基本上是在《水滸傳》故事中盤旋，尋覓自己的出路，形成故事的開篇。第十一回到第二十回，以李瓶兒進門為標志，完成了西門家庭全體成員的聚合亮相。
第二十一回到第三十回，在解決了西門家庭內(nèi)部的第一大沖突（潘金蓮與宋惠蓮的矛盾）之后，出現(xiàn)了全書的第一大高潮——西門慶生子加官。
第二十九回的相面安排在這種沖突的解決與高潮出現(xiàn)之間，使這次相面不僅有前因之據(jù)，又懸起了后果之念，其相面斷語既對人物性格情狀的描繪有前文的敘描為基礎，又對人物命運前途的預測有直到全書結(jié)束的構(gòu)思，恰到關節(jié)之處。
因此，作品在描寫吳神仙時，毫無調(diào)侃戲謔之筆，卻顯莊重神圣之意：
……須臾，那吳神仙頭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足登草履，腰系黃絲雙穗絳，手執(zhí)龜殼扇子，自外飄然進來。
年約四十之上，生的神清如長江皓月，貌古似太華喬松，威儀凜凜，道貌堂堂。
原來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聲如鐘，坐如弓，走如風。但見他：能通風鑒，善究子平。觀乾象能識陰陽，察龍經(jīng)明知風水。五星深講，三命秘談。審格局，決一世之榮枯；觀氣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華岳修真客，定是成都賣卜人。
如此“神仙”，其相面斷語當然使人不得不信，更何況，吳神仙將人物的前因后果一一相出，雖不能說句句準，卻是個個準。無疑，作者是頗有一番用心的。
吳神仙相西門慶的斷語，除了未道出他將中年夭亡這一結(jié)局外，其他皆準。
所謂“必為享福之人”，“決是英豪之輩”，“一生衣祿無虧”，確實是對當時的西門慶的生動描繪?！氨刂鱾蕖?，此時西門慶已死了一妻一妾?！敖K須勞碌”，又是經(jīng)商，又是做官?！氨刂鞲欢嘣p”，封建社會總是把商人同奸詐聯(lián)在一起的。
西門慶“一生常自足歡娛”，“一生廣得妻財”，“貪花”自不必說，“中歲必然多耗散”當是指他在縱欲和結(jié)官上花的錢財了。而“旬日內(nèi)必定加官”和“今歲間必生貴子”都是立刻實現(xiàn)的真實。
崇禎本《金瓶梅》插圖
吳神仙相吳月娘的斷語多從封建婦道出發(fā)，這既是當時相術材料的內(nèi)容特征，也是《詞話》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
“家道興隆”，“衣食豐足”，“必益夫而發(fā)?！倍际窃履锂敃r生活的寫照，“必善持家”也不過分，“必得貴而生子”雖然與月娘生孝哥時的慘景不符，仍有一半事實。
“若無宿疾必刑夫”暗示出西門慶有難，“六親若冰炭”則寫出了月娘性格的另一方面。
李嬌兒的斷語多貶詞，正符合這個妓女出身且三心二意的人物身份?！胺莻?cè)室，必三嫁其夫”，西門慶死后，她是第一個出西門家而改嫁的妾，“廣有衣食而榮華安享”。
孟玉樓的斷語類似月娘，這是作者有意的安排，“樓月善良終有壽”。所以，她是“一生衣祿無虧”“平生少疾”。后嫁于李衙內(nèi)，夫妻恩愛，“晚歲榮華定取”，“到老無災”
?！巴募嫒斆?，終主刑夫兩有余”，玉樓先后刑克楊宗錫、西門慶二夫，終與李衙內(nèi)白頭偕老。
潘金蓮的斷語僅三兩句，卻已是將她的性格情態(tài)和悲慘命運全盤托出，“多淫”、“刑夫”，張大戶、武大、西門慶都死在她手下胯下。“人中短促，終須壽夭”，亡年僅三十二歲。
吳神仙給瓶兒的斷語十分巧妙地勾勒出這個女人矛盾的一生：道德與欲望，幸福與痛苦，光明與黑暗?！案皇抑铩笔鞘聦崳八亻T之德婦”終難成；“必產(chǎn)貴兒”，“必受夫之寵愛”，“頻過（遇）喜祥”，但“常遭疾厄”，終于是“三九前后定見哭聲”，“雞犬之年焉可過”，二十七歲就夭折而去。
孫雪娥雖不是妓女出身，但原本低賤，吳神仙給她相面的斷語與李嬌兒差不多。“雖然出谷遷喬，但一生冷笑無情，作事機深內(nèi)重”，又“主兇亡”，“不為婢妾必風塵”，后來多受磨難終被逼上煙花之路，含恨死去。
