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酒桌上的杯盞短兵相接,總是一樣的,糊里糊涂地就全喝紅了眼。人身上的酒精濃度到了飽和狀態(tài),劃根火柴就能把在座的全點(diǎn)著?!澳磻?zhàn)”雙方吆喝的分貝越來越高,恨不能摘下腦袋,直接拿酒往脖子里灌。一趟一趟離席去方便的沒事兒,此公從喉嚨往下接榫的就一根腸子,多好的酒也便宜了衛(wèi)生間。一遍一遍擦汗的也沒事兒,這人是特異功能,屬蒸餾酒的燒鍋,酒全從汗毛孔冒出去了。有事兒的往往一邊叫囂著沒事兒,一邊成了一堆紅通通的爛泥。酒過三巡,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也有不知上下尊卑該說不該說的全說的,有道是酒壯熊人膽,這都是真格地喝“高”了。當(dāng)場嘔吐得遍地餿臭的主兒,肯定是腸胃和他急了眼。腸胃暗道:我叫你小子不顧死活灌馬尿,我把你吃的喝的全潑出去!這下子完了,腸胃翻江倒海大造其反,弄不好腦血管也來反叛。人們常拿打虎武老二喝醉了酒還打死了吊睛白額猛虎說事兒。其實武二絕對是二桿子。他面對老虎的那會兒,已經(jīng)醒了酒,否則早成了老虎口中的“醉棗兒”了。我不是武松,我也不想冒險去和大老虎較勁。每當(dāng)酒桌上,朋友親密度和評判標(biāo)準(zhǔn),只剩了喝多少烈酒的時候,我就想開溜了。這時候,勸酒的大有不逼出人命誓不休的意思。我喝酒是真不行。我醉后哭過笑過可我不愿意再哭斷了氣兒再笑斷了腸。我說我不行我他媽的撒謊是狗是豬,可這時候真變了狗和豬也得喝,狗食盆和豬槽子里也沒別的,只有酒。審時度勢,只有接杯慷慨赴死。
假如酒精鬧到了這個地步,咱再不豁出來死上一回,勸酒的就說了:你是干文化的。李白斗酒詩百篇,不喝酒你還能干個球?喝!
勸酒的祭起了咱們的祖師爺。
你說吧,你想吧,你配不配舞文弄墨就看你喝不喝了。李白喝一斗酒寫一百首詩,平均一升酒寫十首,一升酒分成五杯的話,一杯酒兩首,稿費(fèi)足可換一天的飯票。同志哥,你即使不敢妄想在李太白之后,成為李小白,李二白,李再白,李比較白,也應(yīng)該為飯票著想。為了生計,為了繼續(xù)干文化——喝!
喝死了又如何?祖師李白猶在半空監(jiān)酒,喝死了見李白去!此生混不上酒仙酒圣,也力爭弄個酒鬼干干。喝他個顛三倒四,就開始狂笑,笑自己也笑世界,笑得岔了氣兒,斷了腸,撲倒在地,人事不省,豎著來的,橫著出去,酒徒們沒有敢不拿咱當(dāng)回事兒的啦,嘿!人人贊美咱夠意思,夠哥們兒,鐵磁。咱此時呼出的酒氣,估摸著也可以像劉伶那樣,醉倒大街上一個排,弄個滿街都是交通事故。當(dāng)然,狂飲之后,咱不免大病一場。咱在酒杯里來了一回英雄的涅,雖然連帶著也搞了一次腿顫腳軟,頭要爆炸,值得。
回頭我有點(diǎn)兒犯疑惑,李白和張白王白諸大師也這么舍生忘死地喝么?
我嗅著浩繁史書中的酒味兒,想瞧瞧大師們的醉態(tài)如何。
沒準(zhǔn)兒,歷史上嗜酒的師父們,酒嗝兒酒屁格外響亮優(yōu)雅,能分出宮調(diào)和商調(diào);也沒準(zhǔn)兒,人家吐酒也吐得瀟灑,醉臥的姿勢和弧線也妙不可言;沒準(zhǔn)兒人家每一聲醉呼嚕都是好文章。倘如此,我覺悟得還不算晚,朝聞夕死不為遲,趕緊離了案牘練酒去,速把書房改成酒窖。
翻閱舊書古籍,有酒的頁碼兒多得要命。煮酒論英雄的,溫酒斬梟雄的,把酒問青天的,早已婦孺皆知。合歡酒凱旋酒離別酒思親酒訣別酒壯行酒借酒澆愁以酒設(shè)局杯酒釋兵權(quán)……有哭有笑有嘆有歌有血有淚有史實也有傳奇。紂王在宮中搞起了“酒池肉林”,屬公款腐敗,醉生夢死是亡國的起因。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終于滅了吳國,把酒傾倒在渠溝里讓國人隨便兒喝,屬于應(yīng)該“打假”之列,感情摻了水。劉伶醉死之后活埋三年,打開棺蓋兒,酒氣“呼”地一下子把周圍的人全醉倒了,屬夸大的廣告詞,劉伶本人也大約是杜康酒廠勾兌技術(shù)員品酒師之類……
還是瞧瞧咱們文化人怎么喝怎么醉罷。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先賢們真醉假醉后面,大有文章!
