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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 | 張軒湖《詩法例釋》(六)

附錄一 古風(fēng)淺議

早年生云閣上,與諸公一起持杯螯痛飲大嚼之際,偶然問及“古風(fēng)何解?”王燕乜余稍許,曰:“唯仄韻驕亢,平韻昂揚而已!”又今人常把古風(fēng)和歌行混為一談,并沒有搞清楚二者區(qū)別,故本章略作淺議。
一、古風(fēng)與歌行體的區(qū)別
什么是古風(fēng)呢?施蟄存先生在《唐詩百話》里講到:所謂風(fēng),即風(fēng)俗,是反映人民思想和生活的一類詩,與風(fēng)雅頌的風(fēng)含義一致。古風(fēng)就是反映古代人民思想和生活的詩。
眾所周知,七言詩由南朝宋人鮑照發(fā)展而來,他的《擬行路難》十八首,全用五七言寫成,如:
擬行路難十八首 其六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蝶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cè)。弄兒床前戲??磱D機中織。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這是一首典型的樂府詩,依稀見唐人歌行體的影子。他的十八首《擬行路難》大都采用這種方法。
梁武帝蕭衍有完全用七言寫成的詩,如:
河中之水歌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
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候。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不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這也是樂府,即古風(fēng)。主要寫農(nóng)家女莫愁的快樂生活。北周庾信也寫過七言詩,如:
楊柳歌
河邊楊柳百丈枝,別有長條踠地垂。河水沖激根株危,倏忽河中風(fēng)浪吹。
可憐巢里鳳凰兒,無故當年生別離。流槎一去上天池,織女支機當見隨。
誰言從來蔭數(shù)國,直用東南一小枝。昔日公子出南皮,何處相尋玄武陂。
駿馬翩翩西北馳,左右彎弧仰月支。連錢障泥渡水騎,白玉手板落盤螭。
君言丈夫無意氣,試問燕山那得碑。鳳凰新管簫史吹,朱鳥春窗玉女窺。
銜云酒杯赤瑪瑙,照日食螺紫琉璃。百年霜露奄離披,一旦功名不可為。
定是懷王作計誤,無事翻復(fù)用張儀。不如飲酒高陽池,日暮歸時倒接?。
武昌城下誰見移,官渡營前那可知。獨憶飛絮鵝毛下,非復(fù)青絲馬尾垂。
欲與梅花留一曲,共將長笛管中吹。
這首古風(fēng)通篇都作七言,內(nèi)容顯然延續(xù)了庾子山慣用伎倆,即思鄉(xiāng)。
到了唐代,歌行體才真正出現(xiàn)。這里必須先認識區(qū)別幾個基礎(chǔ)概念,即古體詩、樂府、新樂府歌行體。
古體詩:相對于唐以后的近體詩而言。近體詩即前面所講的格律詩。唐以前詩體有四言、五言、七言雜言詩等,這些詩都是古風(fēng),或者叫古詩。這類古體詩不要求平仄,不要求對仗,押韻也比較自由,篇幅更是長短不限。因為四言詩不存在近體詩中,所以不管什么時候?qū)懰难栽?,都是作古詩。五七言到了南朝時期,開始向近體詩發(fā)展,但五七言古風(fēng)同時也保留下來,現(xiàn)在有個很時髦的詞語叫“雙軌并行”。雜言詩開始時為古體詩所獨有,即一般三、四、五、七言相雜,又或更短、更長一些。一般這類古詩以七言為主,習(xí)慣歸入七古一類。
