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薄包S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边@些有如壯士慷慨悲歌,充滿強烈愛國情感的名句,出自唐代著名詩人王昌齡的七絕詩《出塞》和《從軍行》。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位在唐代被稱為“七絕圣手”、才華橫溢的詩人,卻是被亳州(今安徽亳縣)刺史閭丘曉不明不白、隨隨便便殺掉的。
王昌齡(約公元698-756年),京兆(今陜西西安)人,自幼家境貧寒,一生經(jīng)歷坎坷。他于公元727年進士及第后,任校書郎(整理圖書典籍的官)7年,此后又任河南汜水縣縣尉。739年被貶謫岒南(今廣東),740年還京后,又赴江寧(今南京)任江寧丞。747年再度被貶官龍標(今湖南黔陽)任縣尉。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756年,59歲的王昌齡輾轉回老家途中,經(jīng)亳州,被亳州刺史閭丘曉殺害。
閭丘曉為什么要殺害王昌齡?他一介刺史,不過是州縣級長官,又憑什么殺掉同是朝廷命官的王昌齡?史書記載甚少,留下千古之謎。但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二“王昌齡”名下,有一句發(fā)人深思的話:“以刀火之際歸鄉(xiāng)里,為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許多史學家認為“忌而殺”三字,道出了王昌齡的死因。有人揣測是王昌齡觸犯了閭丘曉的“禁忌”。更多的觀點和說法是閭丘曉嫉妒王昌齡的詩才與名氣,他認為在當時天下大亂之際,可以為所欲為:王昌齡只是一被貶謫小官吏,朝廷自顧不暇,還有誰來問津他的死活?于是悲劇發(fā)生了———一代詩杰人頭落地。
然而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草菅人命的閭丘曉豈能例外?王昌齡冤死后不久,時任宰相兼河南節(jié)度使的張鎬,就為他報了仇。
《舊唐書·張鎬傳》記載,公元757年,張鎬奉命平定“安史之亂”。這年秋天,為解宋州(今河南商丘一帶)之圍,令亳州刺史閭丘曉率兵救援。為人傲慢、剛愎自用的閭丘曉,看不起布衣出身的張鎬,更怕仗打敗了“禍及于己”,于是故意拖延時間,按兵不動,致使貽誤戰(zhàn)機,宋州陷落。張鎬以貽誤軍機罪,處死閭丘曉。
《新唐書·文苑傳》對此有一極為精彩的細節(jié)記載:在行刑時,閭丘曉露出一幅可憐相,乞求張鎬放他一條生路:“有親,乞貸余命”,意思是家有老母需要贍養(yǎng)。張鎬不愧是宰相之材,一句話就把閭丘曉擋了回去:“王昌齡之親,欲與誰養(yǎng)?”意即王昌齡的母親又由誰來養(yǎng)呢?閭丘曉聞聽此言,便默然無語了。
從張鎬的話中,可以知道王昌齡冤死之事張鎬早有所聞,他對閭丘曉手中有權就濫殺無辜忿恚不平。王昌齡死時不到60歲,如未被害,定有不少新詩佳作問世。后世人痛恨閭丘曉扼殺了詩人生命,也毀滅了更多傳誦千古的名篇,由此生發(fā)出對王昌齡的綿綿千年哀思和惋惜……
據(jù)《舊唐書》和《新唐書》相關記載,王昌齡有“集五卷”;《全唐詩》編者則云王有“集六卷”。在《全唐詩》中,王詩編為4卷,收詩181首,多為邊塞軍旅、宮怨閨情及離別之作??赡芤驗槲沂擒娙耍瑢娐蒙钣行┯H身體驗,也多次去過邊塞地區(qū)采訪,故對其邊塞軍旅詩較多留意。其《從軍行》中的“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薄扒嗪iL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不還?!逼洹冻鋈分械摹膀t馬新跨白玉鞍,戰(zhàn)罷沙場月色寒。城頭鐵鼓聲猶振,匣里金刀血未干”等一些詩作在今天讀來,仍能引起人們的共鳴,足見王詩的藝術魅力。 我曾經(jīng)疑惑:據(jù)我看到的史料,并無王昌齡在邊塞任職的確切記載。他為什么能寫出如此出色的邊塞軍旅詩呢?當代研究王昌齡的學者對此提供了一個視角。 初唐國力強盛,為開拓國土而戰(zhàn)事頻繁。有功邊將例受朝廷重用?!肮γ咄霝樵紫唷?《資治通鑒》卷216),且邊將在外有權表奏選任自己的幕僚。因此,仕人往往出塞謀求出路。王昌齡與當時其他許多邊塞詩人一樣,除胸懷韜略、受建功立業(yè)之志驅使之外,謀求升遷亦是其原因之一。他在《少年行》中,就借贊美西陵少年,透露了自己的志向:“聞道羽書急,單于寇井陘。氣高輕赴難,惟愿燕山銘。”學者考證他確曾出塞,且曾出塞兩次。(見李原培《王昌齡兩次出塞路線考》)這樣,他未明確任職邊塞而遠赴邊地親歷其境,寫出那些非親歷者難出筆下的真切之作,就不難解釋了。 