二
阮籍,是魏晉時期第一酒狂。
世人很少能看到阮籍臉上不罩著酒氣的,酒成了他的活命水。一說阮籍,就會想到他獨(dú)特的兩組人生鏡頭。一是這位敦實健壯的漢子,讀起書來不要命,數(shù)月足不出戶。有客人來拜謁,他喜歡的,眼睛里就會有黑亮的眼珠兒動作;討厭的,他就翻白眼兒,把黑眼珠兒擠到額頭里去,而且不穿褲子。人說你阮籍如何不懂禮儀?他白眼兒亂翻,道:天地是我屋,我屋是我褲襠,你鉆到我褲襠里來搞什么搞?第二組鏡頭是他終于出了房門,駕上破車就飛跑。一路煙塵里,他上下顛搖,援轡狂呼亂叫。在沒有車轍和道路的山野,阮籍的頭發(fā)和馬尾全都拉得溜直。車跑到黃昏,太陽順著車轅落下,不是到了懸崖,就是下臨深淵??纯礋o路可走了,他捶胸頓足痛哭失聲,哭得烏鵲驚飛??迚蛄?,再返回來。
驅(qū)駕破車走投無路,泣之而返的阮籍,用這般驚世駭俗的行為寓言,傾吐了內(nèi)心的悲哀、人生的無奈。阮籍生活在魏晉易代之際,魏室與司馬氏爭權(quán),鬧得天昏地暗。司馬氏為了翦除異己,殺人如麻。曹爽、何晏、丁謐、桓范,還有與阮籍齊名的嵇康,都做了刀下之鬼。名士們即是皇室征用的“打工仔”,又是試刃的東西,一個大活人,早晨還好好的,黃昏時再摸摸脖子,頭顱就可能不知滾到哪兒去了。阮籍的父親阮禹雖為建安七子之一,平生一直躲在詩酒里,憂慮死神之威懾。阮籍三歲喪父,父親遺傳的憂憤卻影響了他的一生。他年少時“有濟(jì)士之志”,志欲威八荒,漸漸地,冥冥中的死神改變了他,猛志在司馬氏帶血的屠刀下消蝕了。他既無可報之國,也無可忠之君。濟(jì)世做不到,保全自己也困難,每天都可能是死期。他苦讀《老子》《莊子》,卻無法逃出紅塵,又須食人間五谷雜糧,又不能躲開政客屠夫和俗士。他創(chuàng)造了“青白眼兒”遁世法,遇到俗不可耐的家伙就翻白眼兒,眼不見為凈??墒悄切┧资咳缬半S形,鉆進(jìn)了他的“大褲襠”。在阮籍之前,屈子受黜,行吟澤畔,滿懷“離騷”,尚可抒憂國之情懷;在阮籍之后,陶潛“歸去來兮”,不為五斗米折腰,辭官歸隱田園,種菊花兒去了。生不逢時的阮籍,無法效仿屈原殉國,也不能像陶潛那樣安靜下來,躬耕南山。他兩只手捧著痛苦的靈魂,驅(qū)車亂跑,不知何處安放。
他找到了酒!
酒是好東西。這人類偉大的液體發(fā)明,飲用劑量合適,可以療救人的精神,配伍些虎骨枸杞蓯蓉,又能舒活筋絡(luò)壯腰補(bǔ)腎。喝個爛醉,能暫且把靈魂的痛苦轉(zhuǎn)移給腸胃;飲得半醉,渾身孔竅全開,渾身聰明,任憑裝拙守愚裝瘋賣傻裝神弄鬼,不露破綻。阮籍肯定是爛醉過的,但觀其有記載的言行和詩文,卻大都沒有喝透。他的醉態(tài)多半是裝出來的。文雅的話叫“佯醉”。我聽過一首阮籍傳下來的琴曲,叫做《酒狂》。全曲都是三拍子六拍子的,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圓舞曲”。七弦之上音韻清越,渾然天成。在一個接一個符點(diǎn)音符的行進(jìn)中,我看見了吹著口哨,吟著詩文的阮籍,在風(fēng)中醉舞,跌仆而不倒,輕靈而不飄,搖曳多姿,若風(fēng)搖枯柳,雨撼殘荷,如猱猿蕩樹,餓馬搖鈴。好一個阮籍阮步兵,喝了酒竟然跳起了“老白干波爾卡”!圓舞中的名士,何醉之有?
