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探戈
撒旦探戈
一個破敗的小村莊,十幾個無處營生的村民在陰雨連綿、泥濘不堪的晚秋季節(jié)里上演了一出 酗酒、通奸、偷窺、背叛、做夢與夢破的活報劇。冷漠與麻木殘忍地虐殺著一切生機,直至兩個騙子的出現(xiàn)點燃了所有人的希望,引領(lǐng)...
當(dāng)代最富哲學(xué)性的小說家……是能與果戈理和梅爾維爾相提并論的匈牙利啟示錄大師?!K珊·桑塔格
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1954— ):匈牙利當(dāng)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2015 年曼布克國際獎得主,囊括了包括科舒特獎、共和國桂冠獎、馬洛伊獎、尤若夫·阿蒂拉獎、莫里茨·日格蒙德獎、阿貢藝術(shù)獎在內(nèi)的幾乎所有重要的匈牙利文學(xué)獎項,并于 2014 年獲得美國文學(xué)獎。當(dāng)過圖書管理員,精通音樂,對中國文化有濃厚的興趣,曾游訪中國,著有多部關(guān)于中國與東方文化的作品。著名導(dǎo)演塔爾·貝拉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改編自其作品。由其代表作《撒旦探戈》改編的同名電影亦是電影史上不朽的經(jīng)典。
余澤民:翻譯家,作家,現(xiàn)居匈牙利布達佩斯。翻譯凱爾泰斯、艾斯特哈茲、馬洛伊、納道什等匈牙利重要作家的作品約二十部,被譽為“當(dāng)代匈牙利文學(xué)的中國聲音”,曾獲“開卷好書獎(翻譯類)”、“中山文學(xué)獎”和匈牙利政府頒發(fā)的“匈牙利文化貢獻獎”。
與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相識二十五年,曾作為翻譯和助手陪他游歷中國,多年后翻譯《撒旦探戈》,是文人友情的見證,文學(xué)交流的沉淀,也是好作者與好譯者宿命式的相遇。《撒旦探戈》以高難度的語言結(jié)構(gòu)和深刻的隱喻成為后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奇跡,其翻譯難度之高也成了試金石。余澤民憑其多年的深厚積累,無疑是最能理解并駕馭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式語言并傳遞其思想的人。在這個譯本背后,有值得慢慢講述的文學(xué)佳話。
譯者序 活在陷阱中跳舞(節(jié)選)
終于,我像蛀蟲啃石梁一般頗懷壯烈感地翻譯完了這本雖然不厚,但絕難一口氣讀完的《撒旦探戈》,立即沉不住氣地告訴了責(zé)編,與其說告捷,不如說告饒,若這書再長上幾十頁,估計我會得抑郁癥的。讀這本幾乎不分段落的小說,就像讀沒有標(biāo)點的古文,每讀一行都感覺艱難。隨后是一段刻意的遺忘,我將譯稿旁置了三個多月,才又鼓起勇氣重新拾起,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重讀,校改,潤色,定稿。譯稿發(fā)出去后,我跟責(zé)編抱怨:“簡直就要憋死我了!現(xiàn)在我真想跺腳,喊叫,砸東西,摔書,再也不想看到它!” 當(dāng)然說歸說,怨歸怨,心里還是惦著我的這個譯本能早一點印出,好讓我揣著所有釋放不掉的焦慮和憤懣再次把它翻開,換一個讀者的身份再讀一遍,當(dāng)然,再焦慮一遍,憤懣一遍,絕望一遍,也再清醒一回。這本書于我,是一種虐讀,全新的體驗,折磨加享受,窒息式的快感;快感之后,是更持久的窒息。
