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讀：悼惜英雄的慷慨悲嘆——讀杜甫《蜀相》徐波《蜀相》是杜甫七律中的名作。公元二二一年，劉備在成都稱帝，國號蜀，任命諸葛亮為丞相，詩題《蜀相》，寫的就是諸葛亮。三國時諸葛亮力扶王室，志清宇內(nèi)，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偉大形象，成為后世忠君愛國的士大夫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杜甫雖然懷有“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但他仕途坎坷，抱負(fù)無法施展。他寫《蜀相》這首詩時，安史之亂還沒有平息。
悼惜英雄的慷慨悲嘆
——讀杜甫《蜀相》
徐 波
《蜀相》是杜甫七律中的名作。
公元二二一年，劉備在成都稱帝，國號蜀，任命諸葛亮為丞相，詩題《蜀相》，寫的就是諸葛亮。
三國時諸葛亮力扶王室，志清宇內(nèi)，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偉大形象，成為后世忠君愛國的士大夫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
杜甫雖然懷有“致君堯舜”的政治理想，但他仕途坎坷，抱負(fù)無法施展。他寫《蜀相》這首詩時，安史之亂還沒有平息。目睹國勢艱危，生民涂炭，而自身又請纓無路，報(bào)國無門，因此對開創(chuàng)基業(yè)、挽救時局的諸葛亮，無限仰慕，備加敬重。
唐肅宗乾元二年（公元七五九年）十二月，杜甫結(jié)束了為時四年的寓居秦州、同谷（今甘肅省成縣）的顛沛流離的生活，到了成都，在朋友的資助下，定居在浣花溪畔。第二年（唐肅宗上元元年，公元七六O年）的春天，他探訪了諸葛武侯祠，寫下了這首感人肺腑的千古絕唱。
這是一首感情極為濃烈的政治抒情詩，它的悼惜英雄、感傷時事的悲痛情緒滲透在每一句每一字之間，但表現(xiàn)手法卻頗有奇特之處。它既不直抒胸臆，也不婉轉(zhuǎn)托意，而是采取前半描寫景物，后半用純乎敘事和議論的手法，以寫景時的心理活動線索開啟出對于憑吊對象的精當(dāng)評論，從中自然透發(fā)出詩人滿腔的激情。
詩的前四句，描寫祠堂之景，在描寫中隱然流露出同樣是忠君愛國者的杜甫對于諸葛亮的迫切仰慕之情。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這“起聯(lián)”兩句，自為問答，貌似記祠堂之所在，實(shí)則是為了寄寓感情。第一句是自問，詩人開門見山，以近乎口語化的詩句點(diǎn)出了武侯祠堂的地理位置在成都城南。成都在漢代織錦業(yè)發(fā)達(dá)，曾專設(shè)錦官管理，錦官城本織錦區(qū)，亦作為成都美稱。丞相祠即今武侯祠，晉代李雄所建，祠內(nèi)原多植柏樹，詩人《古柏行》有云：“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在第一句中，不稱“蜀相”，而用“丞相”二字，使人倍感親切。尤其是一個“尋”字，表明了此行是有目的的專訪，又因詩人初到成都，地理環(huán)境生疏，所以才用了一個“尋”字。這個尋字有著豐富的含義，它還有力地表現(xiàn)出杜甫對諸葛亮的崇敬的景仰和緬懷之情，并因人及物，同時也表明丞相祠堂正是詩人渴望已久、極欲瞻仰之處。不僅如此，“尋”還是全篇情脈意脈所在。因?yàn)椴粌H是詩人在尋，當(dāng)年劉備也在尋，才有了“三顧茅廬”的佳話。后一句“錦官城外柏森森”是詩人自答。這是他望中所得的景象，寫的是丞相祠堂的外景，點(diǎn)明祠堂的所在地，用來呼應(yīng)前一句。“柏森森”三