西門大姐的一生也夠坎坷，吳神仙的斷語多貶意?！捌谱嫘碳摇?，“家私消散”，“壽亦夭”，“處家室而衣食缺乏，不過三九，當受折磨”。
這是她短短一生二十四年命運中最后幾年作為陳經(jīng)濟妻室的概括?！拔ǚ蚍茨俊?，責任在于父母給自己配錯了丈夫。
吳神仙最后相的是春梅，斷語中的“稟性要強”，“為人急燥”，“常沾啾唧之災”都是這個人物性格的真實表現(xiàn)。
而“必得貴夫而生子”，“早年必戴珠冠”，“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一生受夫愛敬”，都是吳月娘等人當時驚訝不明白的，在春梅憤然走出西門慶家，進了周守備家之后，這一切都在她身上應驗了。
第二處相面情節(jié)，雖說是直到第九十六回才出現(xiàn)，但對作為八十回以后才升為第一號男主人公的陳經(jīng)濟來說，其意義同前者一樣，作者也是借葉頭陀之口，用相面斷語道出最后二十回中的男主人公的命運及其主要情節(jié)。
由于情節(jié)已經(jīng)發(fā)展到第九十六回，所以有不少斷語是帶有回顧性的（在葉頭陀看來，又都是相得準的），如“做作百般人可愛，縱然弄假不成真”，“一生心伶機巧，常得陰人發(fā)跡”，說的是他受西門慶和吳月娘重用，又與潘金蓮勾搭。
“子喪妻亡”，“人亡家破”“一生惹是生非”，“傾家喪業(yè)”，又點的是他近幾年來，與吳月娘、西門大姐的矛盾沖突。起因當然在于他與潘金蓮的私通和買娼宿妓等是非之事。
而“初主好而晚景貧窮”，“賣盡田園走他鄉(xiāng)”，說的是他當時無家可歸的境地?！昂髞磉€有三妻之會”，預示出他通春梅、娶葛氏和會韓愛姐的情節(jié)?！皥D酒色歡娛”，“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則將他的結(jié)局托出。
由此而論，我們看到，相面不是目的，而只是一種手段。作品并不只是為了寫相面而設計這兩處相面情節(jié)，而是在反映這種社會真實的同時，借用這種情節(jié)用相面斷語來道出情節(jié)發(fā)展和人物命運之謀篇布局的宏觀框架。
這種構(gòu)思，可謂是別出心裁。其精妥微妙之處，令人想到《紅樓夢》中提綱挈領的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對全書的意義以及該回中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和《金陵十二釵正冊》《金陵十二釵副冊》《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的判詞以及《紅樓夢十二支曲》的作用。
我們很難否定這樣一種推論：曹雪芹也許正是領會了《金瓶梅》第二十九回相面情節(jié)和相面斷語對全書的意義，而構(gòu)思出他的第五回，編撰出其中的判詞和曲詞。
其次，結(jié)合上下文的對比和分析，《詞話》如此照搬抄引相術材料，而這種抄引又是十分地內(nèi)行，抄引的斷語與作品中的人物、情節(jié)密切相吻合，進而必然地成為全書情節(jié)框架和人物性格命運的高度概括，令人難以相信作者會是“大名士”之流，倒是書會才人之輩，常與市民中三教九流相識，具這般本事，才會有此等獨特而又俚俗的文心妙思。
《金瓶梅人物榜系列》
文章作者單位：南昌大學
本文獲授權發(fā)表，原文完稿于1992年元旦，1992年6月在山東棗莊舉行的“第二屆國際《金瓶梅》學術會議”上宣讀，后收入《陳東有<金瓶梅>研究精選集》，2015，臺灣學生書局有限公司出版。轉(zhuǎn)發(fā)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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