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小說,好的不多,但好起來是長久的好,禁得起反復(fù)消遣。初看往往是故事,再來便是世情人心。得到最后,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放下,倒于衣食住行的細節(jié)上起心來。歲月深長,一切又統(tǒng)統(tǒng)不及“食”事,更耐得時代變遷。
“從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個吃。”張愛玲在其談“吃”的文章中寫到。“相府老太太”乃李鴻章長子李經(jīng)芳嫡妻,四川總督劉秉璋之女。劉家世居安徽肥西三河,發(fā)跡之前,過的也是平常人家日子。寫《儒林外史》的吳敬梓卻是安徽全椒縣人,后移居江蘇南京,書中飲食,確實如張愛玲所說,“近代江南華中最常見的菜”,對得上老太太的口味。
《紅樓夢》里的菜,一個茄子倒要二十幾樣物事來配它,近乎于廚房行為藝術(shù),又多為南味,接近淮揚菜系,偏精致、清淡,方與公子小姐們嬌嫩的胃口相襯,史大姑娘弄了鹿肉來烤,都被嘲笑為茹毛飲血,太優(yōu)雅貴氣,不能讓平常讀者腹內(nèi)有所共鳴。
《水滸傳》動輒好牛肉切幾斤來,酒只管上,花和尚爛醉如泥,袈裟里揣了條熟爛爛的狗腿進山門,倒是讓讀者意興揣飛,口角流涎,奈何也不是常態(tài)。
《金瓶梅》極現(xiàn)市井豪富,卻是北方口味,加商人的品味,茶水里要放各種花草、香料、蜜餞、干鮮果子……只接待上官與同僚才換素茶,裝點清雅。西門慶最愛吃的酥油泡螺:“出于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蹦耸桥H橹破罚G婦親手撿就,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宋惠蓮擅長廚藝,拿手好菜是用一根柴火煮爛的豬頭,俱是肥沃甘鮮,旺盛到近于猙獰的食欲,是色欲的陪襯,也是人心不知饜足的最直觀表現(xiàn)。其實美食如色情,適度的含蓄與節(jié)制,更易挑起興致。豐膩直白太過,總不利長久。
至于《三國演義》,給人印象最深的,只怕是吃人肉。
所以我也不得不與相府老太太心有戚戚了?!度辶滞馐贰分械某?,一個好在三教九流,各個階層吃食都有寫到,各自符合人物身份。二來寫得平白簡易,雖無烹飪方法的鋪陳,又少花哨菜名,易被忽略在情節(jié)里,但若留意得到,便格外顯出妥貼與親切。本都是生活中常見的食材與吃法,再高端,也有跡可尋,讓讀者想象力能抓到實處。
“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全書第一回,便借王冕之口,大發(fā)牢騷。這文人之厄,首先就落在了個“吃”字上。宋代名臣范仲淹年輕時住在廟里讀書,早晚就吃兩塊冷粥,傳為佳話。到了明清,朝齏暮鹽,讀書人的苦寒,便成了大眾嘴里的笑話。
周進中舉前教私塾,教幾個蠢牛般學(xué)生,飯食只是老菜葉和熱水。沾光蹭得一頓飯,對著一桌雞鴨魚肉不動筷子,死要面子,跟人說自己吃的是長齋。被輕薄少年嘲笑,念個坊間口訣道:“呆!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經(jīng)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
周進后來當了官,欽點廣東學(xué)道,考場上同病相憐,提攜了個面黃肌瘦、花白胡須的老門生叫范進。范進去參加鄉(xiāng)試,老娘和老婆在家足足餓了三天。一回家,老娘就叫他抱個下蛋的母雞拿到集市上賣了,換點粥來喝。頭回里,剛中了生員回家,老丈人胡屠戶拎著豬大腸和一瓶酒來道賀,先奉送了一頓臭罵:現(xiàn)世寶窮鬼,可憐女兒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幾十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胡家女兒長得一雙鑲紅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發(fā),這時便趕緊把大腸拿到邊上煮了。