個字還渲染了一種安謐、肅穆的氛圍。這兩句直承“蜀相”的詩題，起得很得勢，用的是記敘兼描述的筆墨。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如果說，“起聯(lián)”兩句還是從總領(lǐng)通篇的角度由全貌著筆作概括敘寫的話，那么這“頷聯(lián)”兩句則進(jìn)而把“鏡頭”轉(zhuǎn)向武侯祠堂周圍的景物的細(xì)部，有如特寫鏡頭，由遠(yuǎn)寫及近，從祠堂的外部說到祠堂的內(nèi)部，寫的是丞相祠堂的內(nèi)景。“映階碧草自春色”，是承接第一句的丞相祠堂。碧草映階，足見草深，表明祠堂缺人理葺，游人亦罕至此?！案羧~黃鸝空好音”，是承接第二句的古柏森森。黃鸝隔葉，足見樹茂；黃鸝空作好音，表明武侯嘔心瀝血所締造的一切，竟被后人遺忘。這兩句詩襯托出了祠堂的荒涼冷落，并含有詩人感物思人、追懷先哲的情味。其中“自”、“空”兩個虛字是此聯(lián)之眼，使這一聯(lián)的含義更加豐富，其作用有二：一是感嘆碧草嬌鶯無人賞玩，顯出英雄長逝，遺跡荒落；二是惋惜連與英靈作伴的草木禽鳥不解人事代謝、朝代更替，不會憑吊那位偉大的古人。“自春色”、“空好音”的嘆息，流露出詩人對諸葛亮的深沉悲痛。這兩句是“景語含情，情語寓景”，以此景中含情的描寫，過渡到后半篇作者自己站出來對諸葛亮今年性評論與哀悼，變顯得前后緊密呼應(yīng)，感情十分真摯強(qiáng)烈。
此詩后半的四句議論從生動的寫景中自然地引發(fā)出來，飽含情韻，既切合吟詠對象的形象內(nèi)涵，又帶著抒情主人公自己的強(qiáng)烈情感，它精辟而凝練，全詩的主題思想得以升華。
三顧頻煩天下計(jì)，兩朝開濟(jì)老臣心。
“頸聯(lián)”這兩句，詩人筆鋒陡轉(zhuǎn)，胸臆直泄，以高度凝練、警策的語言概括了諸葛亮一生的生活際遇、政治理想和輔國功業(yè)。“三顧頻煩”即“頻煩三顧”，“天下計(jì)”即《隆中對》所定諸如東和孫權(quán)、北拒曹操、西取劉璋的基本國策。諸葛亮出山后，先是輔佐劉備開創(chuàng)基業(yè)；劉備死后，他又匡濟(jì)危難，扶佐后主劉禪。這就是所謂“兩朝開濟(jì)”。諸葛亮可以說是殫精竭慮，忠貞不渝，盡了“老臣”之心。這頸聯(lián)兩句與上一聯(lián)一樣，屬對工致，遣辭雖不藻麗，卻行文壯闊，沉郁頓挫，含義十分豐富，既生動地表達(dá)出諸葛武侯的雄才大略、報(bào)國苦衷和生平業(yè)績，也生動地表現(xiàn)出他忠貞不渝、堅(jiān)毅不拔的精神品格。同時還鄭重地道出詩人所以景仰諸葛武侯的緣由。這一聯(lián)同時還是杜甫以議論入詩的范例。本來，以抒情為主是詩歌的顯著特征，一般并不夾有議論。但是杜甫在這方面卻打破了常規(guī)，而常以議論入詩，這不僅使他的詩歌內(nèi)容有了特色，還體現(xiàn)了杜詩的一種技巧。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澿。
前人說，“詩貴有眼”?！敖Y(jié)聯(lián)”兩句敘事兼抒情，是全詩的點(diǎn)睛之筆，可謂《蜀相》的詩眼?！俺鰩熚唇萆硐人溃L使英雄淚滿澿”，這豈止是一般的憑吊和拜謁之辭！據(jù)《三國志.諸葛亮傳》載：諸葛亮于建興十二年（公元234年）春，出兵伐魏，在渭水南五丈原（今陜西省郿縣西南），
