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葉兆言開始寫小說。
雖然經(jīng)歷過五年任何文字也發(fā)表不了的時光,但他卻始終堅持在寫,基本上沒停過筆,總是在寫,寫,一直熬到了今天。
如今65歲的他迎來了“井噴”。在不久前的上海書展上,他帶來了長篇新作《儀鳳之門》。4年前的上海書展他帶來了長篇小說《刻骨銘心》。期間,他還完成了非虛構(gòu)的《南京傳》,并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多部短篇小說。
“有一陣狀態(tài)奇好,每天差不多干十個小時。一天寫下來,天昏地暗,天旋地轉(zhuǎn)。”
當(dāng)他把這種感覺說給家人和朋友聽時,他們都有點擔(dān)心,說你不要命了,都是老同志了,不可以這么玩。
但葉兆言對自己能有這樣的狀態(tài),其實很得意,“畢竟我已六十出頭,本錢怎么再能和年輕時相比?!彼f,“我現(xiàn)在就是一意孤行,奮不顧身的寫?!?/p>
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葉兆言說,寫上一部長篇小說《刻骨銘心》是2017年,寫得很累,很苦,最艱難的時刻,他非常沮喪地對女兒說,這很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部長篇。
然后,終于寫完了,終于完成了,松了一口氣,又接著開始寫非虛構(gòu)的《南京傳》。
對葉兆言來說,寫《南京傳》是一種別樣體驗,當(dāng)然也是很累,很苦,然而與寫小說不一樣,它好像更從容,更另類。
“整整一年,又回到當(dāng)年讀研究生的時代,完全恢復(fù)學(xué)生模樣,這一年,就是孜孜不倦地寫,查書,核對資料。接受記者采訪,我形容這一段日子,仿佛在寫學(xué)位論文?!?/p>
寫完《南京傳》,有一段日子,他突然發(fā)現(xiàn)寫作變得比較容易。 “我突然對短篇產(chǎn)生了不可遏制的激情,結(jié)果在短短的時間里,連續(xù)寫短篇,只用了一年,竟然又可以編出新的一卷。加上以前出版過的三卷,新舊組合,可以重新出一套五卷本的'短篇小說編年’。”
2021年,葉兆言的短篇小說,開始在不同的文學(xué)刊物上,時不時地冒出來。有人跟他開玩笑,“說你老人家真厲害,怎么像井噴一樣,突然寫了這么多的短篇小說?!?/p>
葉兆言嘿嘿一笑: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這么慢騰騰的,不急不忙,一篇又一篇往外投稿,目的只是為了掩護(hù)一部新的長篇。這個長篇就是《儀鳳之門》。
“一方面,我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又在寫長篇,另一方面,說干就干,說開始就開始了?!?/p>
直到《儀鳳之門》完成,他才向雜志投出了最后一篇早已完成的短篇。
長篇小說《儀鳳之門》,故事以南京城的北大門儀鳳門為原點發(fā)散出去,將南京近現(xiàn)代的歷史融會于以楊逵男主角為首的命運浮沉之中。
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的中篇小說集《夜泊秦淮》到“秦淮三部曲”《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很久以來》《刻骨銘心》,從非虛構(gòu)的《南京人》《南京傳》到《儀鳳之門》,在葉兆言的寫作生涯中,一個繞不開的地標(biāo)是他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南京。
他說,“我最初的動機(jī),是想寫一個過去歷史中的現(xiàn)代化故事,我的背景放在南京,我更順手一點。但如果放在上海也是可以的,放在長江沿線有相似歷史條件的城市都可以?!?/p>
葉兆言說,我選擇了長江邊,長江很適合寫現(xiàn)代化和開放這樣的題材。
過去的幾年里,葉兆言搬到長江邊居住?!熬驮谖业拇跋?,浩瀚長江突然拐了個彎,它不再是從西邊過來,而是浩浩蕩蕩南下。江流有聲,長江對于我來說,一望無際,看不到盡頭。感謝滔滔不絕的長江,它讓人產(chǎn)生無盡的遐想,給了我相當(dāng)多的能量?!?/p>
《儀鳳之門》是一部發(fā)生在長江岸邊的故事,風(fēng)云變幻,從晚清寫到民國,寫到國民革命軍進(jìn)入南京,國民政府正式成立,以及之后南京城內(nèi)外多種軍政勢力更迭……
“我這個小說并不只是一個關(guān)于南京的小說,我經(jīng)常會被貼上標(biāo)簽,被包裝成南京的一個代表。仿佛我開了一家店,專門賣南京土特產(chǎn)。這或許讓我獲利,但我很清醒,一個作家只是賣土特產(chǎn),就沒有意義了。如果讓我開一個店,絕不賣土特產(chǎn)。我認(rèn)為文學(xué)是國際性的,世界性的,我不喜歡'越是地方的,就越是世界的’的說法,我的文學(xué)觀是,'越是世界的,就越是地方的’,好的世界文學(xué)對所有人都適用?!?/p>
談到寫作過程,葉兆言表示,“我總是莫名其妙地在跟自己較勁,寫長篇的痛苦實屬自然,寫不下去的時候,也是經(jīng)常。對于家庭中的其他成員來說,一個在寫長篇的人,精神狀態(tài)基本上就是不正常,因為在寫長篇,因為在工作,他可以喜怒無常,可以任性,可以蠻不講理?!?/p>
他說,“我不太愿意再對女兒說,這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但是在真寫不下去的時候,在大腦缺氧的時候,在眼花繚亂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不止一次閃過這樣的念頭?!?/p>
在他看來,一個人不可能永遠(yuǎn)能寫下去,筋疲力盡是自然的事情,寫作者最后注定要以失敗而告終。寫不了和寫不下去是必然的,我所以要奮不顧身,不知疲倦地去寫,完全是因為害怕那一天的到來。
雖然有痛苦,但寫作的快樂,同樣也是掩飾不住。
“關(guān)于寫作,我屬于人老心不老。在過去的歲月,我更多的是沉浸在寫作的得意之中。事實上,寫《儀鳳之門》期間,人們在談?wù)撨@一年雜志上我陸續(xù)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我恨不能跟別人大聲宣布,說我正在悄悄建造一棟長篇小說的大樓。”
《儀鳳之門》到底寫了什么?葉兆言說,自己最不擅長的就是給自己的書做廣告。“很厚的一本書,當(dāng)然會有很多意思,有很多故事,有很多掏心窩的話??偨Y(jié)和評判這類的事,應(yīng)該交給讀者去做。”
“非要做廣告的話,只能說這本書寫到了女人如何給男人力量,寫到了愛和不愛如何轉(zhuǎn)換,革命如何發(fā)生,財富如何創(chuàng)造,理想如何破滅,歷史怎么被改寫?!?/p>
葉兆言表示,“究竟怎么回事,最后也還是要看了小說,才能跟大家解釋清楚。”
對話葉兆言
“寫作就像做買賣,能做一筆是一筆”
記者:四十多年前,你就開始寫小說了。寫作生涯中,有什么是比較難忘的?
