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 陜西省外國文學學會
【摘要】
福克納與莫言的創(chuàng)作都扎根于故鄉(xiāng),卻又拓展并超越了故鄉(xiāng)。二人的對比研究,包括“文學王國”的對比,都已取得了可觀的成就;但較少有研究者注意到??思{與莫言對故鄉(xiāng)的“回歸”與“拓展”之變遷。文章追蹤二者從“離鄉(xiāng)”、“返鄉(xiāng)”到“超越故鄉(xiāng)”的過程,對比整合兩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故鄉(xiāng)之間關系的變化,旨在理清故鄉(xiāng)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功用與局限,表明嚴肅文學對人性的關懷是作家超越故鄉(xiāng)的許可證。
【關鍵詞】
故鄉(xiāng);文學創(chuàng)作;高密東北鄉(xiāng);約克納帕塔法縣;超越
01.
引言
二十世紀初的美國,在現(xiàn)代化的飛速發(fā)展中,人們對地方色彩濃郁的小說興趣日增,尤其是長期封閉而帶有異域風情的南方,讀者對那兒充滿了好奇。威廉·??思{地域書寫的意識經(jīng)舍伍德·安德森加強并肯定,自此他逐漸發(fā)現(xiàn)密西西比州這座小說創(chuàng)作的金礦,建立了自己的“文學王國”。約60年之后,遙遠的東方有一位年輕人從他的《喧嘩與騷動》中獲得啟發(fā)與鼓勵,也舉起了“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旗幟。在中國,“游子返鄉(xiāng)式的寫作,從'五四’以來一直是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莫言 2007: 55),前有魯迅的魯鎮(zhèn),繼有沈從文的湘西,當代有賈平凹的商州、蘇童的楓楊樹鄉(xiāng)、王安憶的上海等。只有來自故鄉(xiāng)的故事,才具有飽滿強烈的感情,只有情感真摯的作品,才能打動讀者、激發(fā)無限想象。
而“在民族文學發(fā)展過程中能夠代表一個時代的作家都應具備這兩種特性——突發(fā)地表現(xiàn)出來的地方色彩和作品的自在的普遍意義”(莫言 2013: 62)。雖立足于故鄉(xiāng),??思{與莫言卻都是具有世界性、普遍性意義的文學家。本文將追蹤??思{與莫言的故鄉(xiāng)“回歸之路”,并探索故鄉(xiāng)的書寫在二人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意義,最后分析兩位作家為何能從地區(qū)/特殊出發(fā)而走向世界/普遍。文章通過對故鄉(xiāng)與文學創(chuàng)作間關系的探討,期望理清故鄉(xiāng)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功用與局限,并表明嚴肅文學對人性的終極關懷是作家超越故鄉(xiāng)的許可證。
02.
發(fā)現(xiàn)那“小小的郵票”
用郵票來形容故鄉(xiāng)是??思{的發(fā)明,后來莫言及其研究者也用郵票說來指代莫言的故鄉(xiāng)和文學領地。然而??思{與莫言并非在創(chuàng)作之初就堅定要圍繞各自的故鄉(xiāng)來寫作,他們不同程度地經(jīng)歷了“離鄉(xiāng)”到“返鄉(xiāng)”這一過程。由于時空的差異,他們持有各自“離鄉(xiāng)”的動因,也有各自“返鄉(xiāng)”的原因。
2.1??思{的故鄉(xiāng)“回歸”之旅
威廉·??思{自小就展現(xiàn)了他的文學天賦,他癡迷于聽故事也擅長向周圍的伙伴們講故事,小??思{所講的故事形象逼真,對孩子們很有吸引力,他的堂妹曾回憶說:“當比利告訴你什么事情時,你根本搞不清那是真的還是他編造出來的”(肖明翰 1999:11)。??思{的藝術之路是從詩歌創(chuàng)作啟程的,1924年,??思{發(fā)表了他的第一部詩作《大理石牧神》,此書由??思{的好友兼導師菲爾·斯通作序,并受到了評論界的肯定。評論者John McClure認為,??思{擁有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卓越想象力和豐富情感,《大理石牧神》唯一的過錯便是年輕的過錯(Inge 1995: 3)。
1924年底,??思{來到新奧爾良,很快他便與當時已成名的作家舍伍德·安德森成為好友。在新奧爾良期間,??思{通過安德森結識了一批當?shù)氐奈娜藢W者,他們不時聚在一起討論聲名正旺的現(xiàn)代作家如艾略特、喬伊斯,以及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學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弗洛伊德、弗雷澤和柏格森等人。在新奧爾良的幾個月及之后的歐洲之行中,??思{創(chuàng)作了小說《士兵的報酬》和《蚊群》;安德森曾告訴福克納,“你是一個鄉(xiāng)村孩子,你所熟悉的就是密西西比州里你的生活開始的那一小塊地方,但那就足夠了?!保ㄐっ骱?1999: 36)安德森指出了作家的根源對其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在《蚊群》中,福克納借Julius Kauffman之口說道,“生活無論在哪里都是相似的,……人類古老的欲望、責任與傾向是趨同的?!保˙rooks 1978: 141-142)在肯定故鄉(xiāng)作為熟悉的材料在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時,??思{強調人類生活的共通性,他的目的不在于展現(xiàn)熟知的地域或材料,而在于刻畫這片區(qū)域內(nèi)像困在籠中的松鼠一般,過著忙碌而重復生活的人。