豬大腸上不得席面,卻是勞苦大眾的大葷。唯油膩太重,氣味腥臊,需要下死力搓洗,用面粉和鹽先除掉油脂與臟物,再用酒或開水浸去異味,蔥、姜、茴香、花椒等香料佐使,再煮、熘、煲、燒、鹵不提。這東西,無論如何烹制,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愛吃的人嗜之以為異寶,不愛吃的人如我,畏之如虎豹。奇怪的是,我有幾個女友,居然愛吃大腸,都是性格爽朗,粗枝大葉的那類女人,且家中都放著個沉默勤勞的老公。此中是否有何奧妙,我猜不透。每回聚餐,諸女總要點上一盤大腸,為了那氣味趕緊消散,我有時胡謅道:“愛吃大腸的女人旺夫?!惫涣⒖桃粨尪?。
書中說范進是廣東人,廣東人愛吃大腸,且傳言越是留一些不洗干凈,越發(fā)好味。此中奧妙,也殊難理解。這水煮大腸的方法,菜譜上是有的,用在此處,卻明顯只是因陋就簡。一間東倒西歪屋,水汽騰騰中,聽著老丈人的教訓(xùn),大腸氣味,鼓蕩而來,那種不潔與不堪感。但身處其間的人,卻是顧不得了,照樣醉飽。
待得鄉(xiāng)試放榜,范進高中了舉人,邁入士紳之門,正式做了人上人。一時間不用自己張羅,銀錢、房舍、一應(yīng)家私,都有人送上門來,還有自投身子來做傭仆的。這回胡屠戶來道賀,就隆重得多,換上了七八斤肉,四五千錢了,正趕上范進歡喜得瘋了,只好壯起膽子,用油乎乎的殺豬手,沖文曲星下凡的女婿臉上一巴掌,煽得醒轉(zhuǎn)過來。
范進家老娘卻歡喜得中風(fēng)死了。居喪的范舉人,和張鄉(xiāng)紳一同去打秋風(fēng),吃得是縣令衙中的酒席:燕窩、雞、鴨,廣東出的柔魚、苦瓜,用的都是銀鑲杯箸。范舉人要講孝道,退前縮后的,換了磁杯子,白色竹筷子?!敝h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后來看見他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丸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p>
柔魚就是魷魚,苦瓜就是苦瓜,李時珍《本草綱目》中說:”苦瓜原出南番,今閩廣皆種之?!岸叱霈F(xiàn),是為了體現(xiàn)地域時尚。這一席的重頭戲,卻是燕窩。清人《香艷叢書》中記載:”士大夫以為宴客無海味,不足為觀美。席中首品,必用大菜。大菜者,燕窩也?!比~夢珠《閱世編》中說:”燕窩菜,予幼時每斤價銀八錢,然猶不輕用。順治初,價亦不甚懸絕也。其后漸長,竟至每斤紋銀四兩,是非大賓嚴席,不輕用矣。“此物據(jù)傳是鄭和下西洋帶回來的,明清時期,成為席間珍品,炫富必備。即使在接近原產(chǎn)地的廣東,平常人家也是置辦不起。
居喪期間依禮不能碰葷酒。但范進剛剛脫貧,前五十年嘴里別說淡出鳥來,便是始祖鳥也爬出來了。只好在器具上盡盡心也罷,一竹筷子直奔燕窩碗里的大蝦丸子而去。這種吃相和吃法,自然被真正的“雅人”、“美食家”們看不上。袁枚就十分鄙夷,說“此物至清,不可以油膩雜之;此物至文,不可以武物串之。今人用肉絲、雞絲雜之,是吃雞絲、肉絲,非吃燕窩也?!庇绕淇蓞挼氖茄喔C放得少,只在碗面上鋪一層,下面全是肉、雞等物,客人一筷子下去,就只剩下“粗物滿碗”了。簡直是乞兒賣富,反露貧相。
袁枚說自己吃過最好的燕窩,是用雞汁、蘑菇汁大力熬出來的,配以冬瓜。那燕窩熬成玉色,湯又極清極醇。此翁倒真是個吃貨,看他《隨園食單》中說道:豆腐得味,遠勝燕窩。又道“雞、豬、魚、鴨豪杰之士也,各有本味,自成一家;海參、燕窩庸陋之人也,全無性情,寄人籬下?!蔽矣浀谩剁R花緣》中,也曾拿富人愛吃燕窩狠狠地譏諷了一番。林之洋等人到了君子國,不料此處燕窩之多,窮人拿其代糧,還嫌淡而無味。便白送了許多,大家歡天喜地搬上船,煮了倭瓜燕窩湯,只拿著瓢,大口大口地來嘗新奇,結(jié)果紛紛罵道:明明是粉條子!