燒酒的功能屢試不爽,阮先生終日兩眼半開半閉,黑眼珠若有若無,兩腿絆絆磕磕,隨時都像要仆倒在地的樣子。他把酒臉兒,當(dāng)成有效的盾牌;把嘴里噴吐的酒氣,當(dāng)成“煙幕彈”。他老人家在酒盆酒盞的隱蔽下,放浪形骸,行為怪誕,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其實他比世上任何人活得都更認(rèn)真,更累。他一陣兒把莊子的人生寓言,演化成了深奧玄虛的超常行為,一陣兒又直露地指斥虛偽的禮俗,赤裸裸地披露人性,不用半點(diǎn)兒矯飾。阮籍鄰家少婦長得嬌美出眾,開了個小酒壚賣酒,阮籍常來打酒,打酒比喝酒還興奮。阮籍肆無忌憚地看人家,已經(jīng)可疑了。不覺喝酒喝上了頭,索性就在少婦身邊一躺,膽子有多大!躺著又不亂說亂動,絕不輕狂越軌,這就更讓俗人疑惑了。還有一位兵家之女,才貌出眾,還沒等嫁人就香消玉殞了。阮籍不認(rèn)識這女子,也不認(rèn)識其父兄家人,卻徑直走入女家,嚎啕大哭起來,哭得人家莫名其妙,都說這位先生肯定是喝“高”了。阮籍是個大孝子,一日,他正與棋友對弈,有人來報喪,告訴他母親死了。棋友便要停止鏖戰(zhàn),他卻堅持與對方?jīng)Q出雌雄。下完了棋,阮籍一連喝了兩斗酒,大叫一聲,吐血數(shù)升。母親下葬的時候,他強(qiáng)忍著啃了一條豬腿,又喝了兩斗酒,茫然地喊著“完了,完了”,號啕一聲,又一次吐了幾升鮮血。這時候,因為過度悲傷而骨瘦形銷的阮籍,頭暈?zāi)垦?,幾乎昏死過去……這就是一代名士阮籍,這就是真實的阮籍,這就是并沒有真醉的阮籍!看上去,他兩眼有些混沌,腳下有點(diǎn)“拌蒜”,臉上已經(jīng)朦朧,可他的心里十分清醒!他借著酒的偽裝,把虛偽的禮俗打得粉碎!這會兒,才是魏晉時代名士的最佳狀態(tài),才是真君子真性靈真的阮步兵。他用自己的方式傾慕于茶肆酒樓里的美,痛悼哀號永遠(yuǎn)逝去的美。他也想借酒緩解一下喪母之痛,可是不行,落肚的是酒,吐出的是血。
《晉書》第四十九卷記載,文帝曾想和阮籍結(jié)為兒女親家,朝中公卿如果遇到如此攀龍附鳳的機(jī)會,肯定咬住了不撒嘴。阮籍卻不屑于此,不愿意委身于司馬氏,怕與權(quán)貴沾上親戚陷入政治漩渦,貽害子孫。他要保持血統(tǒng)的高潔,又不敢忤逆了殺人殺紅了眼睛的文帝,這時候,唯一能幫助他解圍出局的,只有酒了。不知道阮籍喝了多少酒,只知道史載他一醉六十天,兩個整月!醉到了舌頭發(fā)硬,張嘴只會嗚嚕的地步。因為他醉得不會說話了,文帝只好把這件婚事擱下,讓他蒙混過了關(guān)。仔細(xì)想想,此事很值得推敲。據(jù)我的見聞和經(jīng)驗,一醉六十日,而且醉到任嘛不懂,不會說話的嚴(yán)重程度,肯定酒精中毒。如不掛急診洗胃,小命兒難保。《晉書》中還記載,鐘會幾次想套他的話加罪于他,他都也是故伎重演,把自己弄得酣醉不醒,避免了戕害??梢娂僮肀艿湹募總z,阮籍玩得很圓熟很成功,一犯再犯。我琢磨,阮籍大醉兩個月的說辭有詐,多半是佯醉。阮先生定然是在外面放了“消息樹”,有探子報“鬼子來了”,他趕緊往口里灌幾杯酒,把自己放倒,并且灑酒于屋角床牖,搞得酒屁滿室,餿臭難聞。讓替文帝之子談婚論嫁的月佬和找茬兒的鐘會進(jìn)不得房門。
盡管是“佯醉”,也少沾不了酒。玩的次數(shù)多了,也等于飲鴆止渴,慢性自殺,好在是慢性的,一代名士阮籍才得以活到五十四歲。他的詩品、琴藝、嘯技和談吐交際之風(fēng),影響了阮氏一族。他以酒為幌子,既消極對抗了權(quán)貴,又保全了性命的韜晦,成為“傳家寶”傳給了后世。阮籍的侄子阮咸,與阮籍同時被稱為“竹林七賢”之一賢。阮咸曾與豬同飲一盆酒。阮咸深愛姑姑的婢女。婢女走了,阮咸拉過別人的馬追上去,攔腰把婢女抱上馬背,雙雙騎馬招搖過市。阮咸的弟弟阮孚,也天天離不開酒,喝到半醉,便給自己酷愛收藏的鞋子涂蠟?;噬喜≈?,大臣溫矯把他拉上車,去接受遺囑。行到半路,阮孚假借酒后尿急,下車溜了。阮孚的后輩阮修,出門就攜一拐杖,拐杖上掛一百枚銅錢,見了酒店就進(jìn)去買酒喝……阮氏一族,名士輩出,個個怪模怪樣的。阮氏香火,全憑躲藏在酒甕里才得以延續(xù),這是他們的不幸和僥幸。令人深思的是阮籍的兒子阮渾,行為舉止與乃父如出一轍。阮籍卻告誡兒子說:“你可千萬不能成為我們這類人。”這番話意味深長,既可以理解為阮籍不愿意讓子孫重蹈覆轍,痛苦地活著,又可以理解為阮籍知道,這番“佯醉”“佯狂”招搖過市,是極其危險的,同時,阮籍的這段“遺言”,也是自己一生沒有結(jié)果的嘆息,他的靈魂最后也無歸處,還在路上顛簸。