《沙多里斯》與前兩部作品不同,這部小說中有凝重的歷史感,是??思{創(chuàng)作中家族敘事的第一次嘗試,更是他首次有意識地建構“約克納帕塔法縣”的作品。有評論家認為,“'回到故鄉(xiāng)’之日往往是作家們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之時”(王開志、周洪林 2015: 42),自《沙多里斯》之后,??思{連續(xù)發(fā)表了《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八月之光》和《押沙龍,押沙龍!》等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這幾部小說無疑是福克納創(chuàng)作中的里程碑。??思{曾說,“打從寫《沙多里斯》開始,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的像郵票那樣大的故鄉(xiāng)的土地是值得好好寫的”(李文俊 2003: 170)。??思{用他最熟悉,也是最便利的工具鑿刻著他的藝術作品,不久便收獲了累累碩果。
2.2莫言的“回鄉(xiāng)之路”
莫言二十一歲參軍離開家鄉(xiāng),在開往軍隊駐扎地的汽車上,他期盼著自己能永遠地離開,故鄉(xiāng)的貧窮與饑餓讓他渴望逃離。參軍三四年后,莫言在單調的部隊生活中拾起了筆頭。與??思{相似的是,莫言自小也是個愛聽故事、講故事的孩子,部隊生活的枯燥、工作上的提干無望激發(fā)了他講故事的欲望。彼時的中國文化大革命余溫猶存,政治思想依舊偏左,編輯征稿時要求作品能捕捉住重大題材,莫言便天天看報,“聽說劉少奇要平反了,就寫了一篇《老貧農(nóng)懷念劉主席》的小說”(邵純生、張毅,2013:197)。但這樣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作品未能真正喚醒莫言的文學才能,在政治正確的框架下,莫言的語言拘謹,想象力也難以振翅而飛。幸運的是,改革開放后的新時代對精神文化建設十分重視,他的作品《售棉大道》經(jīng)《小說月報》轉載,《民間音樂》還得到著名作家孫犁的表揚。1984年,莫言正是拿著這兩部作品去術學院軍藝解放報道,被當時的“文學系主任徐懷中一眼看中”(張志忠 2012: 11)。在軍藝,莫言接受了來自各國多樣的文學思潮的洗禮,來自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來自西方的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主義等不斷沖刷著莫言的文學觀念,他作品中的政治色彩很快被紛繁的外來思潮沖去了。
軍藝的學習使莫言在文學中找到了自我,一顆作家的種子終于落在了新時期精神藝術繁盛的土壤中。莫言在軍藝期間的創(chuàng)作里,《大風》已有關于童年記憶的書寫,有童年的地方往往就有故鄉(xiāng);《透明的紅蘿卜》發(fā)表并得到肯定以后,莫言對故鄉(xiāng)、對童年少年的記憶如洪水般噴瀉而出,而與福克納大叔的相遇又使得他更加堅定地“回到故鄉(xiāng)”。莫言讀到《喧嘩與騷動》后,在他的文章中寫到,“李先生在序言里說: ??思{不斷地寫'家鄉(xiāng)的那塊郵票般大小的地方’,終于'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一個天地’。我立刻感到受到了巨大的鼓舞”(莫言 1992: 63)。莫言早年在家鄉(xiāng)的生活對他一生的影響,只有在他遠離家鄉(xiāng)參軍、求學、工作時才日益顯現(xiàn)。??思{為他樹立了一個楷模,自此他更加堅定地走上了“回鄉(xiāng)之路”。
莫言的藝術世界“高密東北鄉(xiāng)”最先出現(xiàn)在《秋水》和《白狗秋千架》這兩部作品中,其后家喻戶曉的《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和《蛙》等大部分長篇以及諸多短篇小說均以虛構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為創(chuàng)作背景。他建立起自己的文學王國,做起了“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開國皇帝,正如莫言自己所言:“這里的花必須遵照我的意愿開放,這里的莊稼必須在我的季節(jié)里成熟,這里的河必須在我的河床里流淌,這里的法律是我制定的。”(莫言1992: 63)天馬行空的想象與銘心刻骨的經(jīng)驗融合,構建了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與??思{一樣地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文學王國,莫言卻有意識地與前輩拉開距離。高密東北鄉(xiāng)雖實有其名,但在文學中它卻容納了虛實無界的人與物。
03.
