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句梅腔，香港劇場掌聲雷動
1989年，香港新光劇院。“水殿風(fēng)來……”梅派名劇《西施》里的二黃導(dǎo)板才唱了半句，掌聲就
在把史依弘送到戲曲聲樂家盧文勤身邊學(xué)習(xí)之前，張美娟從沒想過，史依弘能成為一位梅派青衣，更沒想過，第一次登臺唱梅派戲，香港的觀眾就為她如此著迷。
10歲那年，學(xué)過體操、練過武術(shù)的史依弘進(jìn)了上海戲曲學(xué)校，跟著張美娟主攻武旦。張美娟是一代武旦名家，然而，由于受嗓子局限，不能塑造更多的角色，這是她一生的遺憾。因此，當(dāng)她聽說盧文勤研究戲曲聲樂卓有成效時，她毅然把史依弘托付給了盧文勤。那是1985年的一天，史依弘剛下課，滿頭大汗地跟隨張老師到了盧文勤家。盧文勤中風(fēng)過，腿腳不靈，慈祥地坐在椅子上，示意史依弘唱兩段。史依弘像小貓叫一樣唱了起來，唱完后，盧文勤竟然說：“張老師，你把她交給我吧，我可以把她培養(yǎng)成很好的梅派青衣。”張美娟喜出望外：“我倒沒想過她能成為梅派青衣，如果她能有一點嗓子唱唱刀馬戲我就滿足了，如果能唱點青衣戲，那就更好了。”
從此，在史依弘面前，張美娟不再開口唱戲，她只專心教授武旦戲，遇到武旦戲的唱腔部分，她也讓史依弘去跟隨盧文勤學(xué)習(xí)。有200多年歷史的京劇特別講究師承。然而，張美娟卻沒有把史依弘攬在自己身邊，這樣的老師，在梨園行里是非常少見的。
然而，盧文勤也不開口唱，他請出“梅先生”來給史依弘“上課”。盧文勤一生研究梅蘭芳的藝術(shù)，曾整理過《梅蘭芳唱腔選集》。盧文勤上課，從不口傳心授，而總是讓史依弘聆聽梅蘭芳的錄音，讓她模仿梅先生的唱法，然后，盧文勤用聲樂學(xué)的方法逐一分析、講解。一句《玉堂春》中的導(dǎo)板“玉堂春含悲淚忙往前進(jìn)”，盧文勤就說了整整半個學(xué)期。年幼的史依弘不理解：“為什么老讓我聽梅先生，你為什么不唱給我聽？”盧文勤正色道：“我有什么資格唱著讓你學(xué)？你只有聽梅先生的原版唱腔，你才能取法乎上，得乎其中。”
史依弘演唱上的進(jìn)步，讓張美娟很是興奮。因此，當(dāng)上海組織青少年京劇團(tuán)赴香港演出時，張美娟主動找到主辦方，讓史依弘在演出《戰(zhàn)金山》、《火鳳凰》等4出武戲之外，加演這一出梅派名劇《西施》。
22歲摘“梅”，梨園前輩贊賞有加
然而，在香港如此轟動的“梅派新秀”，進(jìn)了上海京劇院，劇團(tuán)還是沒有把史依弘看作一位“梅派青衣”。劇團(tuán)里，青衣演員有好幾位，在劇團(tuán)的前3年，史依弘更多時候只能演她的武戲。
梨園行里，隔行如隔山，武旦和青衣，中間如同隔了千山萬水。要成為梅派青衣，武旦出身的史依弘要下的功夫，比一般的青衣演員多幾十倍甚至上百倍。癡迷史依弘武旦戲的觀眾，也舍不得她去演文戲；愛看文戲的觀眾，卻常常帶著有色眼鏡審視她。史依弘一走臺步，底下議論開了：瞧啊，腳步走得多順啊，到底是武旦走的臺步；她很收斂地抖一抖水袖，底下又議論了：這水袖抖得多武氣啊，哪像青衣的樣兒？她一轉(zhuǎn)身，底下更是有人連連搖頭：這轉(zhuǎn)身也太溜了，到底沒有青衣的派頭……重壓之下，很多人會選擇退縮。然而，張文娟和盧文勤堅定支持著史依弘，史依弘自己也咬牙堅持著，等待時機(jī)的成熟。
研究了一輩子梅派藝術(shù)的盧文勤當(dāng)然知道，培養(yǎng)一位梅派青衣有多難。他不僅教史依弘梅派唱腔，而且在點點滴滴熏陶她，培養(yǎng)她青衣雍容華貴、典雅莊重的氣質(zhì)。有一次，史依弘說著說著就興奮了，漂亮地打了一個響指，一下就被盧老師捉了個“現(xiàn)行”：“你剛才做了什么動作？這是一個梅派青衣該做的嗎？”如此嚴(yán)苛，不為別的，盧文勤希望這個梅派青衣臺上一站，無可挑剔。