十月末的一個清晨,就在冷酷無情的漫長秋雨在村子西邊干涸龜裂的鹽堿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從那之后直到第一次霜凍,臭氣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徑變得無法行走,城市也變得無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陣鐘聲驚醒。離這里最近的一座小教堂孤零零地坐落在西南方向四公里外、早已破敗了的霍克梅斯莊園的公路邊,可是那座小教堂不僅沒有鐘,就連鐘樓都在戰(zhàn)爭時期倒塌了,城市又離得這么遠,不可能從那里傳來任何的聲響,更何況:這清脆悅耳、令人振奮的鐘聲并不像是從遠處傳過來的,而像是從很近的地方(“像從磨坊那邊……”)隨風(fēng)飄來。他將胳膊肘支在枕頭上,撐起上身,透過廚房墻上耗子洞般的小窗口朝外張望,窗玻璃上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在幽藍色的晨幕下,農(nóng)莊沐浴在即將消遁的鐘聲里,依舊喑啞,安然不動,在街道對面,在那些彼此相距甚遠的房屋中間,只有醫(yī)生家掛著窗簾的窗戶里有燈光濾出,那里之所以能有光亮,也只是因為住在房子里的主人已經(jīng)許多年不能在黑暗中入睡了,弗塔基屏住呼吸,生怕漏掉哪怕半聲正朝遠處飄散的鏗鏘聲響,因為他想弄清楚這陣鐘聲到底來自何處(“你肯定是睡著了,弗塔基……”),所以他絕對不能漏掉任何一點聲響。
這是《撒旦探戈》開篇的頭幾句。整部小說從頭到尾都是這樣黏稠、纏繞、似火山熔漿涌流的句子,而且不分段落,讓人讀得喘不過氣,恨不得一個塔爾·貝拉式的超長鏡頭從《創(chuàng)世記》拍到《啟示錄》,翻譯完這本小說,我感覺從人間到地獄里走了一遭。絕望之后的絕望,沒有人能逃出書中描繪的泥濘世界。這部作品有著宏大的構(gòu)思、公式般精密設(shè)計的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密不透風(fēng),在那個陰雨連綿、廣褒無垠的泥濘世界里,所有人都沒有自主的空間,都是希望的奴隸,命運的棋子,包括作家自己,最終也與那個將自己關(guān)在家中晝夜偷窺并勤奮記錄的醫(yī)生融為一體,既操縱蛛網(wǎng),也被蛛網(wǎng)綁縛。我們以為自己生活在有希望的人間,哪知人間在魔鬼的陷阱里;我們以為自己長腳就有可能逃離,哪知道自己是粘在蛛網(wǎng)上的米蛾。人類的歷史就是周而復(fù)始,永難逃脫魔鬼的怪圈。
《撒旦探戈》,這書名對國內(nèi)讀者來說并不很陌生,因為它是 2015 年曼布克國際獎得主的代表作,后現(xiàn)代名著,匈牙利制造,而且作者多次來過中國;喜歡歐洲文藝片的國內(nèi)影迷們更會知道,匈牙利著名導(dǎo)演塔爾·貝拉曾將這部小說改拍成一部七個半小時的黑白故事片,從頭看到尾的人不多,但收藏它的肯定不少;搞電影的人更清楚,塔爾·貝拉導(dǎo)演的所有影片,無論是原著還是劇本,幾乎都出自《撒旦探戈》的作者一人之手。這位匈牙利作家的全名很長,我認識了他二十年,才勉強能一口氣把它說出來: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Krasznahorkai László),但說之前必須長吸一口氣,說完后差不多斷了氣。據(jù)作家本人說,他的家姓是一個地名,在現(xiàn)在的斯洛伐克境內(nèi)有一座始建于十三世紀(jì)的著名的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城堡,城堡曾是匈牙利大貴族安德拉什伯爵家族的領(lǐng)地, 2013 年 3 月被一場“由兩個男孩抽煙引發(fā)的大火”燒毀。
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和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城堡有什么關(guān)系?有的,除了他的祖先可能來自那塊地方,還存在著歷史、文化、命運上的秘通暗連。不久前,我在匈牙利的“圖書博客”上讀到了一篇文化記者納吉·伽布麗艾拉對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的采訪,時間選在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城堡火災(zāi)的紀(jì)念日。這顯然不是巧合,而是為那次對話鋪設(shè)了某種背景或基調(diào)。