“返鄉(xiāng)”的意義
在文學路的起步階段,??思{與莫言都試圖向主流文學靠攏。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作家的才氣隱約可見,但因著重附和與模仿而未能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胺掂l(xiāng)”之后,作家捕到了縈繞在自己心頭的或情緒、或記憶、或向往、或苦痛,親切熟悉的情結置于親切熟悉的故鄉(xiāng)之中,作家的創(chuàng)作變得如魚得水般流暢,很快他們便迎來了文學路上的高峰,并創(chuàng)建了自己獨特的文學領地。
3.1創(chuàng)作的轉型
《士兵的報酬》發(fā)表于一戰(zhàn)結束后第七年,海明威在他同年出版的《太陽照常升起》中將Gertrude Stein之言“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作為題詞,自此,“迷惘的一代”作為一個群體的標簽誕生并廣泛流傳?!妒勘膱蟪辍分v述一個戰(zhàn)后身體與心靈均受到嚴重創(chuàng)傷的飛行員回到家鄉(xiāng)佐治亞州后各色人等的反應。因此,“這部小說可以歸入到'迷惘的一代’流派中去”(李文俊 2003: 25)。小說中“四月”、“風信子”等意象的使用是對《荒原》的敬禮?!段萌骸穼懸粋€富孀與她邀請來的客人們被擱淺在湖中時的談話,這部小說沒有情節(jié),主要由俏皮話構成。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富孀的游艇被命名為娜烏西卡(Nausikaa),“影射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中的一個片段”(Towner 2008: 14)?!妒勘膱蟪辍放c《蚊群》可以說是一個年輕作家急于展現(xiàn)自我與加入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行列的嘗試。
相較于前兩部小說,《沙多里斯》不再強調作品風格的前衛(wèi),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南方以及南方的歷史上?!渡扯嗬锼埂繁淮蠓鶆h減后于1929年出版,雖然砍去了原來四分之一的內(nèi)容,小說卻依舊具備并保留了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的基本要素和特征。寫作《沙多里斯》時,福克納漸漸意識到南方的土地、人民和歷史影響并牽動著他,他在考慮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與南方的關系。從《沙多里斯》中第一次出現(xiàn)虛構的杰弗生鎮(zhèn)開始,??思{便開始了他對這里不知疲倦的探索:這里的景觀,這里的風俗儀式,這里的黑人白人,這里的祖先后代……《沙多里斯》中對杰弗生鎮(zhèn)的描繪與對南方主題的探討將在之后的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渡扯嗬锼埂窐酥局?思{作為一個作家實習期的結束,從這部小說起,??思{鎖定了他即將耕耘一生的土地,他所創(chuàng)作的19部長篇和近百部短篇里,只有4部長篇與零星幾部短篇沒有以他那“郵票”般大小的故土為背景。
3.2記憶之門的開啟
經(jīng)歷了二十余年貧窮與饑餓的農(nóng)村生活,帶著厭惡之情和逃離的渴望,莫言報名當了兵,剛參軍時他抵觸有關故鄉(xiāng)的回憶,他寫軍營生活,也寫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應景之作,卻唯獨回避內(nèi)心涂抹不去的家鄉(xiāng)記憶。1981年,莫言在《蓮池》雜志發(fā)表了他的處女作短篇小說《春夜雨霏霏》,這時“正是社會上大力宣傳'五講四美’、文學中大寫'心靈美’之際”(張志忠 2012: 16),莫言在小說中也歌頌了一位善解人意、對遠方駐守的丈夫充滿理解與支持的好妻子;莫言兩年后發(fā)表的《售棉大道》與《民間音樂》也未能“脫出主流文學的軌道”,依舊在“歌頌人情美、心靈美”(朱賓忠 2006: 56)。1984年莫言寫了幾部以部隊生活為題的作品,“遺憾的是他的《島上的風》和《雨中的河》還缺少兵的魂”(程德培 2012: 17)。