機(jī)會，總是垂青有準(zhǔn)備的人。1993年，劇團(tuán)突然通知史依弘，讓她在人民大舞臺演“雙出”：前面演武旦戲《火鳳凰》，后面演梅派戲《貴妃醉酒》。接到任務(wù)，盧文勤比史依弘更緊張，他明白，這是史依弘人生中的一次機(jī)會，這次唱砸了，或許她這一輩子，也甭想再唱文戲了。盧文勤常對史依弘說：“我們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那一天，《火鳳凰》演得炙烈火爆，《貴妃醉酒》演得儀態(tài)萬方。這一次，觀眾中間的輿論轉(zhuǎn)向了，開始有人評論說：“這梅派青衣嗓子多好啊，唱得挺入味的。”恰巧這時，劇團(tuán)里的三四位青衣演員相繼離去，史依弘唱文戲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多，這個月唱《霸王別姬》，下個月唱《天女散花》，再下個月，又可以唱《穆桂英掛帥·捧印》了……這些梅派戲的唱腔，盧文勤早就讓史依弘學(xué)瓷實了，只等演出任務(wù)一下，讓許美玲老師幫著歸整歸整身段，史依弘就可以登臺了。
同年，史依弘被推選為第一屆“中國京劇之星”，她帶著《昭君出塞》、《西施》、《虹橋贈珠》等3出戲到北京作匯報演出，梨園行的前輩們?yōu)槭芬篮氲?位“中國京劇之星”把脈。那時的史依弘，已然是梨園前輩們的“心頭肉”。每天演出前，史依弘在后臺化妝，總有老人坐在她后面，喜形于色地看著她一筆一畫地在臉上描抹，梅蘭芳的弟子楊榮環(huán)就是其中一位。那時，史依弘并不認(rèn)識楊榮環(huán)，她只知道這位老人天天來，坐在那里，看她化妝。楊先生很安靜，也很滿足。有時，楊先生也會冒出一句：“眉毛太小了，可加一點。”偶爾，又冒出一句：“眼睛，寬一點。”然后，又美滋滋地看著史依弘繼續(xù)在臉上勾勾畫畫了。
展演結(jié)束后，要為每一位“中國京劇之星”開一場“把脈會”。到了會場，京劇名家厲慧良笑呵呵地攔住史依弘：“帶手絹了沒有？”見史依弘不解，厲慧良說：“前面兩位旦角，都是被罵得嚎啕大哭逃出會場的。”然而，那一次，袁世海、杜近芳、厲慧良等京劇名宿卻都沒罵史依弘，而是對其贊賞有加。天天在后臺看史依弘化妝的楊榮環(huán)更是激動：“我還能看到這么有大旦角氣質(zhì)的小青年，太難得了。史敏想學(xué)什么戲，我傾囊相授，且分文不取。”頓時，全場轟動，掌聲響成一片。要知道，梨園行向來講究“寧舍十畝地，不讓一出戲”。何況那時，別人請楊先生教一出戲，得奉上1萬塊錢的學(xué)費(fèi)呢。
不斷創(chuàng)新，用京劇演西方名著
有人說，史依弘身上有股傲氣，她在臺上唱戲，只沉浸在人物里，似乎不去在乎觀眾是否喝彩、鼓掌。了解史依弘的人都知道，贏取廉價的掌聲，是她所最不屑的。史依弘希望一登臺，就將觀眾裹進(jìn)她強(qiáng)大的氣場里，進(jìn)入到她塑造的人物中。當(dāng)史依弘邁過30歲的門檻后，她解決了唱腔和表演的技術(shù)難題。如此一來，她在劇場里營造的氣場越來越強(qiáng)大，大到常常讓觀眾忘記鼓掌，而只跟隨她塑造的人物情緒起伏。
事實上，大多數(shù)戲曲演員不僅缺乏營造氣場的能力，更缺少塑造新人物形象的能力。在張洵澎、于永華等人的指點下，史依弘學(xué)會了塑造新的人物形象。排演《扈三娘與王英》時，劇中有一段反二黃唱段，說的是扈三娘的父、嫂被未婚夫祝彪殺害，她到家里哭靈的一段戲。于永華鼓勵史依弘：“你自己來設(shè)計，設(shè)計成什么樣都不要緊。”盡管從未設(shè)計過身段，但史依弘還是爽快答應(yīng)了。她給自己設(shè)計了一個斗篷，邊舞邊唱，創(chuàng)造了一整套身段動作。第二天，她演給于永華看時，于永華不住夸贊：“真不錯，很多動作我都沒想到呢，我把我們倆設(shè)計的動作糅在一起，這段戲就好看了。”