此類食材,還有個魚翅。美食家唐魯孫提到過一道“雞包翅”,是將魚翅先用鮑魚、火腿、干貝煨爛,再塞進九斤黃的老母雞腹中,用細海帶絲當線,將雞肚子原樣縫合,以免漏湯減味,另加上去過油的雞湯文火清蒸,據(jù)說上桌之后,“潤氣蒸香,包孕精博,清醇味正,入口腴不膩人”,老母雞事先去掉頭、翼、足,只留個圓圓的肚腹,望之如一輪大月,故由座上主客,江蘇省長韓紫石欣然重命名曰:“千里嬋娟”,于抗戰(zhàn)之前,著實出了幾年風(fēng)頭。我讀到此處,只想到四個字:富貴逼人。然則,非要這般折騰,也是因為魚翅本無味,只靠湯來煨。
若說多滋補,也未見得,不過是因為難得。這幾樣?xùn)|西,可憐我成長至今,只如周進般忝陪末座,托別人請客的福,吃到過一二次,席間用精致的瓷盅,一人一份端上來,恭而敬之地用勺小口小口地嘗了,也沒嘗出什么異樣美味,又不知道真假——媒體說,坊間大部分燕窩、魚翅都是假的。唯有這種造假,我很贊成,最好是全面造假,那樣,金絲燕總算能保住自己的小窩,而鯊魚也能多逃出幾條性命了。
平常人家吃什么呢?擺宴請客,或上酒樓消費,還是雞鴨豬魚這幾樣“豪杰之士”。燒法以“煮得稀爛”為佳。
小氣鬼嚴監(jiān)生,訴說其兄弟嚴貢生一家生活奢侈:“豬肉一買就是五斤,還要白煮稀爛?!泵T子弟,但家道已然中落了的蘧公孫,請馬二先生到家吃飯,說是顯得親近,擺出來家常菜肴,是一碗燉鴨,一碗煮雞,一尾魚,一大碗煨的稀爛的豬肉。據(jù)說活了三百歲的洪憨仙,請馬二先生吃飯:“一大盤稀爛的羊肉,一盤糟鴨,一大碗火腿蝦圓雜燴,又是一碗清湯。雖是便飯,卻也這般熱鬧。”
我一見這番描寫,便忍不住咽唾沫,這才是熱氣騰騰的生活,厚滋厚味,大魚大肉,最是令人心里安樂,想起了小時候期盼年夜飯。炭火紅紅,八仙桌被搬到堂屋中間,一道道菜端上來,未上齊之前不許落座,那滿屋子雞鴨魚肉香,再乖的孩子,也變身小猴子,只在灶邊和桌旁左旋右轉(zhuǎn),抓耳撓腮。鄉(xiāng)鎮(zhèn)人家,難說有什么精致廚藝,秘訣也多半就在于“稀爛”。
如蘇東坡制作豬肉之法:“慢著火,少著水,柴頭灶煙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時它自美?!睆那叭擞玫脑罨?,功力只在柴火的添減之間,用灶灰將火頭壓住,燜飯煨肉最是適宜。所以功力深者,可以一根柴,煨爛一整只豬頭。簡單中有至味,其實這簡單,往往是用耐心造就的。
以前老家鄉(xiāng)下殺年豬,一家殺過請百家,用新鮮內(nèi)臟與豬血,只加一點鹽,白煮得爛了,點些蔥花,便連湯帶水,一碗一碗地端去送于鄰家,那滋味,一點下水的臊氣都沒有。父母現(xiàn)在說起還是弄嘴砸舌,然后便感嘆現(xiàn)在的豬,連高價買的生態(tài)黑豬肉,都不香。牽連到雞,舊時喝的雞湯,黃油浮在湯面上,撇也撇不盡,燉的那雞肉便是酥爛的,吃到嘴里就化了,哪像現(xiàn)在,又柴又老,如嚼皮筋。
豬只不過是吃糠。雞則是家養(yǎng),吃米糠拌飯,有時候放出去自己找些草籽與小蟲子。關(guān)鍵只在于一生是順其自然地長,不用加催長素的飼料。所以這簡單,還要有著純粹。王世襄的公子王敦煌,寫了本《吃主兒》,里面說,如今想吃上一碗地道的炸醬面是絕無可能,因為所有的食材都不是從前的了,沒法用了。此話不算夸張。
“煮得稀爛”,僅靠食材與火候,肉食的豐厚滋味便昭然若揭。現(xiàn)在改良川味流行,不僅因為人們味蕾喜歡香辣麻鮮的刺激,更因為大料辣椒與香料的堆砌,能夠掩飾食材本身的缺陷。
《儒林外史》中,杭州與南京的吃食寫得最集中,一個是金陵自古繁華,一個是錢塘佳盛,士紳名流儕儕,更兼商貿(mào)興隆,食肆如云。吳敬梓中年以后長住南京,杭州只是偶一游覽,書中寫馬二先生游西湖,差不多也就是吳敬梓自己的游歷路線。只是馬二先生迂腐,對景致一概無感,對女人也不在意,又剛剛把辛苦選書掙的錢,都給蘧公孫消災(zāi)去了,整個過程便只剩下各種對西湖美食的垂涎。