進入軍藝之后,在外來思潮的洗刷沖擊之下,莫言扯開意識形態(tài)的面紗,開始在文學中尋找自我的位置,他說,“這時寫的《大風》和《石磨》,就開始開啟了我的少年記憶和農(nóng)村記憶,這種狀態(tài)以《透明的紅蘿卜》作為標志,它發(fā)表以后,我再也不愁沒東西可寫了”(邵純生、張毅 2013: 197)。在八十年代外來文藝思潮集聚、文學氛圍濃厚的軍藝,莫言開啟了自己童年、故鄉(xiāng)的記憶之門,他重新審視自己那憂悒的、苦難饑餓的童年,用想象、用經(jīng)驗為自己的童年“修建了一座灰色的墳墓”(張志忠 2012: 39)。有評論家恰切地將莫言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期的創(chuàng)作稱為一個“被記憶纏繞的世界”,正是在這段時期內(nèi),莫言對童年、故鄉(xiāng)的記憶由抵抗轉向回歸與探索。
與海明威等“自我流放”的藝術家不同的是,??思{似乎是個有些戀家的人,早年的歐洲之行在一年之內(nèi)就草草結束了,他的一生除了因斷斷續(xù)續(xù)在好萊塢工作而暫時離家之外,基本沒有長時間地離開過奧克斯福。??思{曾說,“我傾向于認為,我的題材,也就是南方,對我來說并不是太重要。我只是恰好知道它,而在一次生命里又沒有時間去熟悉另一種題材同時又把它寫下來?!保ɡ钗目?2003: 135)南方為??思{的寫作提供了素材,它給了作家的精神創(chuàng)造以實際的物質支撐。對于莫言來說,故鄉(xiāng)作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重要性更加明顯,多年艱苦的農(nóng)村生活給成長階段的莫言心靈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巴旰颓嗌倌晟畹墓枢l(xiāng),會給你刻骨銘心的體驗”(童慶炳 2013: 73),正是深藏在莫言記憶中的童年體驗,給了他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莫言向故鄉(xiāng)的“回歸”使他找到真我的同時在創(chuàng)作上亦呈噴薄爆發(fā)之勢,故鄉(xiāng)、童年的體驗是他寫作的素材,更是在他胸中蓄勢待發(fā)的情感波濤。故鄉(xiāng)是作家生于斯、長于斯的“血地”,就莫言與??思{而言,我們可以說一個作家和他的作品都是由他的故鄉(xiāng)造就的,故鄉(xiāng)哺育了作家,同時也哺育了他們的作品。
04.
故鄉(xiāng)的“超越”
作為始終堅持嚴肅文學創(chuàng)作的小說家,??思{與莫言首先關注的是人,他們一生探索的是“人心與它自身相沖突的問題”,“因為只有這樣的問題才值得寫,才值得為之痛苦和勞累”(福克納 2015: 7)。正是這深陷人類精神世界的勞作,正是作家對人性孜孜不倦的探求,才使他們的作品獲得了世界性的意義。
4.1特殊的普遍
??思{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于對特定地域的描繪,但絕不以向美國其它各部各州展現(xiàn)南方為目的。??思{甚至是反對這樣的文學書寫的,他曾撰文暗諷安德森把個人的生活當做小說素材而賺取功名(Matthews 2009: 9)。??思{對奴隸制和種族主義的譴責,對舊南方人的偽善等道德問題的揭露,對資本主義入侵南方的抵抗,以及他對人性的孜孜不倦的探求,都使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雖根植于故鄉(xiāng),卻能在思想藝術上“超越”故鄉(xiāng)書寫,從而引起廣泛共鳴。
《押沙龍,押沙龍!》中,查爾斯·邦的身份是整部小說的謎團,作者自始至終也未清楚地交代邦是否為薩德本所生,他是否有黑人血統(tǒng)。但是為了解釋邦的好友、甚至可能是他的弟弟亨利為何將其槍殺于薩德本百里地的大門前時,昆丁與施里夫認定那是因為邦有黑人血統(tǒng)。他們認為,薩德本追求一個純白人血統(tǒng)的王國,不愿承認自己有一個黑人兒子;而亨利十分懼怕種族通婚,難以接受自己的妹妹與有黑人血統(tǒng)的邦結婚,對于亨利來說,亂倫可以忍受,但是為了防止種族混雜,他寧愿選擇將自己的哥哥殺死。亨利的行為導致了他自己大半生的流亡和他妹妹終生的守寡,而薩德本也因自己的無恥與人性的缺失而落得被殺的下場,最后薩德本家族只剩一個混血的傻子后裔:吉姆·邦德,這亦是對薩德本構建白人王朝之藍圖的嘲諷。種族主義雖以南方的奴隸制為標志,但卻是“整個美國歷史上的污淖”(Waggoner 1970: 77),種族歧視,種族通婚的禁忌絕不僅限于南方。因而《押沙龍,押沙龍!》對種族主義的控訴,在整個民族、甚至在美國之外,都能觸動讀者的心弦。