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承認,火是他生活中的一個可怕的組成,迄今為止,他曾親身經(jīng)歷過六次火災(zāi)。其中一次,他與著名作家麥瑟吉·米克洛什在布達佩斯會面,圣安德列的家宅著了火;還有一次,他在一個鄉(xiāng)村圖書館當(dāng)管理員,由于圖書館被一場大火燒成了灰燼,他失掉了工作,回到了城里,兩年后水到渠成地寫出了《撒旦探戈》,而且也跟凱爾泰斯一樣,處女作一出手就抵達高峰,確立了他后來作品的反烏托邦主題與憂郁的基調(diào),無論是后來的《抵抗的憂郁》《戰(zhàn)爭與戰(zhàn)爭》,還是新近問世的《溫克海姆男爵歸來》,都可以看成是《撒旦探戈》的續(xù)寫。總之,火是他生活中的重要元素或符號,被問及自己與那座同名城堡的關(guān)系時,他賣關(guān)子地回答:“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城堡火災(zāi)是我生活的第七個階段,我現(xiàn)在沒必要告訴你它的意義。至于我的家姓和那個地方有什么聯(lián)系,還是讓它繼續(xù)被青苔覆蓋,保持它的神秘吧?!?/p>
一 他們來的消息(節(jié)選)
十月末的一個清晨,就在冷酷無情的漫長秋雨在村子西邊干涸龜裂的鹽堿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從那之后直到第一次霜凍,臭氣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徑變得無法行走,城市也變得無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陣鐘聲驚醒。離這里最近的一座小教堂孤零零地坐落在西南方向四公里外、早已破敗了的霍克梅斯莊園的公路邊,可是那座小教堂不僅沒有鐘,就連鐘樓都在戰(zhàn)爭時期倒塌了,城市又離得這么遠,不可能從那里傳來任何的聲響。更何況:這清脆悅耳、令人振奮的鐘聲并不像是從遠處傳過來的,而像是從很近的地方(“像從磨坊那邊……”)隨風(fēng)飄來。他將胳膊肘支在枕頭上,撐起上身,透過廚房墻上耗子洞般的小窗口朝外張望,窗玻璃上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在幽藍色的晨幕下,農(nóng)莊沐浴在即將消遁的鐘聲里,依舊喑啞,安然不動,在街道對面,在那些彼此相距甚遠的房屋中間,只有醫(yī)生家掛著窗簾的窗戶里有燈光濾出,那里之所以能有光亮,也只是因為住在房子里的主人已經(jīng)許多年不能在黑暗中入睡了。弗塔基屏住呼吸,生怕漏掉哪怕半聲正朝遠處飄散的鏗鏘聲響,因為他想弄清楚這陣鐘聲到底來自何處(“你肯定是睡著了,弗塔基……”),所以他絕對不能漏掉任何一點聲響。他一瘸一拐地踩著廚房冰冷的地磚,邁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柔軟貓步走到窗前(“難道沒有一個人醒著?沒有人聽到?難道除了我,誰都沒有聽見嗎?”),他推開窗戶,探出身子。清冽、潮冷的空氣撲面襲來,他不得不閉上一小會兒眼睛;公雞的鳴叫、遠處的狗吠和幾分鐘前剛剛刮起的凜冽刺骨的呼嘯寒風(fēng)使周遭變得更加沉寂,不管他怎么豎起耳朵都無濟于事,除了自己沉悶的心跳聲外,他什么都沒有聽見,仿佛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半夢半醒的魂靈游戲,仿佛只是“……有誰想要嚇唬我”。