但我們?nèi)粢嗟亓私馔醪g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特別是他為何被稱為“七絕圣手”,則不能只讀他那些邊塞軍旅詩。 許多文化人都知道,中國詩歌史上有一則有趣的軼事:唐玄宗開元年間的一個雪天,王昌齡和詩友王之渙、高適來到一座旗亭(即酒樓)賞雪飲酒。適有十來個梨園歌姬登樓獻藝。三人戲曰:聽聽這些歌姬唱的歌,歌詞都出自誰的詩作,三人中唱到誰的,誰就在壁上畫一道記號。頭一個歌姬上來就唱了一首王昌齡的送別絕句《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苯酉聛淼母杓С氖歉哌m的《哭單父梁九少府》。接下來唱的又是王昌齡的宮怨詩《西宮秋怨》:“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卻恨含情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痹偻?,歌姬唱的是王之渙的名作《涼州詞》等詩。王之渙的詩作雖然入歌最多,卻是王昌齡拔得頭籌。這個“旗亭畫壁”的軼事也說明,讀王昌齡,不可忽略他為數(shù)不少的離別詩和寫閨情、宮怨的婦女題材詩。而這些詩,流傳最廣的多是七言絕句。比如人們熟知的:“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閨怨》)“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采蓮曲》)“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殿前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春宮曲》)這等構思精巧、音律悅耳、情感如泉水一樣流動的詩作,確如論者公認,可與李白的七絕媲美。 有人做了個統(tǒng)計:《全唐詩》所收王昌齡的詩作,七絕最多,有74首,占了近一半。他被稱為“詩家夫子王江寧”(因其曾任江寧縣丞,故稱),應主要歸因于他在七絕寫作上所取得的杰出成就;也可能因為他的詩名太盛,慕其名而登門求教者甚多,他不得不開壇授課。由此形成的《詩格》這本詩論手稿,后來被日本僧人空海攜入東瀛,得以流傳至今。 但令人憤慨的是:這樣一位才華超群的詩人,竟死于妒才者之手。 安史之亂后,唐肅宗大赦天下,王昌齡得以離開遠處僻壤的龍標貶所(今湘西黔陽),北上安徽亳州就任新職,也有說他是北上返鄉(xiāng)。他的家鄉(xiāng)一說是太原(見王運熙《王昌齡的籍貫及其失題詩的問題》),一說是長安(見李云逸《王昌齡小傳》、譚優(yōu)學《王昌齡行年考》)。不論是太原還是長安,都不必經(jīng)安徽亳州。我傾向于他是去亳州就任新職一說。史載:亳州刺史閭丘曉“為人愎戾”(剛愎自用,暴戾)又妒才,找了個碴兒,殺了王昌齡。王昌齡可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舊唐書·文苑傳》說他不拘小節(jié),找他的碴兒不難,但絕不至于問成死罪。我倒是相信他在《芙蓉樓送辛漸》那首詩中的自我剖白:“一片冰心在玉壺”。他“久于貧賤”,“多知危苦之事”(見其《上吏部李侍郎書》),因此,對政治的黑暗和人間的不平常流露出不滿,這從他的一些詩包括邊塞題材詩中的某些同情征夫怨婦的內(nèi)容中也可看出來。一個原本歸附并有功于唐朝、因被誣陷而發(fā)配湘西、思歸故土吃牦牛肉的少數(shù)民族落難將領,他也以憫傷之情納入筆底(見《箜篌引》),殊為難得,也可能招致非議。加之他“不矜細行”,乃至引起“謗議”(見殷璠《河岳英靈集》),因而很可能讓閭丘曉抓住把柄,為其“所忌而殺”(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二)。一個“憐愛蒼生如蚍蜉”的詩人,是邪惡之人所難容的,“七絕圣手”從此成為絕響!讀王昌齡讀到這里,不禁令人撫膺長嘆。 叫人解氣的是:忌才者遭到了報應。 唐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安祿山、史思明黨羽圍困戰(zhàn)略要地河南睢陽,河南節(jié)度使張鎬命閭丘曉出兵解圍。閭丘曉畏戰(zhàn),按兵不進。鎬至,睢陽已陷。鎬怒,杖殺之。行刑時,閭丘曉求饒:老母親在,請饒我一命。鎬反問:王昌齡的老母,誰來瞻養(yǎng)?閭丘曉無言以對,終被杖殺。張鎬未必是存心為王報仇,但他在李白、杜甫獲咎時曾施以援手,李、杜且曾有詩酬答。由此看來,他的愛才之心在王昌齡和閭丘曉這場官司糾葛中,不會不起作用。 閭丘曉也寫過詩,《全唐詩》收了他一首五律,沒什么新意,有的句子且不協(xié)律。少才而又妒才,碰到張鎬這樣愛才而又富有正義感的人,可說是撞到了槍口上。這正應了一句老話:惡有惡報!