??思{對工商業(yè)資本主義向南方的侵襲是抱著抵觸態(tài)度的?!缎鷩W與騷動》中的杰生就是一位唯物質與金錢論者,他心中沒有親情觀念,對于凱蒂,杰生是憎怨的,因為凱蒂使他丟失了本承諾給他的工作;面對小昆丁,杰生作為舅舅則完全展露了他的自私、貪婪與丑惡,凱蒂寄給小昆丁的生活費用總被他大幅克扣,小昆丁往往只能拿到極微小的一部分;在凱蒂要求見自己女兒一面的時候,給了杰生一百元卻也只能遠遠地望孩子一眼。杰生瞞著母親自主為班吉做了去勢手術,在母親去世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將班吉送進了杰克遜的州立精神病院。如此種種,皆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唯利是圖、人情淡漠的人物形象。二十世紀初期,現(xiàn)代化的浪潮勢頭正猛,并迅速地向全國各地擴張蔓延,杰生所在的密西西比州是眾多受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和商業(yè)化侵襲的地域之一。雖然表面上看福克納是在刻畫現(xiàn)代工商業(yè)對南方人、南方生活的影響,但由于南方是全美國、全世界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思{基于特定地域的文學書寫便與具有普遍性、世界性的文學書寫有了內(nèi)在且固有的聯(lián)系。
福克納以他所熟知的故鄉(xiāng)的人事為素材,探討剖析了廣泛的、趨同的人性。《我彌留之際》通過眾多人物的獨白,揭示了本德倫一家手足間的記恨、猜疑與信任的缺失。本德倫一家看似是為了完成主婦艾迪的遺愿而將她的遺體送回家鄉(xiāng),但實際上這家人從父親到孩子私懷鬼胎的不乏其人:安斯進城是為了安一副假牙,并找一位新的本德倫太太;杜威·德爾是為了能盡早處理掉腹中的孩子。小說中作為父親的安斯自私、懶惰,他不惜勒索自己的兒女來滿足自己的私欲,他在妻子新葬之后,立即尋見了一位新的本德倫太太。在干系到自身利益時,他們竟聯(lián)手把達爾送進了精神病院!發(fā)生在本德倫一家的故事骯臟而丑惡,卻是人性中陰暗面的真實寫照。
??思{對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應用,尤其是對現(xiàn)代主義哲思的吸收和發(fā)揚,使他得以與歐洲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接軌。福克納與弗吉尼亞·伍爾夫,詹姆斯·喬伊斯并列為英美意識流小說的三大代表作家。福克納也是多元敘事/多角度敘事的先鋒,以上探討的三部作品都以多元主義/視角主義為小說的結構特色。最后,??思{對時間哲學的思考,也與現(xiàn)代主義許多作家對時間的探索與試驗相吻合。薩特曾說,當代多數(shù)作家都以自己的方式割裂時間,而“普魯斯特和??思{干脆把時間斬了首;他們?nèi)サ袅藭r間的未來。”(李文俊 1980: 164)??思{對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選擇,以及他對影響現(xiàn)代主義的哲學思想的深刻思考,讓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處在具有普遍性的高度之上。
4.2鄉(xiāng)土的寓言
中國的鄉(xiāng)土文學也發(fā)端于二十世紀初期,“五四”時期以來,以魯迅為代表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家多站在啟蒙主義者的角度觀照鄉(xiāng)土。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來,鄉(xiāng)土小說的創(chuàng)作走向對領袖講話精神的領悟與傳播之路,此階段鄉(xiāng)土文學的代表作家是趙樹理。以孫犁為代表的“荷花淀”派鄉(xiāng)土小說,對風土人情、鄉(xiāng)土風景的刻畫極致入微,這一派系的鄉(xiāng)土文學活躍于五十年代中期,就審美取向看,與世界鄉(xiāng)土小說一致,即是以反映地區(qū)生活為主要內(nèi)容而富有地方特色的文學作品。