他憂傷地望著陰郁的天空和被蝗災(zāi)泛濫的苦夏烤焦的殘景,突然在同一根槐樹的枝杈上看到春夏秋冬的季節(jié)變換,他似乎突然理解了,整個事件在巋然不動的永恒球體內(nèi),也只不過扮演一個小丑的角色,在混亂無序中誘喚魔鬼的良知,經(jīng)營出一個優(yōu)勢地位,將瘋癲偽造成生活的必需……他看到自己被釘在自己搖籃與棺槨的木十字架上,痛苦地掙扎了一下,最后,隨著干凈利落的一聲判決,他被赤條條地—既無封爵也無授勛地—交到洗尸人手中,交給一邊忙碌一邊大笑的剝皮工,在那里,人們必須毫無憐憫之心地直面人的際遇,不存在任何一條小徑可以讓人死而復(fù)活,因為一個人在那個時候就連這個事實也將會明白,自己的整個一生都注定要被騙子操縱,他們事先早就在紙牌上做好了記號,最終不僅收繳掉他最后的武器,還剝奪了他有朝一日能夠找到歸途的希望。他朝側(cè)面扭過頭,望了望坐落在村子?xùn)|邊的那幾棟曾經(jīng)紅紅火火、現(xiàn)在已經(jīng)荒蕪了的廢棄建筑物,這時他苦澀地注意到,紅腫的旭日射出的第一道曙光投照在一座頂無片瓦、搖搖欲墜的農(nóng)舍房頂?shù)哪玖褐g?!拔冶仨氉龀鲎詈蟮臎Q定。我絕不能繼續(xù)留在這里。”他重又鉆回到被窩里,將頭枕在胳膊上,但是不能夠閉上眼睛—與其說他被那陣鬧鬼似的鐘聲給嚇住了,不如說驚愕于這突如其來的寂靜,這可怕的喑啞,因為他感覺到從現(xiàn)在開始,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但是一切全都靜止不動,連他自己也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就這樣,一直到他周圍沉默的物品突然開始了某種令人心煩的對話(餐具柜咯咯吱吱,平底鍋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只瓷盤溜回到原位),這時候他突然翻了個身,背向從施密特夫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汗味,伸出一只手摸索放在床邊的水杯,然后端起來一飲而盡。他以這種方式擺脫了自己孩子氣的恐懼;他嘆了口氣,抹了一把冒汗的額頭,他知道施密特和克拉奈爾現(xiàn)在可能剛把牲畜圈到一起,從塞凱什趕到坐落在村子北部的農(nóng)莊牛欄,之后,他們終于能夠在那里領(lǐng)到全村人辛辛苦苦掙來的八個月的工錢,再從那里步行回家,怎么也得花上幾個小時;他決定再試著睡一小會兒。他閉上眼睛,翻身側(cè)臥,伸出胳膊將婦人摟到自己的懷里,就當(dāng)他差不多剛開始打盹,他又聽到了鐘聲?!吧系郯。 彼崎_被子,但是就在他長了硬繭的赤裸腳掌觸到廚房地磚的那個剎那,鐘聲突然停止了,好像(“有誰給出了一個信號……”)……他佝僂著身子坐在床沿上,將兩只手放在大腿上并絞在一起,這時候他的視線落到了那只空杯子上;他的喉嚨干燥,右腿刺痛。他既不敢躺回去,也不敢站起來?!拔易钸t必須明天出發(fā)?!彼醚劬ψ屑殥咭暳艘槐閺N房里還可能派上用場的物品,望了望被燒焦的油脂和食物殘渣弄得臟兮兮的爐灶、塞在床下的那只斷了提手的籃子、瘸了腿的桌子、掛在墻上的那幅落滿一層塵灰的圣像畫和幾只深口的平底鍋,最后,他將視線轉(zhuǎn)向已經(jīng)透進晨光的小窗戶,看見彎彎曲曲伸到窗前的光禿禿的槐樹枝、哈里奇家凹陷的房頂、歪斜的煙囪和滾滾的濃煙,他自言自語: “我必須下定決心,今天晚上就走!……最遲明天。明天早上?!薄鞍?,我的天哪!”躺在他旁邊的施密特夫人突然驚醒,大聲叫道;她用疑懼的目光在昏暗中環(huán)視了一圈,一臉驚恐,坐在男人身邊喘著粗氣,不過當(dāng)她看到屋里的一切都熟悉依舊,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一頭躺回到枕頭上。
題圖為電影《撒旦探戈》劇照,來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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