三
“佯醉”大師,應(yīng)屬唐代大詩人李白。李白是世界級的浪漫派詩人,李用想象奇麗的詩歌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說他打個噴嚏都驚世駭俗,也不算夸張。他的詩篇到處噴發(fā)著醉人的酒之醇香。用他同代詩人賀知章的話說,李白是老天贈給人間的謫仙。人們都知道李太白穿著天子賜的錦緞緋袍,浪游名山大川,出入深宮禁苑。皇帝唐玄宗和他一塊兒喝湯,并且親自在李白的湯里撒些胡椒面什么的,用調(diào)羹攪勻。皇上這些故作姿態(tài)還真造成了天子與一代大師“一個鍋里攪馬勺”的事實。世人卻未必知道,智慧是痛苦的孿生兄弟,上蒼在給了李白絕世之才的同時,也分了一份兒苦果給他。他在詩中嘆道,“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這是說,在李白舉酒狂歌的時候,他內(nèi)心的獨(dú)立于八荒的孤單、寂寞、悲涼和哀痛,酒是不能療救的。
李白和他的同代名士一樣,都曾角逐于官場,渴望出將入相,誰也不能免俗。他經(jīng)賀知章推薦,踏入宮苑,又得玄宗賞識,有點(diǎn)不知水深水淺。再加上他生性豪放率直,敢愛敢恨敢于嘻笑怒罵,一次,借著酒勁,干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情。他吆喝大宦官高力士為他脫靴子。他不僅僅給了為虎作倀的高力士顏色看,出了口惡氣,而且,因為他終日浪游,腳汗和腳臭斷然是少不了的,夠那位宦官受的。高力士捧著李白的臭腳,又羞又惱又怒,懷恨在心,暗道,你小子整我一回,我整你小子一輩子。于是,高力士從李白的詩里找茬兒,做突破口,挑撥楊貴妃的不滿。李白剛好在一首《雪饞詩》中說:“彼婦人之猖狂,不如鵲之強(qiáng)強(qiáng)。彼婦人之淫昏,不如鶉之奔奔。坦蕩群子,無悅簧言?!痹娭辛信e了妲己滅紂,褒女惑周,以及呂后的淫亂的事,把后宮妃嬪視為誤國的禍水。宋代洪邁在《容齋隨筆》中揣摩:定是李白一不小心看見了安祿山與楊玉環(huán)的奸情,有感而發(fā)。洪邁此說“查無實據(jù),事出有因”,無法立案。我們只知道,楊貴妃讀了高力士送來的詩,傷心動容,千方百計阻止皇上給李白官兒做。李白知道自己再混跡于君王身邊要倒大霉,便懇求回山隱居了。上面講的李白令高力士為之脫靴,捧臭腳的典故,是李白痛快淋漓的一面,下邊的一段往事,則是李白委屈求全的另一面了。李白曾經(jīng)誠惶誠恐地寫過一篇《上安州裴長史書》。文中說,他傾慕姓裴的,僥幸跟在那小官吏身后的塵灰里。沒想到到處生起流言謗語,無端受到眾口詆毀。李白哀求姓裴的開恩,給個好臉兒,“洞開心顏”。李白可憐兮兮地說:您要是赫然使出威風(fēng),生了氣,我只有用膝蓋做腳,到您面前,“再拜而去耳”。讀這段文字,我的鼻子酸得要命。這還是蓋世俊才李白嗎?這還是那位讓高力士跪在腳下脫靴子的大詩人嗎?這還是放聲歌唱“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曠代才子嗎?是的,沒錯。雖然我們不敢直面這個事實,卻不能不承認(rèn)這是事實。那么,姓裴的,何許人也?縣團(tuán)級?地市級?這位狐假虎威的州縣小吏,也許還抵不上李白腳丫子上的一點(diǎn)兒泥巴,可他到底讓李白屈膝在其威風(fēng)之下了。我們可以想見,在姓裴的小吏面前,李白的謙卑完全是虛假的。他偽裝得越像真的,言辭越是激動懇切,內(nèi)心就越是痛苦!他不得不想辦法從誹謗中平安脫身,不得不暫時服膺于小官吏,此一時,彼一時也。李白到底聰明些了,知道耍個花招,用個能屈能伸的韜晦之計??蛇@種行事方式,有悖于李太白的天性和人生準(zhǔn)則。他心里太窩火太憋氣。李白就是李白,后來,他終于在痛苦的人生中尋求到了賴以生存的靈丹妙藥:佯醉。