這些年，史依弘從沒停止過創(chuàng)新的步伐，新編連臺本戲《貍貓換太子》中，史依弘塑造了善良伶俐的宮女寇珠；現(xiàn)代戲《映山紅》中，她文戲武唱，塑造了女共產(chǎn)黨員梁玉梅；交響京劇《大唐貴妃》中，她載歌載舞，塑造了多才多藝的楊玉環(huán)……
將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搬上京劇舞臺，史依弘的創(chuàng)新步伐邁得更大。梨園界都知道，排演京劇《巴黎圣母院》，是梅蘭芳的弟子言慧珠的一大未竟心愿。據(jù)說，京劇大師梅蘭芳深知言慧珠的習(xí)性，多次對言慧珠說，“你演《巴黎圣母院》是最合適的。”梅蘭芳相信，東方的戲曲形式能夠搬演西方的文學(xué)名著。然而，用京劇形式演西方名著，終究是件困難的事，言慧珠生前沒完成。用梅派塑造艾斯米拉達(dá)，也成了幾代梅派傳人們的一個夢。
梨園行的人都說，史依弘像言慧珠，長得像，氣質(zhì)也接近。梅蘭芳晚年的琴師姜鳳山每次見到史依弘，或是說：“你身上有言慧珠的影子。”或是說：“看到你，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言姐姐。”如此一來，史依弘不由感到，自己應(yīng)該嘗試著完成言慧珠的遺愿，將《巴黎圣母院》搬到京劇的舞臺上。
史依弘的想法，得到了朋友李威的支持：“我們出資，你自己做制作人，演一演艾斯米拉達(dá)。”在上海京劇院的支持下，京劇《圣母院》上馬了。以前排戲，史依弘只是單純的演員，只管自己演好戲。而這次排演京劇《圣母院》，史依弘成了制作人，她要參與創(chuàng)作全過程，一起物色作曲、舞美、服裝等各個環(huán)節(jié)的人才，也要參與營銷、出票等后期工作，她為這出戲上上下下地忙碌著。
原著中的艾斯米拉達(dá)，到了京劇《圣母院》里成了艾麗雅，鐘樓怪人卡西莫多也成了京劇中的丑奴。塑造艾麗雅，并不是件輕松的事情。艾麗雅看上去是個陽光燦爛的異族少女，但她內(nèi)心充滿苦澀；她性格熱辣，是一朵帶刺的玫瑰；她生活在社會底層，卻不覺自己很卑微。這樣的人物，在梅蘭芳大師生前塑造的人物里，很難找到可借鑒的對象。積累了大量傳統(tǒng)戲手段的史依弘，把京劇中塑造人物的手段打碎了，重新整合，又糅進(jìn)斗牛舞、吉普賽舞等舞蹈手段，塑造了個讓人耳目一新的艾麗雅。
劇中，圣母院主持對艾麗雅心存欲念，指使貌丑心善的敲鐘人丑奴劫持艾麗雅，編舞高小雅設(shè)計了讓丑奴一把抓住艾麗雅，將她橫背在肩上的動作。這個動作，難度很大，史依弘和扮演丑奴的董洪松反復(fù)練習(xí)，一次次累得趴在地上。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動作很容易就把丑奴臉上的油彩給擦掉，編舞這才把這個動作給取消了。對此，史依弘毫無怨言：“創(chuàng)新，怎么可能一下就成功？我只有試了、花力氣練了，我才敢說，這個動作合不合適。”
譚盾坦言，沒有你就沒有《門》
1999年，譚盾受日本nhk交響樂團(tuán)邀請，創(chuàng)作一部音樂劇，將東西方文化交融在一起，作為獻(xiàn)給21世紀(jì)的禮物。正當(dāng)合同期約將盡、譚盾還一籌莫展之時，他在美國的華人報紙上，連著兩次看到了有關(guān)史依弘的大幅文章。譚盾覺得，這可能是某種暗示，他與史依弘有緣。