與司馬懿隔著渭水相拒百余日，勝負(fù)未決，卻于當(dāng)年八月在軍中抱憾病逝。這兩句表現(xiàn)出詩人對諸葛亮獻(xiàn)身精神的崇高景仰和對他事業(yè)未竟的痛惜心情。武侯壯志未酬而身先亡，詩人飽經(jīng)喪亂而失意，經(jīng)歷雖各有不同，可是就未能實(shí)現(xiàn)自己的抱負(fù)這一點(diǎn)而言，他們個人的命運(yùn)是頗有相似之處的。正因?yàn)槿绱?，詩人落筆沉摯，力透紙背，寫得蒼涼悲壯，催人淚下，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再加上前面六句有力鋪墊，使讀者感到收束得既有精神，又回味無窮。清代王漁洋曾經(jīng)說：“為詩結(jié)處總要健舉?！鄙虻聺撘舱J(rèn)為“宕出遠(yuǎn)神”是詩歌結(jié)尾的一種好方法。所有這些妙處，都在本詩的結(jié)句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這首詩熔抒情、敘事、議論于一爐，表面只寫一次憑吊，內(nèi)容卻深入到歷史、社會、政治各個層面，而思想感情則充沛天地，涵蓋古今，堪稱是杜甫七律詩的經(jīng)典之作。
《蜀相》一詩的藝術(shù)形式也是很完美的。
首先是講究起承轉(zhuǎn)合的章法?！妒裣唷返牡谝?、二句，緊扣詩題，寫專程尋訪丞相祠堂，此謂“起”；三、四句，承上文，寫祠內(nèi)春景，此乃“承”；五、六句，推開一層，寫對諸葛武侯的評價，便是“轉(zhuǎn)”；七、八句，收束全詩，寫對諸葛武侯的悼念，這就是“合”。在這五十六字當(dāng)中，有敘事，有寫景，有議論，有抒情，筆墨淋漓，感情深摯，統(tǒng)體渾成，充分體現(xiàn)了杜詩“沉郁頓挫”的風(fēng)格。
這首詩的另一個寫作特點(diǎn)是：成功地寫出了丞相祠堂的特定情境，準(zhǔn)確地?cái)z取了森森的古柏、映階的春草和隔葉的黃鸝這些最能表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特征的景物，用來烘托一種寂靜、肅穆的氛圍，借以表達(dá)在這種氛圍中詩人所產(chǎn)生的憑吊古人的特定心境。此外，詩句還具有非凡的概括力，這突出地表現(xiàn)在第五、六句對諸葛亮的為人和一生功業(yè)的表述上?！袄疃盼恼氯f丈高，就中詩律杜陵豪?！倍鸥Φ穆稍姷拇_取得了他人難以企及的成就，尤其是夔州以后的詩作，更加成熟。他的律詩對仗工妥，用字精當(dāng)，聲音和諧。正如他自己所表白的那樣，“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xì)”、“語不驚人死不休”。杜甫律詩的這些長處，我們在細(xì)讀《蜀相》這首詩時，是能夠領(lǐng)悟得出的。
參閱文獻(xiàn)：
盛廣智《獻(xiàn)給壯志未酬者的頌辭和挽歌》（載《古典詩詞名篇鑒賞集》），中華書局出版，1984年6月。 蕭滌非《杜甫研究》（修訂本），齊魯書社1980年12月。
吳庚瞬、陸永品等《唐詩名篇賞析》，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9年11月。
附錄：
蜀 相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1]。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2]。三顧頻煩天下計(jì)，兩朝開濟(jì)老臣心[3]。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4]。
清.金圣嘆《杜詩解》
[注釋]
