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樹軍
2001年,教育部啟動第八次課程改革。十幾年來,教育教學新理論、新方法、新手段,一波又一波地涌來。自主互助、合作探究、翻轉課堂、慕課微課、高階能力、核心素養(yǎng)等等,新名詞越吵越多;課程分分合合,課堂這法那法;教學手段的升級換代就像平原跑馬一樣,班用多媒體、電子白板、數(shù)字教學資源、遠程研修等,快速地進入校園,眼瞅著“互聯(lián)網(wǎng)+教育”熱得燙手,新事物大概又離我們不遠了。諸如此類,對廣大教師的職業(yè)觀念與教學行為必將產生重大影響。在社會、科技飛速發(fā)展的時代,教育要往哪里去?究竟什么樣的教育才是學生需要的、面向未來的優(yōu)質教育?這些根本性的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我便禁不住地想起了自己的高中學習生活和幾位老師。
我于1980年前后上高中,就讀學校實在沒有炫耀的資本,遠離周邊村落,偏居在荒坡野嶺上,三四排平房一條甬道而已,平日里倒是清靜,只有洪亮的上下課敲鐘聲、操場上的喧鬧聲顯露出別樣的生機活力。兩年的高中學習生活,改寫了我的人生,給我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其實沒有特殊的原因,只因在這所簡陋的校園里曾經工作和學習著一群生命鮮活、人格豐滿的師生。尤其是那個年代的老師,雖然沒有時下紛繁而前衛(wèi)的說辭,但是治學嚴謹、教學有法,給予學生成長所需要的知識、能力以及健康體魄與健全人格,恰恰契合了時下努力追求而不得的東西。
張法慶老師教語文,擔任班主任,年齡四十歲開外,高個大眼,神情嚴厲。他的作文教學有絕招:將學生的優(yōu)秀習作(或片段)當堂誦讀,即席點評,并張貼在教室里。我有一篇擴寫《竇娥冤》的習作,得到了張老師的青睞,便有幸體驗了一把這個殊榮。當經過老師指點后認真修改并重新謄抄工整的習作貼在墻上的時候,有一種真切的成就感,心里熱乎乎的。平心而論,這樣做對作文技法的提高似乎幫助不大,然而內心深處時時有一股沖動:繼續(xù)努力,再貼上一篇。用現(xiàn)在時尚的說法,老師教學得法,激活了學生的學習內驅力。或許教學的藝術就在于此!此后更加信賴張老師,愛上語文,不再為作文犯難了。
張增坤老師教代數(shù)與幾何,年齡不滿四十歲,中等身材,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精明利索的氣場。他的學歷并不高,幾乎是一邊自學一邊教學。他在課堂上機敏和善,教學語言不急不躁、抑揚頓挫,與學生一起分析思路,直到十分透徹,再與學生一起板演,條理清晰,工整規(guī)范。我們常態(tài)的數(shù)學課是師生互動,誰的思路新、方法好就聽誰的,經常在討論或爭論中度過,沒有走神的,沒有譏笑話,同學們不論是真懂的還是不懂的,似乎都注射了興奮劑。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張老師的課平實又充實,化難為易,吸引力很強。他組織合作學習,發(fā)揚課堂民主,真正實現(xiàn)了當堂生成、教學相長。我那時做數(shù)學題沒錢買本子,向我四姐討要一些舊賬本(正面記賬、背面空白)用來做題,記不清做了多少本,反正是樂此不疲。我在初中學到的數(shù)學知識幾近空白,在張老師的引領下,通過高中一年的努力,不僅把落下的課全部補上了,而且成了強勢學科。我至今仍想念做張老師學生時的那段美好的求學時光。
王亮老師是一位特殊的老師,他僅給我代過短期的物理課,但絲毫不影響我對他的敬仰。他22歲從師范學院畢業(yè),據(jù)說其父是“第一汽車制造廠”的高級工程師,文革初被打成“反動權威”,被遣送到青島四方車輛廠勞動改造,受其家庭影響,他來到此地偏遠的農村學校支教。他的相貌活脫脫一副書生模樣,中等身材,清瘦干練,戴著一副金屬框架的圓眼鏡,目光如電。王亮老師是電學高手,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黑白電視尚且罕見,他已經在研究彩電的電路原理;他制作的遙控無人機,在學校上空盤旋自如。他只關注課堂上的教學內容,諸如課前預備、上課要求、作業(yè)布置、收發(fā)作業(yè)本等事項,皆交代給“物理課代表”處理。他上課沒有組織教學環(huán)節(jié),登上講臺即開講,邊說邊寫,洋洋灑灑;他只講思路和算理,用字母代替數(shù)字,從不花費時間進行具體計算。一般情況下,王亮老師講課時間不會太長,聽得懂的同學如沐春風,聽不懂的似聽天書。他教的學生往往兩極分化,在同一個班級中,優(yōu)生給學習困難者當老師也綽綽有余。沒有進過他課堂的人可能想象不到,他上課時紀律好得出奇,同學們瞪大雙眼,立起雙耳,唯恐跟不上老師的思路和節(jié)奏;即使學得不好,也只能埋怨自己腦子笨了。王亮老師的專業(yè)素養(yǎng)所產生的影響力一至于此!
