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才子傳》之——
玉壺冰心王昌齡
文/在河
【一】
唐至德二年(757年),正月二十五日,北方的天氣依然寒冷。
但豫東門戶睢陽城(今河南商丘)的百姓沒有想到,馬上又有一波“寒流”將席卷而來。
安史叛軍大將尹子奇率軍13萬,兵臨城下。
危急時刻,睢陽太守許遠告急于駐守在寧陵的名將張巡。隨后,3000余人的兵馬在張巡的率領(lǐng)下,奔赴睢陽城,與許遠合兵一處,共計6800人,誓保睢陽。
6800對13萬,這一戰(zhàn),注定毫無勝算。然而,尹子奇沒有想到的是,小小的睢陽城,竟然抵擋住了十萬大軍潮水般的沖擊,一直堅守到了當(dāng)年的十月九日,整整9個多月。
城,最終還是破了。
(今商丘古城)
在此之前,睢陽城中早已彈盡糧絕。茶葉、紙張、樹皮、鼠雀、戰(zhàn)馬,乃至死人,一切能吃的早就吃光吃盡。即使活人如張巡的愛妾,許遠的奴婢,也都被殺了給將士們充了饑。
戰(zhàn)況之慘烈,可見一斑。
而此時周邊各支唐軍卻選擇明哲保身,作壁上觀。作為當(dāng)朝宰相兼河南節(jié)度使的張鎬不能放棄睢陽。他知道睢陽江淮之屏障的重要,不能丟。
危難之際,張鎬率軍揮師東進,日夜兼程,中途傳檄亳州刺史閭丘曉引兵出救。
閭丘曉生性傲慢,執(zhí)拗乖僻,他擔(dān)心兵敗,禍及于己,拒不出兵。等張鎬趕到的時候,睢陽城早在三天前就已破于敵手。
貽誤軍機,張鎬拉來閭丘曉要杖殺了他。行刑時,閭丘曉卻以家中有老母需要贍養(yǎng)為由,乞求一條生路。
張鎬反問閭丘曉:“你有老母要養(yǎng),那王昌齡的親人,又有誰來奉養(yǎng)呢?”
【二】
王昌齡沒有想到,自己的仇那么快就給報了。
就在不久前,當(dāng)60歲的詩人王昌齡途經(jīng)亳州歸鄉(xiāng)時,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這位亳州市長閭丘曉。閭丘曉便起了殺心,殘忍地杖殺了這位大名鼎鼎的詩人。
史載閭丘曉的殺人動機是——忌!
也難怪,一個是滿腹才華的名詩人,玉壺冰心。一個是權(quán)傾一地的地頭蛇,偏狹善妒。他們的遇見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況且還有時代的亂風(fēng)在澆油鼓勁。
此時的大唐,盛景難在。安史之亂爆發(fā)兩年,烽煙四起,帝國風(fēng)雨飄搖。在如此歷史洪流面前,個人命運再怎么強硬,也難抵洪流無情的裹挾。即使是一顆小沙粒,也能于無形之中取人性命。
王昌齡此刻便意外地撞上了閭丘曉這顆邪惡的小沙粒,歷史不偏不倚地釀造了一個無法估量的錯誤。
歷史的錯誤產(chǎn)生的損失,今天看來確實無法估量,畢竟王昌齡的詩名影響至今。但在當(dāng)時,這個錯誤似乎并沒有多么的顯眼,因為王昌齡的確不是什么大人物,閭丘曉更是不值一提。
【三】
唐史中,王昌齡的渺小,可以量化。
《舊唐書》有傳,僅僅62個字。到了宋代的《新唐書》,雖然有所進步,達到127個字,但自己卻沒有單獨立傳,只能蹭孟浩然的傳記來刷存在感。好在元代的《唐才子傳》用了328個字的篇幅來介紹他的生平和詩歌成就。
但即使如此,26歲之前的王昌齡依然是個謎。
關(guān)于王昌齡的那段青蔥歲月,我們只能從他自己寫的《上李侍郎書》中,得知一二。
和眾多傳奇人物的命運類似,王昌齡年輕的時候,久于貧賤,乃至口糧緊張,過得很不如意。又和眾多傳奇人物的命運類似,生活的困頓卻滋養(yǎng)了他滿腹的才華和純真做人的人生態(tài)度。
開元十一年(723年),受盛唐氣象萬千的感召,26歲的王昌齡開始了漫游生涯。第二年,王昌齡懷著對盛世的信仰,西出長安,遠赴邊關(guān),投筆從戎。
在那里,他感受到了火熱年代建功立業(yè)的熱情,他的滿腹才華在邊塞第一次噴薄而出。從此,邊塞詩繼“四杰”之后,將接力棒傳到了王昌齡的手里,經(jīng)過他的奮力奔跑,引導(dǎo)了后來者的“高岑”,邊塞詩從此“開宗立派”。
青海長云暗雪山,
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
不破樓蘭終不還。
大漠風(fēng)塵日色昏,
紅旗半卷出轅門。
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
已報生擒吐谷渾。