“望著湖沿上接連著幾個酒店,掛著透肥的羊肉,柜合上盤子里盛著滾熱的蹄子、海參、糟鴨、鮮魚,鍋里煮著餛飩,蒸籠上蒸著極大的饅頭。馬二先生沒有錢買了吃,喉嚨里咽唾沫,只得走進一個面店,十六個錢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飽,又走到間壁一個茶室吃了一碗茶,買了兩個錢處片嚼嚼,倒覺得有些滋味。吃完了出來,看見西湖沿上柳陰下系著兩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換衣裳,一個脫去元色外套,換了一件水田披風(fēng);一個脫去天青外套,換了一件玉色繡的八團衣服;一個中年的脫去寶藍緞衫……”
“那些富貴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隊,里里外外,來往不絕,都穿的是錦繡衣服,風(fēng)吹起來,身上的香一陣陣的撲人鼻子。馬二先生身子又長,戴一頂高方巾,一幅烏黑的臉,捵著個肚子,穿著一雙厚底破靴,橫著身子亂跑,只管在人窩子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前前后后跑了一交,又出來坐在那茶亭內(nèi)”——上面一個橫匾,金書“南屏”兩字,——吃了一碗茶。柜上擺著許多碟子,橘餅、芝麻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馬二先生每樣買了幾個錢的,不論好歹,吃了一飽。馬二先生也倦了,直著腳跑進清波門,到了下處關(guān)門睡了。因為走多了路,在下處睡了一天?!?/p>
我看這幾段笑得要死,實在是值得全盤抄下來。因為我自己去蘇、杭一帶旅游,也是于景色上馬馬虎虎,兩眼脧來脧去,只是在街上找吃的。江南美食既多,高中低檔子飯館不必說,小吃更是遍地,可惜口袋里錢有限,胃更只得一個,每每撐得步履蹣跚,仍是流著口水東張西望,飽個眼福也是好的。而且馬二先生雖不看女人,吳敬梓卻明顯是要看的,這描寫中,便有作者和人物在打架,以前我疑惑為何馬二這般忠厚人,連人家在船上換衣服的顏色款式都看到,后來忽然想明白,獨個兒又笑了半天,覺得這作者實在是可愛得很。
作者還可愛在“刻薄”,但凡有名士賣弄風(fēng)雅,必要拿筆戳他幾個紙糊的窟窿出來。佳話被打破之后,人物便一個個鮮活得無如奈何。
說杭州有個胡尚書家三公子,得了個“錢癖”,銀子多多益善。惹得洪憨仙要設(shè)局騙他煉丹燒銀。一日西湖宴集,一群名士要作詩,每位出銀子二錢,要買酒水食物。就著落在胡三公子身上去采買。大家本想著背靠大樹好乘涼,蹭他點富人的銀氣。不料這位公子與其他公子不同,過日子最是小氣,早在杭州惹了眾怒,先是去借場地,被趕了出來,后又去買燒鴨,恐怕鴨子不肥,先拔下耳挖來戳戳,試試脯子上的肉厚是不厚——倒是行家,鴨子是要肥才好吃。
長江流域都愛吃鴨子,杭州還罷了,南京的鴨子才最有名。吃法也眾多。燒鴨、板鴨、咸水鴨之流,肥則肥,好則好,在上層社會、大牌名士眼里,卻又不入流了。
真正的風(fēng)雅是這樣吃的:杜慎卿在自家園子里請客,只用一味江南鰣魚,配以櫻桃、鮮筍,喝的是永寧坊上好的橘酒,飯后的點心: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的燒賣,鵝油酥,軟香糕,每樣一盤,完了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物精而少,他自己只管喝酒,全程不過進了幾顆櫻桃,兩片筍,一片軟香糕。那鴨肉燒賣、鵝油酥,是照顧席上土包子們的。正如《紅樓夢》中賈母所說:“油膩膩的誰吃那些”。至此,隱隱與榮、寧二府的吃食接上軌了。食物之為階層、時尚之符號,古今中外都是一樣。
園子里牡丹盛開,還有一樹繡球花,被月亮照得好像一堆白雪。杜慎卿嫌即席聯(lián)詩“雅得那樣俗”,只叫戲班世家鮑廷璽站在一邊吹笛子,小童唱李太白《清平調(diào)》,到最后,還來了個放鞭炮給大家醒酒的老和尚——正是“名花、清友、妖童、名倡、高僧”,所有達成頂級文化人盛會的元素俱全,便被后代小資尊為“教主”的張岱親來,怕也只能如此了。