再說一點兒輕松的事情。王玉芬、朱由林等老師是球場上的活躍分子,看似是個人愛好,其深層動機卻是帶領學生集體運動,增強體質。每天下午上完正課便是活動時間,師生同場賽籃球,王玉芬老師教體育,自然擔任裁判員,其他老師各帶一隊,隊員臨時組合,間或替上替下,輪番上陣,周邊是圍觀的師生,哨子聲、叫好聲、嘆息聲夾雜在一起,看球的比賽球的還熱鬧,校園里成了歡樂的海洋。還有的學生三五成群,或在大操場上,或在周邊的田埂上,嬉戲、散步、討論問題。那時候的學生大多很陽光,似乎遠沒有現(xiàn)在高中生的學習負擔與壓力。
無須諱言,當時的生活條件的確十分艱苦。我每到周末回家取一次干糧,每次帶著三十六個煎餅卷和一罐頭瓶炒咸菜回到學校,供應五天半的生活所需,全年不變樣。將烙干的煎餅卷用熱水浸透變軟,夾上一點炒咸菜便可果腹,此外只有一缸子熱水。我有三個同學的父母是雙職工,他們可以在飯點時拿著碗勺到學校食堂打飯,有少量的炒菜和饅頭,心中羨慕之極,口上卻偏偏說“食肉者鄙”。冬天穿的衣服,外衣是母親縫制的棉衣棉褲,內衣卻羞于說出口,因為只有一件內衣,沒法換洗,以至于整個冬天不離身,春天脫下來時,上面附著一層明晃晃的油灰,竟然屹立不倒,成了名副其實的“鐵布衫”。不能換洗的另一個惡果便是虱子橫生。冬天晨跑至微微汗出,只要感到皮膚上哪兒有物在動,用手一摸保準捉到一只虱子。一位男同學長虱子實在厲害,其母只好在他的棉褲中撒上“六六六”粉,不料想導致中毒——腰間生滿了一串串的大水泡,一星期動彈不得。至于女生頭發(fā)上此物爬行,早已見怪不怪了。我們住校生都住集體宿舍,每間(其實是平房三間)安排兩排地鋪,沿墻根用土墼壘得高出地面四五十公分,鋪面上最底層鋪著稿薦,其上是竹席,再上是被褥。集體宿舍門窗破舊,透風撒氣,除了電燈泡沒有一件采暖降溫設備,冬天長夜里西北風吹得嗚嗚響,臉盆中的水凍成冰疙瘩。放寒暑假照例要打掃宿舍衛(wèi)生,我們必須把褲管綰到膝蓋以上,因為被長期揉搓的地鋪上?覆蓋著一層細土和碎草,其中跳蚤甚多,被擾動的跳蚤順著小腿向上爬,數(shù)都數(shù)不清,令人瘆得慌。當時的吃穿住就是這么一種窘況,被孟子所言中:“……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即便如此,高中學習生活緊張而活潑,一級級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考入各大中專院校,奔赴社會工作崗位,各自奮發(fā)圖強、建功立業(yè)。
西方哲人云:“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比松鷷r光同樣的不可逆,一切曾經發(fā)生過的事情沒有假設可言。當時的學習條件、生活環(huán)境之艱苦,遠遠超出了現(xiàn)代學生的想象,固然不是人們所向往的,也不可能是成才成功的資本,但從中折射出一些深刻的道理,頗耐人尋味。
我從教已有三十多年了,反復琢磨一個問題:對于基礎教育而言,創(chuàng)辦優(yōu)質教育的首要條件是什么?答案毋庸置疑——師資。常言道“師傅不明徒弟拙”、“明師出高徒”,就是強調教師的重要性;宋代有“程門立雪”的故事,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名師難求。換言之,有了好教師才能教出好學生;缺乏好教師,優(yōu)質教育便是水中撈月。至于教學設施、學習條件、生活環(huán)境等,對于教育及人生成長必定有其特定的作用,但不會是決定性的。當然,對于辦學者或學習者而言,改善師資之外的條件并非錯事,而是值得稱道的好事,隨著社會發(fā)展進步,各方面的條件必定會越來越好。需要警惕的是,當前有的地方對師資隊伍建設重視不足、投入不足、培養(yǎng)不足,對教師中的“人才”尊重與保護不夠,當心誤入歧途,積重難返?!扒迦A大學之父”梅貽琦先生在1931年12月的就職演講中,提出“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的著名論斷,對于今天辦好基礎教育,依然具有鮮明而強烈的啟示作用。
我輩教育工作者經常掛在嘴邊一句話:遵循教育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遵循學生心身健康成長規(guī)律。然而,在現(xiàn)實而急迫的社會需求推動下,真正做到言行如一,恐怕是大不易了。究竟如何把握基礎教育實踐層面的問題,把“立德樹人”落實到位,讓教育紅利惠及到更多的學生,不妨回過頭去看一看自身的求學經歷,或許能夠得到一些啟發(fā)。
2016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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