實實在在的邊關(guān)生活經(jīng)歷,豐富了王昌齡的內(nèi)心世界。在他一首首的邊塞詩中,他能細膩地描寫出邊關(guān)將士建功立業(yè)的決心,也能巧妙地在筆下上演一場玄妙的取勝經(jīng)過。
大唐盛世,本該如此。
然而,邊關(guān)遼遠,黃沙將一具具戰(zhàn)死沙場的將士尸骨埋入蠻荒,勁風(fēng)又一次次地將尸骨掘出侵蝕。敏感的詩人看著凌亂蓬蒿中累累的白骨,以及被歲月風(fēng)蝕日漸衰老的兵士,他似乎看到了自己。那個渺小到被時代裹挾,被盛世拋棄,被世人遺忘的自己。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彼魡尽帮w將軍”李廣,阻卻胡馬,好送征人還鄉(xiāng)?!澳獙W(xué)游俠兒,矜夸紫騮好?!彼嬲]幽并客,莫學(xué)游俠兒,不要直面沙場白白地老去。
但在盛世高昂的鼓聲中,告誡有何用,呼喚又有誰能聽得到?
【四】
人們只看到了盛世的光芒,卻沒有看到光芒下的陰影。
一將功成萬骨枯,邊塞,難道不就是其中的一塊陰影嗎?
找尋過,才懂得,懂得了,才堅決。
開元十三年(725年),結(jié)束了兩年多的游歷,王昌齡回到長安,開始隱居苦讀。兩年后,懷著一顆初心,王昌齡進士登第,正式步入仕途,授官秘書省校書郎。
秘書省屬于唐朝內(nèi)宮三省之一,負責(zé)整理國家各類圖書、文書資料等,相當(dāng)于皇家圖書館、信息資源庫。校書郎是秘書省下一個正九品上階的基層官員,級別雖低,但起點很好。張九齡、元稹、白居易等許多大詩人進入仕途都做過校書郎,其中不乏位至宰相之人。
在這個基層職位上鍛煉,前途還是有的,但命運似乎和王昌齡開了個玩笑,他校書校了7年之久,整個人像被遺忘了一般。
還好,這期間,他認識了一生的摯友孟浩然,也算是給自己暗淡的生活增加的一點色彩。一個過半生無半點功名,一個久沉下僚蹉跎歲月,想必當(dāng)時,兩人也是一見傾心吧。
真正的友誼就是這么奇妙,它雖然來得晚,卻會相伴終生。
改變是在開元二十二年,37歲的王昌齡開始厭倦在清要的校書郎位置上蹉跎歲月。通過博學(xué)宏詞科的制科考試,他被任命為河南府汜水縣尉一職。
離開了權(quán)力中樞,來到地方基層。如果不被遺忘,從汜水縣尉的位置,升遷希望也是很大的。畢竟汜水縣是東都洛陽重要的畿縣,屬于唐代縣等級中的第三級。在這里鍛煉一圈,再回中央,履歷就更豐富了。
當(dāng)年白居易便是從校書郎的位置上,通過制科考試,任長安畿縣周至縣尉,再回朝當(dāng)了翰林學(xué)士,進而授官左拾遺,一步一步上升,進入了國家高管的行列。
【五】
毀掉一顆赤子之心,要么讓他在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位置上蹉跎歲月,要么讓他在文山會海中浪費光陰。
王昌齡屬于前一種。7年校書郎,3年左右汜水尉,他政治上的初心漸趨消磨。偏偏這時候,禍事又來。
開元二十五年(737年),一代名相張九齡被貶為荊州刺史,李林甫接過權(quán)力,把持朝政。滿朝文武,噤若寒蟬。遠在汜水的王昌齡憋不住了,上書為張九齡說情。情沒說下來,倒為自己說來了一紙貶書。
王昌齡被貶往嶺南。
在王昌齡還未突破九品官職的時候,陷入政治斗爭,對他無疑是個致命的打擊。然而,他政治上赤子之心的毀滅,卻在無形中鍛造了他做人的赤子之心。
幫張九齡說情,他肯定不后悔。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得很快。開元二十七年(739年),玄宗加號為開元圣文神武皇帝,大赦天下,王昌齡被放還回京。
當(dāng)他路過襄陽的時候,他再一次見到了摯友孟浩然。遇赦北返,兩人“相得歡甚,浪情戲謔”。孟浩然不顧背上將要痊愈的瘡病,飲酒過度,食鮮疾動,最終瘡病復(fù)發(fā),不治身亡,終年52歲。
自己最好的朋友,因為自己間接逝去,這樣的結(jié)果是王昌齡無法接受的,他沒有辦法原諒自己。一路北返,一路傷悲。
在行至岳州巴陵時,王昌齡遇見了李白。人至中年,相見恨晚。同樣的才學(xué)品格,讓他們迅速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臨行,王昌齡贈詩李白“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君子之交,其淡如水,不就是如此嗎?