兩人的會面是在上海的錦江飯店，其實，那次會面，看似輕松，卻是譚盾安排的一場面試。譚盾說了自己的創(chuàng)意后，希望史依弘提供一些線索。史依弘脫口而出——虞姬。譚盾眼前一亮。隨即，史依弘唱了一段京劇《霸王別姬》中的“南梆子”，比劃著虞姬舞劍的動作。看到載歌載舞的史依弘，譚盾突然找到了創(chuàng)作靈感。早年，譚盾曾在湖南省京劇院拉過小提琴，然而，對于京劇，他知之甚少。不過，他明白，一個能文能武的京劇旦角，在全國京劇界都找不出幾個來。激動間，他拿起身邊一張《文匯報》，問史依弘：“能不能把報紙上的文字用韻白念出來？”史依弘只花了5分鐘，就將報上一段文字朗聲用韻白念了出來。譚盾驚呆了：“太美了。你真是個敢嘗試、不拘泥于傳統(tǒng)的演員，我相信我們能合作得很好。”
之后的合作，有妥協(xié)，有磨合，但最后順利完成了這部名為《門》的交響音樂劇。在《門》里，中國的虞姬、日本的小春、歐洲的朱麗葉3位為愛而死的女子成了全劇的主人公，譚盾將這3人的故事用交響音樂串在了一起。排練時，虞姬自刎，譚盾皺了皺眉，說：“抹脖子？不好。”史依弘?yún)s不依，堅持說：“死也是一種美。自刎是一種造型美，懂嗎？”譚盾有些尷尬，笑了笑，妥協(xié)了。私下里，譚盾卻“警告”史依弘：“你這個丫頭，太尖銳了。排練場里，可不能不給我這個導(dǎo)演面子啊。”就在妥協(xié)與磨合間，《門》排演成功了。首演那天，東京的劇場里座無虛席，史依弘華麗的服飾，俊美的妝容，動情的歌聲，都讓觀眾驚艷。謝幕時，譚盾興奮地?fù)肀е芬篮?，在她耳邊輕聲說：“沒有你，我這個戲就做不成。”
史依弘偶爾也“觸電”，涉足影視界。她認(rèn)為這些經(jīng)歷，都在為她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作積累。最近一次“觸電”，是在電視劇《舞臺姐妹》中扮演文秀竹。劇組選角那陣子，史依弘正籌備個人京劇展演月，展演月里，一下子要演出《杜鵑山》、《玉堂春》、《武則天》、《穆桂英大破洪州》等4出大戲。一頭扎在自己“展演月”里的史依弘，沒想過那會兒出去拍電視。經(jīng)不住朋友的勸說，史依弘去見導(dǎo)演了。那一天，她腳踩夾腳拖鞋、身穿一條中褲和一件休閑t恤，頭發(fā)上還別一個發(fā)夾，全然沒想過會被選上。然而，見面10分鐘后，導(dǎo)演巴特爾就說：“你和文秀竹氣質(zhì)很吻合，你把劇本拿回去看看吧。”事后，副導(dǎo)演托亞夫告訴史依弘：“你的神情，始終淡淡的，從沒想過要來巴結(jié)導(dǎo)演。我們見了這么多演員，你是唯一一個眼睛里沒有欲望的，而這正是文秀竹所需要的。”
躺在床上，史依弘翻看劇本，她只挑文秀竹的戲看，看著看著，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史依弘在京劇界很知名，但在影視界卻并不有名。然而，到了《舞臺姐妹》劇組，所有人都給她讓路，為了她能早點拍好回來排演她的京劇展演月。只用了50天，導(dǎo)演巴特爾就趕拍完了文秀竹全部的戲，放史依弘回上海了。
跟譚盾合作，拍過影視，史依弘并不滿足。這會兒，她正籌劃著創(chuàng)作一部京劇音樂劇了。在日本，史依弘觀摩過四季劇團(tuán)演出的音樂劇《獅子王》，她被震撼了，一直在想：“京劇手段這么豐富，為什么不能進(jìn)行京劇音樂劇的探索呢？”再看到日本歌舞伎大師市川猿之助創(chuàng)作的新戲《新三國志》時，她發(fā)現(xiàn)，年過花甲的市川猿之助還在求新求變，《新三國志》里，全劇一開場，都是京劇的“玩藝”：舞刀、翻跟斗、打出手……史依弘認(rèn)為，中國的戲曲中，京劇最有可能與西方音樂劇接通，走出一條京劇音樂劇的新路來。“那時的京劇音樂劇，又時尚又好玩，年輕人看了也不乏味。這樣，我們一臺新戲，可以連續(xù)演出上百場，那該是多么美好的前景啊。”史依弘美美地憧憬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