莫言的藝術世界“高密東北鄉(xiāng)”雖是以他的故鄉(xiāng)為名,但莫言的創(chuàng)作絕非局于對故鄉(xiāng)風土人情的再現(xiàn)。莫言將故鄉(xiāng)經(jīng)由想象大刀闊斧地改造之后,嵌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故鄉(xiāng)——那作家生于斯、長于斯的鄉(xiāng)土,在莫言的創(chuàng)作中已無界限,它包容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事物景。“故鄉(xiāng)”在莫言的作品中,其實是徒有其名。莫言藝術世界中的“故鄉(xiāng)”,實質上是他目所能及的一切地方、是他有意刻畫的一切人物或事物。如此一來,故鄉(xiāng)在莫言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便被虛化了。莫言的故鄉(xiāng)書寫,少了魯迅式的啟蒙色彩,不見趙樹理等鄉(xiāng)土小說中的政治性,亦別于孫犁對特定地域風土人情的細致描繪。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虛實相交,是無界限的文學地理,而不是既定的、永恒的現(xiàn)實區(qū)域。
在《生死疲勞》中,莫言將自己于日本采訪時的見聞——北海道廣場上跨年的場景,移植到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里:“高密一馬平川,是平原,別說是高山了,連一個丘陵也沒有。河流也干涸見底,河里的水很少。但我的小說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沙漠、出現(xiàn)茂密的森林、出現(xiàn)很高的山脈?!保浴㈣?2012: 6)這即是作家用情感同化生活的體現(xiàn),融入感情的故事才有生命、才有超越地域和時間的可能性。在全球化的當代生活中,城鄉(xiāng)的發(fā)展日新月異,較之福克納創(chuàng)作的年代,現(xiàn)今頻繁的國際交流使得莫言有著更為豐富的見聞與體驗。??思{痛心于南方奴隸制的罪惡,他書寫南方,但他的關注點依舊是人性。莫言的故鄉(xiāng)山東高密,較之美國的南方少了許多政治、歷史、經(jīng)濟上的特殊性,它與中國其它無數(shù)的城鄉(xiāng)一般,以一定的文化與風俗滋養(yǎng)著生長于此的一方人。故鄉(xiāng)多是莫言感情上的港灣,他將全國各地的故事,以故鄉(xiāng)的感情包裝,形成一個個以故鄉(xiāng)為名的寓言。
莫言虛化、變幻著的故鄉(xiāng)富有象征意義。《紅高粱家族》中那紅的像洸洋的血海一般的紅高粱,即是對祖輩原始生命力的贊揚;到后來,“秸矮、莖粗、葉子密集、通體沾滿白色粉霜、穗子像狗尾巴一樣長的雜種高粱”代替了挺拔的紅高粱(莫言 2007: 345),雜種高粱失了紅高粱的靈魂,它們孱弱、虛偽,空有高粱之名,是種的退化的象征,喻說著現(xiàn)代人生命力的減弱和人性的復雜化?!敦S乳肥臀》以上官魯氏的一生,反映著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的風云巨變。表面看來,《豐乳肥臀》講述的是“高密東北鄉(xiāng)”上官家的故事,但細讀來就會發(fā)覺上官魯氏及其兒女的象征意味,“母親”的女婿們是不同的政治勢力的代表,他們之間的糾紛爭斗,無論孰是孰非都得由“母親”承擔苦難。“母親”作為大地的象征揭露了政治斗爭的非正義性。可見,莫言的作品雖都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背景,其中的主題卻涉及了對生命力、對大地母親的謳歌,和對戰(zhàn)爭、政治紛爭的非正義性的揭露。莫言以故鄉(xiāng)之名,喻說著生命,關懷著人性。
05.