直眩得幾位客人,散席之后,尤恍惚如在夢中。過幾天盡心竭力要回請,找了個好酒樓,安排下一桌菜,卻是板鴨、魚、豬肚、雜膾,杜慎卿卻情不過,勉強進了一塊板鴨,登時就嘔吐起來。
杜慎卿這個角色,有人考證,是照著袁枚寫的,比如袁枚愛吃軟香糕,而慎卿亦愛吃。這個證據(jù)并不能算充分。不過,吳敬梓與袁枚同住南京,卻互不往來,互相瞧不上。都是名士,一個擅長生財理財,一個卻是有名的敗家子破落戶。吳敬梓據(jù)其好友說:“獨嫉時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則尤嫉之?!痹谛≌f中順便挖苦袁枚幾句,也是可能的。
杜慎卿唇紅齒白,面如敷粉,披大氅,著絲履,飄飄有神仙之姿,雖娶了一堆妾室,卻說生平最恨女人近身,他只喜歡男色,斥巨資在莫愁湖上招集名流與戲班子,辦了場“男旦選美”的盛會。鮑廷璽見他如此有錢,壯著膽子靠幫打秋風(fēng),他卻哭起窮來,三言兩語,把鮑家的打發(fā)到族弟杜少卿那里去了。
他那位兄弟杜少卿,相貌不如慎卿美麗,微黃面皮,兩道劍眉豎起,如關(guān)云長。又如趙公明般樂善好施,祖輩留下的一點家產(chǎn),散漫施人,眼看要揮霍盡了。但落在一般人眼里,已是不凡。
鮑家的又跑到天長少卿府上,不僅得了銀錢,還陪著吃了兩頓飯。同樣是在自家園子請客,用自家的廚子,這回卻并不細寫席上菜肴,只說了四個字:“極其精潔”。內(nèi)中又有“陳過三年的火腿,半斤一個的竹蟹,都剝出來膾了蟹羹?!碧貏e地提了出來,這是典型江浙風(fēng)味了。金華有諺:“三年出得一個狀元,三年出不得一個好火腿?!被鹜汝愡^三年,才夠濃香。這倒也罷了,時至初秋,不是螃蟹應(yīng)季的時候,這里的竹蟹,我疑是海蟹,即今天韓國的名產(chǎn),腿長如竹,吃的也就是腿肉,所以都剝出來膾了蟹羹。天長又不靠海,此物應(yīng)是殊為難得。
第二頓飯,煨了七斤重的老鴨,鴨子又出現(xiàn)了,為取其老鴨湯的醇厚。這次的重頭戲是酒,埋在地下九年零七個月的酒,自家用糯米釀的,兌了一半燒酒,倒出來都堆在杯子里,噴鼻香,喝了能醉死人。便用十斤新酒來兌開,酒壇子放在桂花樹邊上,用炭火慢慢溫起來。少卿命小廝拿了一個大金杯子,連四個玉杯,又是一場好醉。
書中此后接的便是《杜少卿平居豪居,婁煥文臨去遺言》一回,少卿在家慷慨助人,又被管家伙著些食客騙去了好多錢。杜家老門客婁太爺要回鄉(xiāng)終老,臨走時流著淚奉勸少卿一席話:“你這家業(yè),眼看是守不住了。你眼里又無官長,又沒本家,不如賣了,去南京住,或許還能遇到個把知己,做出點事來?!庇猪槺惆讯派髑浣o捎帶上了,你那慎卿兄弟,“雖有才情,也不是什么厚道人。”
姜是老的辣,婁太爺做了半生門客,話語里閑閑一帶,褒貶立現(xiàn),而沒有慎卿,也就顯不出少卿豪氣干云、真心待人之難得。少卿與慎卿,正正好是“真名士”與“假名士”的一對代表。連相貌、飲食上也形成暗暗的對比,同是富貴風(fēng)流氣象,一個陰柔而矯情,一個爽朗而肆意。
杜少卿的原型,就是吳敬梓本人。吳敬梓作為故鄉(xiāng)全椒有名的敗家玩意兒,家業(yè)被人騙了大半,原來并非不通世情的呆子。寫一本《儒林外史》,人心里種種委瑣齷齪角落,都用筆墨照得透亮,最后仍然混到家無余糧,說到底還是個“性氣”在作怪,仍你千萬人笑罵,非如此不可。
少卿到南京之后,到底把家敗完了。敗家之前,還有一次令路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的豪情壯舉。卻是與老婆的野餐:
一眾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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