【六】
回長安后不久,王昌齡被任命為江寧(今南京)縣丞。此時的他已經(jīng)43歲,這個從八品的江寧縣丞究竟還有多少意義?
這段時間,他開始放縱自己,新崗位遲遲未到任,在洛陽卻消磨了數(shù)月。在這幾個月里,他把自己的不快全傾訴給了摯友親朋。在他們面前,他輕松自在,笑得開懷。
在江寧縣丞任上,一干又是六七年。年近半百,夫復(fù)何求?他將心中的苦悶傾注在筆端,以往邊塞詩的曠達沒有了,更多的是照見自己的“閨怨”。
閨中少婦不知愁,
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
悔教夫婿覓封侯。
轉(zhuǎn)過頭來,再看這首詩,悔教夫婿覓封侯的豈止只有閨中的少婦。我王昌齡一顆赤子心,一心想著建功立業(yè),到如今卻毫無建樹。如果早知道這個結(jié)果,當(dāng)初的尋尋覓覓,值得嗎?
金井梧桐秋葉黃,
珠簾不卷夜來霜。
熏籠玉枕無顏色,
臥聽南宮清漏長。
他每一句都在寫失寵的宮妃,卻每一句都在寫自己。在那一個個夜深人靜的不眠之夜,一個人孤獨清冷,臥聽宮漏,那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壓抑情感,只有王昌齡才能懂。
江寧的日子,王昌齡注定苦悶,但他卻以相反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他開始不護細行,縱情詩酒,放浪形骸,怠理政事。
懂他的人怎么都懂,但為了寬慰朋友,他還是向朋友吐露了自己的心跡。
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span>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他告訴好朋友辛漸,帶話給在洛陽的朋友,王昌齡始終都是一片玉壺冰心。這句話他送給友人,也送給自己。盡管仕途是多么偃蹇,現(xiàn)實是多么茍且,我王昌齡還是你們知道的那個王昌齡,從未改變,也不會改變。
但不懂他的人怎么都不會懂,甚至要落井下石。
終于,他們得逞了。
天寶六載(747年),50歲的王昌齡再遭貶謫,左遷龍標尉(今湖南黔陽)。
【七】
得知王昌齡貶官龍標時,李白正在千里之外的吳越。
暮春又來,楊華落盡,子歸悲啼,明月高懸,李白想起和這位知己的點點滴滴,寫下了《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這首著名的詩。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
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
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
山水相隔,想見又不得見,那種距離帶給他們的無力感,唯有通過真心換真心,性情對性情才能克服的了啊。如今的人們,又有誰能真正理解?
天寶十四載(755年)十一月初九,漁陽的鼙鼓最終還是響了起來,安史大軍頓時讓霓裳羽衣曲黯然失色。
世道開始變了。
至德二年(757年),60歲的王昌齡離開龍標,北上歸鄉(xiāng)?;字?,他沒有忘記那些朋友們,孟浩然、李白、高適、辛漸、王維……這一路,他應(yīng)該是順江而下,繼而北上的吧。亂世之道,他的這些老朋友都怎么樣了呢?浩然的墳前有沒有新覆的土?太白你又在何處?
命運無常,王昌齡竟在這亂糟糟的世界上遇見了閭丘曉這號小人。
命運有常,善妒的小人終究還是死在了那充滿正義的棍棒之下。
人有生死,無緣再來。
時空輪轉(zhuǎn),千年都過。
我們翻開書發(fā)現(xiàn),
原來你一直都在。
始終一片玉壺冰心。
完
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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