結語
??思{一生大部分的創(chuàng)作都以“約克納帕塔法縣”為背景,莫言至今幾乎所有的長篇也均放到了“高密東北鄉(xiāng)”中。兩位作家苦心經(jīng)營的文學王國取材于故鄉(xiāng),卻拓展、超越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對人的影響如遺傳基因般,往往是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的。在作家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立足于故鄉(xiāng)則如魚得水、新的構思源源不斷;一旦離開熟知的故鄉(xiāng),試圖想象或與自己氣質不符、或陌生無感的情節(jié)與環(huán)境時,故事就失去了“生命”。故鄉(xiāng)在福克納與莫言的創(chuàng)作中,為他們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素材,是他們文學產(chǎn)出的“燃料”。由于作家對故鄉(xiāng)的熟悉與親近,立足于故鄉(xiāng)的寫作更真實、更有生命,從而更能打動讀者。文學創(chuàng)作對人性、對生命的關懷是??思{與莫言走向世界的通行證,莫言把聽來的、想象的、世界各地的故事都放進了“高密東北鄉(xiāng)”,讓想象與經(jīng)驗結合,展現(xiàn)文學的真實、情感的真實和生命的真實。??思{正是對生活本質的探索和他的人道主義關懷,才使得他在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依舊耀眼。中外文學中對故鄉(xiāng)的書寫層見疊出,但由特殊中能見普遍、由具象中生發(fā)抽象哲思的創(chuàng)作還遠非豐繁。故鄉(xiāng)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研究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對此二者關系的把握使得作品間、作家間產(chǎn)生了差別。
參考文獻:
[1] Brooks, C. William Faulkner: Toward Yoknapatawpha and Beyond[M].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78: 141-142.
[2] Inge, T. William Faulkner: The Contemporary Review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3.
[3] Matthews, J.T. William Faulkner: Seeing Through the South [M]. New York: Wiley-Blackwell, 2009: 9.
[4] Towner, T.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William Faulkner[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14.
[5] Waggoner, H. The Historical Novel and the Southern past: The case of “Absalom! Absalom!”[J]. The 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 1970 (2): 69-85.
[6] 程德培. 被記憶纏繞的世界——莫言創(chuàng)作中的童年視角[J]. 上海文學, 2012 (1): 16-20.
[7] ??思{. 福克納演說詞[M]. 李文俊, 譯.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5:7.
[8] 李文俊. ??思{評論集[M]. 北京: 出版社社會科學中國, 1980:164.
[9] 李文俊. ??思{傳[M]. 北京: 新世界出版社, 2003: 25, 135,170.
[10] 莫言. 超越故鄉(xiāng)[J]. 名作欣賞, 2013 (1): 52-63.
[11] 莫言. 紅高粱家族[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7:345.
[12] 莫言, 劉琛. 把“高密東北鄉(xiāng)”安放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上——莫言先生文學訪談錄[J]. 東岳論叢, 2012 (10): 5-10.
[13] 莫言. 說說??思{這個老頭兒[J]. 當代作家評論, 1992 (5): 63-65.
[14] 莫言. 作為老百姓寫作:訪談對話集(說吧·莫言 中卷)[M]. 深圳:海天出版社, 2007:55.
[15] 邵純生, 張毅. 莫言與他的民間鄉(xiāng)土[M]. 青島:出版社青島, 2013:197.
[16] 童慶炳. 莫言的碩士論文與高密東北鄉(xiāng)文學王國[J]. 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3 (5): 69-75.
[17] 王開志, 周洪林. 論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故鄉(xiāng)書寫[J]. 當代文壇, 2015 (6): 42-44.
[18] 肖明翰. 威廉·福克納:騷動的靈魂[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9:11, 36.
[19] 張志忠. 莫言論[M]. 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2012:11, 16, 39.
[20] 朱賓忠. 跨越時空的對話——??思{與莫言比較研究 [D]. 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 2006:56.
作者簡介:
李琴,英語語言文學碩士,比較文學專業(yè)博士,英國劍橋大學英語學院訪問學者,陜西省第七批“百人計劃”青年項目入選人,現(xiàn)為西安外國語大學高級翻譯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翻譯理論與實踐。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教育部留學回國人員科研啟動金項目、陜西省社科基金項目、陜西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等。
李東霞,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中英(美)文學比較。
注:本文發(fā)表于《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2020年3月,第28卷第1期120-124頁。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