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祜開創(chuàng)“揚州死”

張祜這位晚唐詩人是我內(nèi)心的隱匿至愛,每每讀他,總讓我想起博爾赫斯的一首詩《致詩選中的一位小詩人》中幾句:

由歲月匯成的長河
丟失了它們;你是索引中的一個詞。

眾神給了其他人無盡的光榮,
銘文,錢幣上的名字,紀(jì)念碑,忠于職守的史學(xué)家,
對于你,暗中的朋友,我們只知道
你在一個傍晚聽見了夜鶯。

“小詩人”的絕美形象在博爾赫斯這首詩歌中得以完美的呈現(xiàn),而張祜正是這樣一位絕美的小詩人。在當(dāng)時的江南詩人中,他是一個有著堅執(zhí)的江南人生觀的詩人,猶如題目所示,他開創(chuàng)了“揚州死”這一說法,下面容我徐徐道來:


一年江海恣狂游,夜宿娼家曉上樓。
嗜酒幾曾群眾小,為文多是諷諸侯。
逢人說劍三攘臂,對鏡吟詩一掉頭。
今日更來憔悴意,不堪風(fēng)月滿揚州。
——張祜:《到廣陵




自從隋堤的楊柳開始在東風(fēng)里垂縷飄動之后,揚州這個繁榮精巧的芍藥之鄉(xiāng),就開始變成青年才俊們的溫柔富貴鄉(xiāng)。在這座水木清華的城市中,諸多詩人度過了他們藝術(shù)上的黃金歲月,他們在這里獲取寫作的靈感、情感的依托。杜牧、徐凝一路寫來,當(dāng)然也少不了年少輕狂的張祜,張?zhí)幨俊?br>張祜在中晚唐詩人中雖不是大家,但詩寫得極為輕靈,頗富神韻。這不僅與他的氣質(zhì)也與他的生活很有關(guān)系。張祜一生行俠仗義,志向高遠(yuǎn),浪跡于江湖,屬真名士自風(fēng)流的詩人。這首《到廣陵》便是他自己對青年時代放浪生活的回憶。
他回憶起有一年在揚州瘋狂的生活。那可是夜里住在妓女家中,白天就去茶肆酒樓,當(dāng)時的光景是何等快活呀!這也是揚州人的生活寫照,自古以來,揚州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之說。也就是揚州人上午去茶社吃細(xì)點、品茶、清談,當(dāng)然其中也有生意等等,喝一上午的荼,自然是一肚皮包裹著水了;下午又去洗澡,揚州人洗澡十分特別,用大木捅當(dāng)澡盆,人泡在里面,自然是水包著皮膚了。從這里可見出揚州人細(xì)膩、講究、頹唐的生活。張祜當(dāng)然迷醉于這種生活。不過他作為詩人還是很清高的,猶如第三、四句所說,他吃酒從不與小人為伍;寫詩文也大半是諷刺當(dāng)官的。五、六句又是自我寫照,說自己文武兼?zhèn)?。既能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又能在象牙塔里吟詠風(fēng)月、孤芳自賞。最后一句便說自己已落魄的情懷,與杜牧的名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頗為相通。二人的心靈也的確相通。兩人不僅是揚州的熱愛者,而且杜牧還極力推崇張祜的詩,他曾說過:“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笨梢娝麑?strong style="color: black; background-color: rgb(153, 255, 153);">張祜的詩才與人品是相當(dāng)熟悉的。兩位縱情聲色的浪漫詩人當(dāng)然是“不堪風(fēng)月滿揚州”了。
緊接下來,張祜開始了對揚州的大贊嘆,在《縱游淮南》中,他如是唱道:

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

揚州在中國詩人的眼中,不僅是生的好去處,如“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也是死的好去處,若“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從此“揚州死”成為我們民族的“人造天堂”或人間神話。
揚州自古繁華,這“十里長街市井連”一句讓人想起柳永贊杭州的二句詩:“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睋P州也有這樣的熱鬧呀。而“月明橋上看神仙”又是張枯的風(fēng)流寫照了?!吧裣伞倍衷诠糯羌伺拇Q。揚州有二十四橋,杜牧的名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看來二人又歡喜在橋上“觀花”,用一句現(xiàn)在的四川土話說就是“打望”,即看女人。這頭二句詩將揚州的美細(xì)致而概括地說盡,其中有和平、豐足的市井生活,也有風(fēng)景中的美色可供流連。既然如此,詩人才突然發(fā)出“人生只合揚州死”這樣幸福的大浩嘆!
而“揚州死”,自張枯開創(chuàng)這一先鋒說法以后,可謂響應(yīng)者層出不窮。明代詩人黃周星有:“墓田雖好誰能死,橋上神仙不可尋?!鼻宕娙吮R見曾有:“為報先疇墓田在,人生未合死揚州。”近代詩人魏源有:“山外青山樓外樓,人生只合死揚州。”連文天祥也有:“若使一朝俘上去,不如制命死揚州。”而《金瓶梅》第七十七回中有一句道:“好,好,老人家有了黃金入柜,就是一場事了,哥的大陰騭?!薄秲号⑿蹅鳌返谑呋刂幸灿幸痪涞溃骸斑@是你老太太黃金入柜,萬年的大事!”這里的“黃金入柜”就是說死后埋葬在揚州。據(jù)《大明一統(tǒng)志》:“金柜山在揚州府南七里,山多葬地;諺云:“葬于此者,如黃金入柜?!?br>而《太平廣記》中更有一則有關(guān)揚州的故事,甚是有趣。且聽我如下轉(zhuǎn)述出來:

有四人言志,一人欲貴,愿為揚州太守;一人欲富,愿腰纏十萬貫;一人欲成仙,愿騎鶴升天;又一人云:“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殆欲兼富貴神仙于一身也。

后來人將這第四種人稱為“快活三”之人。

張祜除行俠仗義外,尤其喜歡在江南的風(fēng)景中漫游。在瓜洲古渡口(通過此渡口可達(dá)至揚州),他寫下《題金陵渡》:

金陵津渡小山樓,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洲。




從此詩可見 張祜一生“性愛山水,多游名寺”,所到之處“往往題詠唱絕”(見《唐才子傳》卷六)。這位終生漫游的詩人,在游歷江南時曾寫過一批十分雋永的小詩。這首詩即收在他的《江南雜題》三十首之中。
金陵渡就是今天鎮(zhèn)江的西津渡。此渡口隔著長江與瓜洲古渡頭遙遙相對。
這一天漫游的張枯來到金陵渡口,住在一座依山傍水的小樓里。而這一夜,詩人的內(nèi)心不免起了羈旅的愁思。他憑樓遠(yuǎn)望長江,只見迷蒙西斜的月光蕩漾在水波里,江潮也在夜色里退落了。再朝更遠(yuǎn)的前方看去,對面的江岸上閃爍著幾點星光,詩人知道那就是瓜洲古渡口啊。
這首詩雖寫旅愁,但并不哀怨,而是給人一種恬淡清涼的感覺。仿佛讓人覺得這旅愁是可輕唱的,是幸福的。詩人雖有“自可愁”三字,但前面的“小山樓”似乎又讓這愁緒添了一些賞玩的風(fēng)雅。而憑樓遠(yuǎn)眺的“兩三星火”,當(dāng)是一種悠遠(yuǎn)而輕靈的感嘆,這感嘆充滿了一股溫暖,因此又讓人覺得這旅愁也是溫暖的。“兩三星火”中的數(shù)目字用得傳神,極有詩意。讀者不必將其只看做江上夜景的實寫,而應(yīng)從神韻空靈方面去細(xì)細(xì)體會。古代詩人善用數(shù)目字,如張岱寫杭州湖心亭雪景,就說過:“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辛棄疾也有一句:“兩三點雨山前”。這個傳統(tǒng)直到現(xiàn)在仍被眾多的現(xiàn)代派詩人們運用自如,例子許多就不必舉出了。僅指出這點,逗引讀者去想象一番“兩三星火是瓜洲”的清幽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