[1]錦官城：古代成都的別稱；柏森森：柏樹長得高大而茂密。[2]隔葉：指藏在樹葉里；“好音”：悅耳的聲音，這里指鳥鳴。[3]三顧：指劉備三顧茅廬見諸葛亮事；頻煩：也作“頻繁”，多次。兩朝：劉備、劉禪父子兩朝。開濟(jì)：開創(chuàng)基業(yè)，匡濟(jì)艱危。[4]身先死：蜀漢建興十二年（234），諸葛亮率師伐魏，據(jù)武功五丈原（今陜西省郿縣西南）與魏司馬懿在渭南相持百余日，勝負(fù)未決，而諸葛亮卻于八月病死軍中。長：永遠(yuǎn)。
[集說集評]
1、金圣嘆《杜詩解》：城外有丞相祠堂，然至城外而尋祠堂，是無心于丞相者也。先尋祠堂，后至城外，妙，是有一丞相于胸中。而至其地，尋其廟，則在錦官城外森森柏樹之中也。三四，碧草春色，黃鸝好音，入一“自”字、“空”字，便是凄清之極。二語，是但見祠堂而無丞相也。黃鳥所以求友，君子曠百世相感，有尚友古人之情，而無如古人終不可見，如隔葉也。后解，承三四來。丞相不可見于今日矣，然當(dāng)時若非三顧草廬，丞相并不可得見于昔日也。天下妙計(jì)，在混一不在偏安。丞相受眷于先，并效忠于后，雖不能混一天下，成開濟(jì)之功，然老臣之計(jì)、老臣之心，則如是也?！八蓝笠选闭?，老臣所自矢于我。捷而后死者，老臣必仰望于天。天不可必，老臣之志則可必。第七句“未”字、“先”字妙，竟似后曾恢復(fù)而老臣未及身見之者，體其心而為言也。當(dāng)日有未了事在，今日長留一未了之計(jì)、未了之心。嗟乎！后世英雄，有七計(jì)與心而不獲見諸事者，可勝道哉！在昔日為英雄之計(jì)、英雄之心，在今日皆成英雄之淚矣。
2、仇兆鰲《杜詩詳注》：上四祠堂之景，下四丞相之事。首聯(lián)，自為問答，記祠堂所在。草自春色，鳥空好音，此寫荒涼，而感物思人之意，即在言外。天下計(jì)，見匡時雄略。老臣心，見報(bào)國苦衷。有此兩句之沉摯悲壯，結(jié)作痛心酸鼻語，方有精神。宋宗忠簡公臨歿時誦此二語，千載英雄有同感也。
3、王嗣爽《杜臆》：此與“諸葛亮大名”一首正相發(fā)，“志決身殘”，所以悲諸葛這至矣。此詩起興于“森柏”，而草芳春色，鳥報(bào)好音，鳥只到予心之悲？追思先主三顧之頻，計(jì)在天下，非止欲偏安而已。論老臣之心，直欲追光武之中興，恢高祖之鴻業(yè)，如兩朝之開濟(jì)而后已；乃以伊、呂之具，出師未捷，身已先死，所以流千古英雄之淚者也。蓋不止為諸葛悲之，而千古英雄有才無命者，皆括于此，言有盡而意無窮也。今以歷事二君為“兩朝”，則“天下計(jì)”、“開濟(jì)”，俱說
不通矣。
4、郭曾炘《讀杜剳記》：《詩醇》云：老杜入蜀，于孔明三致意焉，其志有在也。詩意豪邁哀頓，具有無數(shù)曲折，后來匹此者惟義山《籌筆驛》耳。世人論此二詩互有軒輊。今略而論之。此為謁詞之作，前半用筆甚淡，五六乃寫出孔明身世，七八折轉(zhuǎn)而下，當(dāng)時后世悲感兼到正意注重后半。李詩因地與感，故意將孔明威靈攝入十四字中！寫得十分滿足。接筆一轉(zhuǎn)，幾將氣焰掃盡，五六兩層折筆，結(jié)仍收歸本事，非有神力者不能。二詩局陣各異，工力悉敵。悠悠耳食之論，未足與義也。
5、《瀛奎律髓匯評》引紀(jì)昀語：“前四句疏疏灑灑，后四句忽變沉郁，魄力絕大”。 6、周嘯天《隋唐五代詩詞鑒賞》：詩云“常使英雄淚沾襟”，這“英雄”句容的范圍就很寬，代表了千古未能成功的志士仁人的共同心聲。唐永貞革新被挫敗后，王叔文但吟此二句，因唏噓淚下；南宋愛國名將宗澤，因國事憂憤成疾，臨終即誦此二句，“但呼過河者三而薨”，證明杜甫之言確鑿不移。當(dāng)然，這不僅表明了《出師表》和諸葛亮的魅力，而且也表明了《蜀相》和杜甫本人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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