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謁,是唐人科舉時代,應(yīng)試者與上層社會攀結(jié)、交游的一種十分廣泛的文化現(xiàn)象。唐承隋制,除了三省六部制,也把隋代的科舉制完整繼承下來,這樣,下層社會——即“庶族”知識分子,就可以通過科舉考試“躍龍門”。躋身上層社會——即“士族”,繼而步入仕途,宦海浮游,因此,科舉開考之前的“干謁”名流,必不可少。
“干謁”,其實就是拜謁,詩人為推銷自己而寫的自薦詩?!案芍]”的對象——社會各界名流,也就是今天所謂的“意見領(lǐng)袖”、“大V”,即在唐代當(dāng)時政界、文壇頗有身份,足以影響科舉考試成績的人物。
還有,唐代之所以“干謁”成風(fēng),還因為唐代科舉考試,最終試卷是不糊名的,也就是說,主考官,可以看到科舉考生的名字和筆跡,跟宋朝不一樣——宋代,不僅糊名,還要由專門文書人員,謄抄試卷,再呈交主考官,所以,當(dāng)歐陽修看到蘇軾的試策文章《刑賞忠厚之至論》,見文氣縱橫,欲列為本次科舉魁元,但身為文壇領(lǐng)袖的歐陽文忠公,因看不到考生姓名和筆跡,懷疑是自己弟子——“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所為,為避嫌起見,打為第二名,所以,蘇軾當(dāng)年進(jìn)士考試,是實際上的“狀元”。
那唐代就大不同了,因為試卷不糊名,考官可以根據(jù)考生之前的社會聲名,有“酌情加分”的權(quán)利,故科舉考試前,考生奔走四方,干謁名流,提高名聲,也勢在必然了——“干謁”名流,當(dāng)然不能空著手,需要有“媒介”、“載體”,當(dāng)時叫作“行卷”或者“溫卷”——注意,不是行賄,唐代文人那般自信,還沒有必要“行賄”,即攜帶自己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的詩文作品(有時甚至可以是唐傳奇小說作品),并附“上某某書”(即“干謁文”)、“投贈某某詩”(一般是五律或五言排律),向權(quán)貴、名流、賢者,“求汲引”、“求揄揚(yáng)”——實際就是今天的“求關(guān)注”,以抬高自身社會聲望,有利于科舉考試成績。
詩仙李白
以“天生我材必有用”、“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極度自信、孤高自詡之詩仙李太白而言,他也未能免俗,比如李白在《與韓荊州書》 中言——
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焙瘟钊酥澳?,一至于此耶!豈不以有周公之風(fēng),躬吐握之事,使海內(nèi)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聲價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穎脫而出,即其人焉。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皆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于君侯哉!
此“干謁文”作于734年(開元二十二年),李白當(dāng)時在襄陽(今屬湖北)。韓荊州,即韓朝宗,時任荊州長史兼襄州刺史、山南東道采訪使。李白稱“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但“一識韓荊州”的目的,還是為了讓韓荊州這個“意見領(lǐng)袖”,為自己打call ,“使白得穎脫而出”。有些讀者可能問了,李白不是沒參加科舉嗎?對啊,正因為他干謁名流之多,除了韓朝宗,還有道士吳筠、玉真公主、秘書監(jiān)賀知章等,所以李白是沒高考,他走的“特招”,直接惹得皇帝下詔,任翰林供奉了……
而自稱“以茲悟生理,獨(dú)恥事干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詩圣”,其實在困守長安十載(746-755)期間,為了科舉、求官,也多次干謁名流,寫下大量投贈詩,如《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上韋左相二十韻》、《贈田九判官梁丘》等,而出身“奉儒守官”之家的杜甫,顯然礙于“人設(shè)”,始終放不開手腳,規(guī)規(guī)矩矩苛求投贈詩格律,平仄、對仗、韻律,落得“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后來,過了一千年,到了清代乾隆時期,中年潦倒的曹雪芹好友——愛新覺羅·敦誠有《寄懷曹雪芹》的詩,其中幾句是:“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也顯然用的杜甫的典故,來點(diǎn)醒曹雪芹。
要說杜甫干謁最多的,是曾任河南尹、尚書左丞的韋濟(jì)了,韋濟(jì)是杜甫長輩。河南尹,是唐代東都洛陽“河南府”長官,長安、洛陽、太原,是唐代“三都”,即直轄市,設(shè)府,長官為府尹,西京長安京兆府、東都洛陽河南府、北京太原府,安史之亂期間,因玄宗西逃成都,也短暫設(shè)過“南京”成都府。杜甫在《奉寄河南韋尹丈人》詩里說:“有客傳河尹,逢人問孔融?!P錯神明懼,謳歌德義豐?!逼湓婎}下原注:“甫故廬在偃師,承韋公頻有訪問,故有下句?!痹娮髑弁褶D(zhuǎn),隱約表達(dá)出希望對方援引之意。詩題一個“奉”字,極盡恭敬謙卑。
還有《贈韋左丞丈濟(jì)》:“左轄頻虛位,今年得舊儒。相門韋氏在,經(jīng)術(shù)漢臣須?!象K思千里,饑鷹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蕪?!痹陧f濟(jì)升尚書左丞之后,杜甫跟進(jìn),詩中“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以馬、鷹自比,期待“意見領(lǐng)袖”韋大人幫助汲引。
而多次干謁不見成效,杜甫又寫下《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yáng)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主上頃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開始直抒個人抱負(fù),自負(fù)才學(xué),而困守長安,故多壯志難酬,感憤悲壯,尾聯(lián)“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也大有李白“直掛云帆濟(jì)滄?!敝畾鈩荨按说夭涣魻?,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老子回家住!”
誰也不@,書也不干謁,不玩兒了……“獨(dú)恥事干謁”。為“生的偉大,活的憋屈”的老杜,點(diǎn)贊!
離開詩圣的不如意,而在唐代,通過“干謁”,進(jìn)而科舉一舉成名的,有沒有呢?
有的,那就是“詩魔”白居易。
白居易青年時代即應(yīng)科舉,之前攜帶得意之作《賦得古原草送別》,拜謁文壇巨擘顧況,
等候許久,始得一見,“小文青”白居易忙不迭拿出詩卷奉上——即“行卷”,請求一閱,再加批語,顧況默然接過,抬眼看了白居易一下,不免發(fā)問:“這孩子叫什么呀?”
“大人,在下白居易,字樂天”,顧況開玩笑說:“居易,你叫住的容易啊(幸虧不是《還珠格格》里“跪的容易”和“打的容易”)”,“話說,京城米價這么貴,住的可不容易(原話“居大弗易”)——所以,孩子你叫'白’居易,也只能樂天,呵呵了!”
白居易忍住情緒,“大人,莫再取笑,還是看看文本吧——偶們大唐'作家協(xié)會’,不是講究'靠作品說話’嗎?”
說的也是,不看作品,鄙薄青年士子姓名,確實不堪,顧況打開試卷——《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有主題,有思想,有寓意,積極向上,富有進(jìn)取精神,“有詩如此,居則易矣!”得到文壇“意見領(lǐng)袖”顧況的一語嘉評,就像千年后,靠惡搞“五阿哥”做配音秀的“胥渡吧”,多次@蘇有朋,并得到回復(fù),一路開掛一樣——白居易的科舉人生,也開了掛,他名聲大揚(yáng),
二十七歲時即進(jìn)士及第,在同時考中的十七人中最為年輕,用過“曲江飲宴”,下一個環(huán)節(jié)是“雁塔題詩”,“小白”得意之余,揮毫寫道:“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詩人耳畔,依稀響起了一個旋律“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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