李白的一生是極其不平凡的。他的人生旅途比之他詠嘆的難上青天的蜀道,要難上一百倍。他曾委身于永王李府中,做幕僚。李反叛朝廷,李白逃回彭澤。李慘敗,李白險些丟了腦袋,僥幸被判流放夜郎。后來,他又因事鋃鐺入獄。坎坷使他參悟了活命哲學(xué),先有命,后有詩,這是個極其明白的序列。從天子腳下,到親王幕府,到流放天涯,到成為階下囚,李白在刀劍的縫隙中,艱難而機(jī)智地活著。當(dāng)然,他也不停地歌唱,越唱越沉雄豪放。只有歌唱可以使他的郁悶、孤獨(dú)、失落,得到解脫和慰藉,救他命的恰恰是歌唱,不是酒。酒對于他,只是繼續(xù)歌唱的藥引子,歌唱是李白祛病的龍膽瀉肝湯,使他胸中積郁的病化開,經(jīng)絡(luò)通暢。佯醉著歌唱更妙,佯醉讓他既保持了生命中的清高和孤傲,又不觸網(wǎng)罟之水,能夠一路唱下去。
杜甫一眼就看出了李白在權(quán)貴面前耍的小花招兒:佯醉,佯狂。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寫道,“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詩中關(guān)于李白飲了一斗酒作詩一百篇的時間跨度未作具體交待,“一”比“一百”的量詞是否經(jīng)得起檢驗,大可不必落實查證。重要的是說李詩人在長安市上似睡非睡,天子來叫,李白不去,自謂“臣是酒中仙”,這里的“酒家眠”還有“不上船”,看樣子好像是醉了,結(jié)尾一個“臣”字,酒意全消,君君臣臣上上下下,李白絲毫沒有搞錯,不是“佯醉”又是什么?李白可真是大聰明、大智慧,婉謝了君王的邀請,又適度地表現(xiàn)了桀傲不群的品格,想來,皇上聽他自稱“酒中仙”,一準(zhǔn)不會大怒,一準(zhǔn)是哈哈一笑說“由他去罷”,就沒事兒了。和李白相比,詩風(fēng)沉郁敦厚的杜甫,可就有些傻實誠了。他一生浪漫不起來,走的是憂國憂民的路子。杜工部找到了寫好詩的辦法,沒找到吃飽飯的辦法。他自己流落四方,家里的幼兒弱女都餓死了。世傳杜甫客居耒陽遇水災(zāi),十天沒吃東西。縣令救了他,賞了些白酒牛肉。杜甫吃喝完了,當(dāng)晚就撐死了……多虧杜甫和李白各有各的骨氣肩架,各有各的活法,中華歷史上才有了詩仙與詩圣,才有“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兩人要是都干一樣的活茬,世間哪里還有“李杜”雙峰對峙?恐怕只有“李李”或“杜杜”了。
唯有杜甫能夠與李白靈魂對話。他甚至透過天末一絲涼意,就知道李白所思所想。他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深知李白“佯狂”“佯醉”,完全是人生的無奈。他一想起這個心里就一陣一陣哀痛。李白自長安放還以后,經(jīng)常在“佯醉”之中,詠酒的佳作屢屢行世,愈作愈沉雄放達(dá),幾乎可以說,李白詠酒的詩篇,篇篇都是人生的獨(dú)白。他在《將進(jìn)酒》中唱到“但愿長醉不復(fù)醒”,可是他真醉了嗎?沒有。真醉了就真沒有詩了。他起筆大開大闔,由黃河之水從天而降,唱到人生須臾兩鬢如雪如霜。既然如此,何不一飲三百杯?他狂呼“天生我材必有用”,道出了骨子里的憤激自信、自豪自負(fù)。他愈飲愈唱愈狂,以古之圣賢自況,以終于被朝廷忌殺的曹植自比,由感嘆人生,到憂憤時世,在酒的隱蔽之下,在佯醉的狀態(tài)之中,悲而不傷,悲而愈壯。我們注意到,李白在豪飲佯狂之時,稍露崢嶸,戛然而止,立即又拿酒來遮掩:“主人何為言少錢”,什么什么馬,什么什么裘,拿去換酒喝!收放自如,收放有度,足令天下凡夫俗子咋舌。說不盡的李太白!我似乎看見他在云中兩頰桃花,一襟細(xì)雨,赤了雙足,一杯復(fù)一杯,狂飲浩歌向我們走來。李白詩篇最動人處,往往是把“大道如青天,我獨(dú)不得出”的哀嘆悲怨,藏在縱酒行樂后面,嘴上笑著唱著,眸子里卻閃著點(diǎn)點(diǎn)淚光。剛剛是“興酣落筆搖五岳”,轉(zhuǎn)眼又舉酒“高詠涕泗漣”。李白,李白,“嗜酒見天真”的李白,今夜又在何處縱酒?