王昌齡(698-757),字少伯,京兆(今西安)人。開元十五年(727年)中進士,授汜水尉,二十二年(734),又中博學鴻詞科,為校書郎,出為江寧令,后因“不護細行”,被貶為龍標尉,所以世人稱之為“王江寧”、“王龍標”。當時不少詩人認為他是被冤屈的,對他表示無限同情,李白的名作就是在那時寫給他的。
但是,斷送前程從來都不是天才最大的悲劇。安史之亂起,詩人歸隱鄉(xiāng)里,竟被濠州刺史閭丘曉所殺。和他過去的被貶一樣,理由都是語焉不詳,其實很可能根本就沒有理由——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七絕圣手”算什么?殺他和殺任何一個販夫走卒一樣簡單容易。但是這一次,連蒼天都看不下去,要為詩人報仇?!秲商茣堟€傳》記載:張鎬按軍河南,命令各州率兵救睢陽,閭丘曉(他這時是譙郡太守)遲到了,睢陽陷落,守將殉國,張鎬要殺閭丘曉,閭丘曉乞求不殺自己,理由很傳統(tǒng)也很人性:家有老母。張鎬回答:“王昌齡的母親,又是誰來養(yǎng)活呢?”閭丘曉頓時“默然”,他啞口無言,他知道自己作過的孽,知道報應來了。殺了王昌齡的人終于被杖殺。
不難想象,張鎬的這一聲充滿道義憤怒的喝問,在當時是如何大快人心,就是在今天聽來仍然像一聲驚雷,沖破歷史的積塵和層層的凝血。當然也有人說為王昌齡雪恨的是高適(見范攄《云溪友議》上卷《嚴黃門條》):“章仇劍南為陳子昂雪獄,高適侍御為王江寧伸冤,當時擁為義士也”。王世貞引用此語后這樣評價:“此事殊快人,足立藝林一幟,但不見正史及他書耳?!保ā端囋坟囱浴肪戆耍┯袑W者猜測實際情況是高適所部歸張鎬指揮,所以有人將這件事歸功于主帥,有人將它歸之于具體執(zhí)行者的(羊春秋《唐詩精華評譯》)。不論這位義士是誰,他那聲充滿正義感的喝問,真是替天下蒙冤受屈的讀書人出了一口惡氣,千年之后還讓人忍不住毛發(fā)俱聳,拍案呼快之后,不知該潸然淚下還是浮一大白。
這一切,對世道人心有意義,但是對那位被命運拋棄的天才詩人,其實沒什么益處。幸虧對那些誣蔑毀謗,他早就自己洗刷了——“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芙蓉樓送辛漸》),他讓友人對洛陽親友這樣轉達:王昌齡是正直無瑕的,他冰清玉潔,心地光明。這是一個詩人的心跡最真切的表白,于是關于他,他被貶被殺的罪名誰都弄不清、記不住了,只記得這胸襟磊落的詩句,甚至就是這晶瑩剔透的七個字:“一片冰心在玉壺”。說他“天才流麗,音唱疏越,幾與太白比肩”(胡震亨《唐音癸簽》),“與李太白爭勝毫厘,俱是神品”(王世貞《藝苑卮言》),都不為過。
自然,王昌齡的成就和“邊塞”分不開。他年輕時曾經(jīng)到過河隴、玉門一帶,對邊塞風土和戍邊生活有親身體驗,當這種寶貴體驗和他的才華相結合,就使他以邊塞為題材的詩歌,成為唐詩中的輝煌杰作,千古傳誦?!稄能娦小罚骸扒嗪iL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比〔拇?,境界大,氣魄大,高昂雄渾,音律鏗鏘,略帶蒼涼卻氣定神閑,是盛唐才有的氣象。
“太白、龍標,絕倫逸群,龍標更有‘詩家天子’之號。(宋犖《漫堂說詩》)”這大概是對王昌齡最高的評價了,想到唐代是詩歌的高原,李白是唐詩中的巔峰,這大概也是對一個唐代詩人高得很難再高的贊美了。只是,這樣崇高的評價,換取那樣不幸的一生,不知道自有歷史以來,有幾人肯?或者該問:可有人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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