葉兆言:上世紀(jì)80年代初寫作,我曾經(jīng)有5年發(fā)表不了一篇小說。我不停地被退稿,有時候,一篇小說能被退10幾次。退到最后,我覺得自尊心也很受傷。高曉聲就對我說,你不用投稿了,你就寫吧,寫了擱在抽屜里。然后我就寫了,有一天,某一篇小說發(fā)表了,后來走上文壇的路就順起來了。老是被退稿,就像追一個喜歡的女孩,如果你對她不癡心,就放棄了。也有可能一開始未必是真愛,但是老被拒絕,最后追著追著變成真愛。
記者:一個人進(jìn)入60歲后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為什么你的寫作出現(xiàn)了“井噴”?
葉兆言:我一直是個慢吞吞的人,“井噴”是一種誤會。我有時寫了長篇放在那里,又寫短篇,然后再發(fā)表,別人以為我在寫長篇,其實我在寫短篇,備上10個短篇,一下子發(fā)出來,人家覺得你是“井噴”,其實不是這樣,我只是準(zhǔn)備了一些“糧草”放在那里。
記者:寫《儀鳳之門》,是一個怎樣的過程?
葉兆言:在寫作的一年期間,我?guī)缀醵际翘觳涣辆烷_始工作,窗外漸漸明亮,長江在晨霧中顯現(xiàn),有時月圓,有時月缺,時空就這樣被穿越了。逝者如斯,盈虛者如彼。
記者:這部小說有多少真實性?
葉兆言:我不會說它是一本靠真實取勝的小說,在虛構(gòu)的文學(xué)中,當(dāng)然要真實,要有非常扎實的真實,然而一部好的小說,真實又往往可以忽略不計。真實可以隨手而來,真實不是目的,好的小說永遠(yuǎn)都是要寫出不一樣的東西,要無中生有,要不計后果地去追求和創(chuàng)造。
記者:你怎么看待“高產(chǎn)”和十年磨一劍?
葉兆言:之前,余華曾警告過我,葉兆言你不能再一部長篇接著一部寫了。別人說葉兆言你很高產(chǎn),其實這是一頂“綠帽子”,我知道它背后的潛臺詞。大家現(xiàn)在都希望一個作家十年磨一劍,你得悠著點,要不然人家覺得你粗制濫造。其實,一個作家十年只寫了這一本書,只能說明十年中他沒怎么在寫。文學(xué)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東西,不是簡單靠打磨的,十年磨一劍,這個劍恐怕早就銹壞掉了。
記者:一個作家最大的恐懼是什么?
葉兆言:寫作最大的恐懼是寫不下去,我一開始寫作,就有這樣的恐懼, 我不是很自信的人,尤其當(dāng)我成為職業(yè)作家后, 我一直恐懼寫不下去。我也非常理解,海明威為什么寫不下去要自殺。你們看到的是一本本書出來,而我面對的,是一天接著一天每時每刻寫不出來,這才是一個作家最真實的狀態(tài)。在我寫作記憶中,最多的是困難,是寫不下去。比較幸運的是,我還能夠坐得住。就像我父親一樣,永遠(yuǎn)坐在寫字桌前。一個作家不在于你寫了多少東西,而是你在不在寫,就跟一個運動員一樣,你在不在打球。這是老天爺賞飯吃的事情,演員上舞臺,你不知道自己可以唱到哪一天,所以要珍惜。達(dá)到什么成就不重要。
記者:對你來說,寫作意味著什么?
葉兆言:像我這么一個無聊的人,不寫作肯定活不下去。我的生活離不開這個。真的不能寫,我會懷疑活著的意義。我的眼睛不好,對此我非??謶?,我太太和女兒也很擔(dān)心,讓我注意眼睛,但她們也知道,我這個人不寫不可能。
記者:這么多年寫下來,寫了這么多,已經(jīng)出了這么多本書,你會一直這樣寫下去嗎?
葉兆言:寫作就像做買賣,能做一筆是一筆,能寫一天是一天,我們這些老家伙,就像職業(yè)運動員,多打一年是一年,不知還能打幾年,人家看來你該退了,該淘汰了,你還硬撐著。我這么做,連證明自己都說不上,你能打就打,反正遲早要退役的,作家退役很悲慘,你寫不了了,但每個人總有那一天。所以,趁著還能寫就寫。
 >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