四
歷史上的文人雅士大都“自戀”,除非發(fā)神經(jīng)了,絕不會自戕自害。嗜酒如命的劉伶不算圈兒里的人。他喝酒喝得自我膨脹,覺得宇宙都小得要命,駕一輛破車攜酒外出,留下遺囑說“哪兒醉死了哪兒埋”,不足為訓(xùn)。大才子大詩人,也有醉死過去的時候。我們可以讓酒蟲子作向?qū)?,窺“醉死”的人生軌跡,看看他們到底為何而醉。蘇東坡在“烏臺詩案”的牢獄之災(zāi)以后,待罪黃州,空氣中到處有“條子”的眼睛,沒事不出門。人事變遷,世態(tài)炎涼,使他如風(fēng)浪中的孤舟,常有覆沒之憂。這時候,酒,不會背叛的伴兒,和他難舍難離了。他“醉里狂言醒可怕”,只有喝“高”了,才敢胡說一通,什么都不怕。他“夢中了了醉中醒”,自己也不知什么是夢,什么是醉,什么是醒了。在這種悲涼寂寞的人生況味中,難得朋友馬正卿在黃州城東,給他爭了幾十畝地,讓他耕種吃飯??纯醋约耗軌虺蔀橐粋€名符其實的“勞動人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蘇軾聊感安慰。幾位朋友聚在一起夜飲雪堂,他又喝多了: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這首《臨江仙》毫無疑問是詩人天亮酒醒之后作的。其實,東坡歸時酒意已無,既知時間是三更,又能辨別家童鼻息,更何況還倚杖聽濤感懷,全無醉態(tài)。據(jù)說,第二天東坡詞作在黃州城內(nèi)就不脛而走。城中老幼紛紛傳說蘇東坡“掛冠江邊,拿舟長嘯而去矣!”黃州地方官徐群猷聞訊大驚,上頭內(nèi)控的罪犯跑了,他的烏紗帽也會“跑”掉的。他嚇出了一身冷汗,趕忙騎馬去東坡家里搜尋,沒想到剛到蘇家門口,就聽見蘇先生鼾聲如雷,這才松了一口氣。徐某虛驚一場,完全活該。他哪里知道,“小舟從此逝”,不過是蘇軾退避政治的一種無奈的嘆息。蘇軾想得到解脫,卻又不能解脫,只好借酒抒懷,說說而已。
還有一位經(jīng)常醉死過去的詩人,是辛棄疾。辛氏以詩風(fēng)豪放稱雄,一生以抗金復(fù)宋為己任。他21歲時在泰山腳下率兩千民眾起義,馳騁疆場,這種浩血戰(zhàn)地的經(jīng)歷,歷代詩人詞人多半都只能望“戟”興嘆。他先是想以方天畫戟書寫壯烈人生,后來落入南宋官場窠臼,屢屢受挫。謝枋在《祭辛稼軒先生墓記》中,說他平生志愿“百無一酬”,是有依據(jù)的。血濺鐵甲的慷慨人生,和困窘于官場的憂郁日子,猶如自然界的山與河,構(gòu)成了辛詞的豪放和沉郁,也使他無法不與酒結(jié)緣。稼軒詞作中的“瓢泉之什”是他生命中的重要部分,“醉里挑燈看劍”,已成為辛氏的主體形象。饒有意味的是,辛棄疾寫過三首《卜算子》,一是“飲酒不寫”,二是“飲酒成病”,三是“飲酒敗德”,看起來辛棄疾覺今是而昨非,已與酒結(jié)成了仇家??墒侨自~作的結(jié)尾一句,均為“且進(jìn)杯中物”,足見他是欲罷不能,已成“酒”之“癮君子”,有“毒品依賴”的癥候了。悲涼痛苦的人生,嗜酒成病的現(xiàn)實,令他與酒有打不完的“官司”。他曾痛下決心要戒酒,和酒杯做了一次嚴(yán)肅的“談判”,嚴(yán)厲地揭露酒為“人間鴆毒”,讓酒杯“勿留亟退”,酒杯戀戀不舍地拜了又拜,說,憑大人您高興,“揮之即去,招亦須來”。杯與酒,在辛氏袖邊,知己知音,知情解語,深明大義。辛棄疾自己剛下令酒杯退下,話音沒落,又變了主意,還是舍不得。他找了個“諸公載酒入山”的借口,又“破戒一醉”。讀這些詞,我差點(diǎn)哭出聲來,稼軒,稼軒,誰人解你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悲涼?
辛棄疾賦閑“下崗”,在上饒鄉(xiāng)下時,有一首著名的酒后《遣興》,維妙維肖地畫出了詩人的醉態(tài):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哪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東坡寫酒,稼軒寫酒,詩圣詩佛詩鬼詩魔詩蟲子全寫酒,卻沒有誰比得上李白詩中的老酒更醇,更香,更濃,更烈。別人頂多是酒甕、酒壺,李白是陳年的酒窖!酒渴思吞海,詩狂欲上天,世上也無人敢與李白較一較酒量?!鞍倌耆f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掰開手指算一算,若是天假李白高壽一百歲,他要消費(fèi)一千零八十萬杯酒呵,再加上朋友陪飲,足以使釀酒企業(yè)“火”了。李白的酒從來沒有白喝,酒至半酣,神歡體輕,他就乘著想象的羽翼,神游萬仞,情貫八極。李白詩追屈子,杜甫詩源《詩經(jīng)》,人間自屈原之后數(shù)百年才得一李青蓮,李青蓮一千載之后不復(fù)有李青蓮。李白身前身后的詩人所謂醉吟,大都是“昨夜酒”,大都是喝了“醉酒湯”之后的事。李白則是“對酒當(dāng)歌”,則是連連狂呼著“將進(jìn)酒,杯莫停”,是“現(xiàn)在時”。而且,酒喝光了,立即拿馬拿裘去換。這時候,李白進(jìn)入了人生最佳的微醺境界,喝到了八成,飄也欲仙,不飄也欲仙。詩情到了飽和的頂點(diǎn),渾身每個汗毛都“咕嘟咕嘟”爭著向外冒出驚世駭俗的佳句,再加上他所追求的“佯醉”和“佯狂”之態(tài),俗稱“人來瘋”,思緒舞起來了,詩句舞起來了,緋紅的錦袍舞起來了,詩人整個兒舞起來了?!拔腋柙沦交?,我舞影零亂”,他的舞影在月下席邊婆娑,一身化作身千億,落在紙上的是詩,舞在天地之間的也是詩,轉(zhuǎn)瞬即逝的詩。
近讀《酒顛小序》,忽然拍案驚呼,晚明時代文人陳繼儒和我不謀而合。他在文中自稱“諳酒中風(fēng)味”,以為唯有半醉半醒,非醉非醒的朦朧狀態(tài)是最佳境界。太醉就昏了頭,太醒則散了神。把握好了“醒”與“醉”的火候,半夢半顛,好像是憨憨的嬰兒,有無限天真。當(dāng)然,醉到成了一條死狗,真沒意思?!渡袝分械摹毒普a》、楊雄的《酒箴》、曹操的酒禁,都是痛斥酒徒酒鬼、酒囊飯袋的。酒喝得恰到好處,即便是我等俗人,弄不出李白的詩來,也可以罵座,可以逐客,可以傾吐隱私,可以了卻宿怨,還可以“一醉累月輕王侯”。就是說可以憑借酒勁兒,以風(fēng)煞邪。李白是仙,理所應(yīng)當(dāng)與我等凡夫俗子不同。李白的“佯醉”和“佯狂”,我等想也別想,那是封建時代文人的專利??v觀歷代文人“佯醉”“佯狂”的系列,不能說哪一個是效顰的“東施”,哪一個是廣告包裝、形象設(shè)計。文人墨客“佯醉”與“佯狂”,然而,“佯醉”與“佯狂”的韜略,也是有條件的,窮到無米下鍋,喝西北風(fēng)是醉不起來的。明代皇族遺子朱耷,人不會像阮籍那樣翻白眼兒,筆下的鳥兒幾乎個個翻白眼兒,以示不與清王朝合作。有官吏請他去作畫,他在那官吏的堂屋拉了一泡臭屎,這就不是什么“佯狂”了,完全是“裝瘋”對抗。我去南昌青云譜,拜謁過八大山人朱耷的禪堂畫室。朱耷的居處,冷清得讓人打寒戰(zhàn),一豆油燈,一木床,一木凳,一張歪歪斜斜的桌子。無錢買醉態(tài)的朱耷,“佯醉”和“佯狂”已成奢望。他難得一醉與一狂。他的桀驁不馴,他的清高,孤憤,惆悵,全在他清奇的畫中!我在朱耷禪堂兀立了許久,真恨不能傾盡囊中所有給他買酒,讓他真狂真醉一回!一般說來,明清文人窮困潦倒的很多,連鄭板橋的“蘭花”都和蔥蒜一樣爛賤,“十字街頭論擔(dān)挑”。唐宋文人,大都弄個官兒做做,有俸祿,醉得起的,“狂”得起的,舉不勝舉。在那些狂醉的文人中,也有不是為時世所迫,才作出狂態(tài)的。佯醉與佯狂,為的只是人的個性的張揚(yáng)。比方說唐代的草書大師張旭與懷素,張旭稱之為“顛”,懷素稱之曰“狂”。張旭每每大醉,呼叫狂走,奮筆醉草。有時干脆脫了帽子,以頭濡墨,草書飛上素壁,一片云煙。懷素呢,據(jù)說他只有喝到一百杯才顛狂揮毫,其草書如飄風(fēng)驟雨,落花飛雪。兩位草書大師,都是“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必得帶醉表演。古人評價,張旭為顛,懷素為狂,以狂繼顛。世人又反復(fù)考證誰更顛狂些,得出結(jié)論:懷素和尚要更狂些??墒牵瑑晌灰辕偗傤嶎嵵Q的書家張旭與懷素,創(chuàng)作書法的時候,難道真地醉透了嗎?我看沒有。張旭自己“酒醒”之后,說過兩段話,一是自視其字,嘆息乃是神來之筆,不可復(fù)得也;二是自言自語“吾書不大不小,得其中道,若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從這些自白里,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雖然張旭的草書神乎其神,卻“不大不小,得其中道”,并非絕對的“顛狂”發(fā)神經(jīng)時寫的,還在“人為”的階段。懷素雖較之張旭酒量更大,也更顛些狂些,書還是書,字還是字,并非一塌糊涂鬼畫符。他們以顛狂為其“形”,草書為其“魂”,只是偶爾有些許“錯忘漏”而已。他們追求半醉,或者多半醉的境界,再佐以佯醉佯狂之態(tài),力求大肆揮發(fā)天性,直指本心,以此抽象的漢字草書參悟禪機(jī)。其實,就“顛狂”的本義來說,就包括著人為的因素。唯有如此這般的“顛狂”,才可以開示和張揚(yáng)草書藝術(shù)家的個性;唯有“佯醉”和“佯狂”的下意識的形象設(shè)計與包裝,才渲染了藝術(shù)創(chuàng)造進(jìn)程中的神秘色彩,表達(dá)了這些文人雅士孤傲不群的品格,令千載后世確認(rèn)其偉大創(chuàng)作的不可重復(fù)性。
五
我在世上已經(jīng)行走了五十多年,瑟瑟秋風(fēng)中,回頭看看來時的路,默默嘆息一聲“今生無用”,眼淚就上來了。我說的是真話,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兒。最近我常常失掉自信,常常需要弄一點(diǎn)兒烈酒撐持著,在沒人看見的地方獨(dú)酌獨(dú)飲,滿目悵惘,甚至頹唐。有時候為俗務(wù)煩惱,我就躲在家里摔點(diǎn)兒茶杯什么的,專揀不值錢的摔。醒著看自己:我開始學(xué)琴,岐路改行;自幼習(xí)畫,陷入迷津;后來學(xué)詩,半途而廢。再后來弄些小說紅劇影視什么的,開了一個“雜貨店”兒。我是干什么什么不成,什么不成干什么。別的沒什么長進(jìn),年齡奮勇前進(jìn);才氣不見滋長,白發(fā)“噌噌”滋生。這輩子就這樣兒了?不甘心。不甘心又有什么辦法?人又不能重新活一回。一次,酒桌上,有朋友問:你學(xué)的是國樂,畫的是國畫,還寫點(diǎn)兒當(dāng)代“樂府”,整個兒一個國粹?,F(xiàn)在,讓你做個唐朝人怎么樣?
我說:喝酒,喝。少廢話。
他說:你考慮考慮,唐朝,干不干?
我說:你小子先給唐朝安裝好空調(diào)暖氣冰箱。讓唐朝有電視臺英特網(wǎng)桑塔納的士和好萊塢大片,再為國子監(jiān)貢院弄點(diǎn)兒專賣“毛氏紅燒肉”、阿凡提羊肉串和法國大磨坊面包的店鋪,才可以考慮給大伙兒辦唐代移民護(hù)照。
他說:我是認(rèn)真的。
我說:喝酒。
他說:這樣吧,我們換個方式談話,假如你是唐朝人。請問,唐朝人韓兄,你怎么活?
這個假設(shè),有點(diǎn)兒意思。
假設(shè)我突然混跡于唐代,肯定孜孜不倦求取功名,到長安的小旅舍住下,力爭金榜題名一展抱負(fù)。一邊兒弄個縣團(tuán)級或地師級的縣尉刺史干干,一邊兒聚眾飲酒賦詩。如果到老了,屢試不中,就買一條瘦驢騎著,打扮兒仿效米芾王冕,頭戴老高老高的帽子,后邊兒拖著曳地長袍,懷里揣上酒壺。給自個兒起個名號,美其名曰“布衣游俠韓老鴨”什么的,招搖過市。
我問:能否讓我碰巧趕上李白杜甫白居易那個年代去脫胎?
他說:那可就沒你什么事兒了。
我說:我知道。
他說:你想干什么?
我說:做李白門下走狗,做懷素山門沙彌,都是最佳的就業(yè)選擇。
他說:你能舍了命喝酒嗎?
我說:不就是一條小命嗎?再說,李白用皮大衣?lián)Q的酒,肯定不是工業(yè)酒精勾兌的。
他說:你會不會也玩兒出“佯醉”和“佯狂”的勾當(dāng)?
我說:當(dāng)然。我他媽的“佯醉”“佯狂”,先把你小子整個爛醉,然后拿你的錢包信用卡換酒喝。
他說:來。干杯。今兒你也不妨“佯”一回。
我說:今兒用不著。只要不觸犯刑律,怎么醉都隨便,“佯”什么“佯”?該吃吃,該喝喝。
我和這位朋友瞎聊神侃的同時,小酒店柜臺上的電視機(jī)正播映重慶“重啤杯”山城啤酒競飲競技大賽。當(dāng)今“啤酒肚兒”和明日“啤酒肚兒”們,正在比賽狂喝狂飲。那些啤酒杯比人的臉還大,白色的泡沫層出不窮,一個個都堪稱“雪山飛狐”。啤酒杯說空就空了,人的肚兒說圓就圓了。到了頒發(fā)“光榮證”的時候,三等獎的喝酒能手,腳底下已經(jīng)“拌蒜”了。得到一等獎的,男士面如重棗,女士臉如桃花,兩人的手好不容易握上了,輕易沒撒開,大有知音難覓的意思。
我想問:李白若有幸躬逢大賽,他老人敢不敢登臺狂飲?他那些“老套子”恐怕沒什么用處了,“佯醉”,吟詩,這些伎倆早已過時了?,F(xiàn)而今,只講死喝與喝死,酒和詩已經(jīng)“拜拜”了。
(《當(dāng)代》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