樂府:樂府是漢武帝設(shè)立的國家音樂機構(gòu),用來訓(xùn)練樂工,制定樂譜和采集歌詞。當時采集和創(chuàng)作的漢樂府民歌,多五言、七言和雜言形式,用以配樂歌唱。到了魏晉六朝, 樂府開始由機關(guān)名稱變?yōu)閹в幸魳沸再|(zhì)的新詩體,即樂府(詩)。最著名的如《木蘭詩》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被譽為“樂府雙璧”。
新樂府:初唐詩人多襲用樂府舊題,如《梁甫吟》《短歌行》等,雖沿襲舊題,卻舊瓶裝新酒,只能吟唱不再合樂了。唐人這類新生的不再歌唱的樂府,即是新樂府。
歌行體:歌行這類詩也與音樂毫無瓜葛。跟新樂府一樣,是一種不入樂但可吟唱的雜言詩。關(guān)于何謂歌行體,前代詩論家論述很多?;莺檎f:“古詩句法中得增辭語耳?!苯缯f:“體如行書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焙鸷嗾f:“衍其事而歌者。”徐師曾說:“放情長言,雜而無方者曰歌;步驟馳騁,疏而不滯者曰行;兼之者曰歌行。”這些論述炫人耳目,而近當代施蟄存先生說:唐人歌行的取名,來自樂府歌曲常用曲調(diào)名后綴'歌’'行’二字。。實際一語中的,說透了歌行與樂府的關(guān)聯(lián)問題。
歌行體形式上與樂府本無區(qū)別,都以七言為主。但這類雜言詩,既非格律詩,也非古體詩,而是唐代從詩中獨立出來的一種新形式。它與新樂府的區(qū)別是:如用古樂府曲調(diào)名為題目,這首雜言詩就是新樂府,如唐人王建的《飲馬長城窟行》、李白的《蜀道難》等。如“即事名篇”生造一個題目,又不譜入任何曲調(diào),這類雜言詩就是歌行體,如老杜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麗人行》《兵車行》等。
說了這么一大堆,基本梳理清楚它們之間的脈絡(luò)關(guān)系:
1.古風(fēng)即古體詩。
2.古體詩包括四言詩、五言古詩、七言古詩、雜言詩。
3.樂府是能歌唱的古體詩,屬于古風(fēng)范疇。
4.新樂府是不能歌唱的,頂著樂府詩題的古體詩,也屬于古風(fēng)。
5.歌行體是根據(jù)自身內(nèi)容命名的雜言詩,這類詩自中唐開始正式自立門戶,成為一種與古體詩、近體詩三足鼎立的新詩體。題目通常帶有“歌”“行”“吟”“篇”“引”等字。
結(jié)論:
1.歌行體是雜言詩,不是古風(fēng)。
2.我們現(xiàn)今所說的古風(fēng),指四言詩、六言詩、五七言古體詩、新樂府。
3.還有一類雜言詩,既沒有頂著樂府詩題,也沒有題目中帶有“歌”“行”“吟”“篇”“引”等字,詩中也沒有特殊輔助的詞語來辨別,這類詩只能歸于古風(fēng)的范疇。
二、古風(fēng)與歌行體的特征
唐代以降,詩歌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在古風(fēng)與歌行體創(chuàng)作上,李白站到了最頂端。太白存詩一千多首,古風(fēng)類占了六成。白樂天、韓昌黎,以及前面所講的東坡、山谷等,也都是古風(fēng)類最多。清代黃景仁存詩近一千四百首,古風(fēng)類則四百六十多首,也是最多。蓋有才氣的詩人,似乎偏愛古風(fēng)與歌行體。
主要講六個方面特征:
(一)古風(fēng)可長可短,歌行體基本都是長篇。相對于五七言律詩而言,歌行體即使只有六韻,也算長篇了。如:
行行游且獵篇
唐·李白
邊城兒,生年不讀一字書,但將游獵誇輕趫。胡馬秋肥宜白草,騎來躡影何矜驕。金鞭拂雪揮鳴鞘,半酣呼鷹出遠郊。弓彎滿月不虛發(fā),雙鸧迸落連飛髇。海邊觀者皆辟易,猛氣英風(fēng)振沙磧。儒生不及游俠人,白首下帷復(fù)何益。
這是一首歌行,太白取魏文帝的句子作題目來“即事名篇”。這首詩只有六韻,感慨自己不如浪蕩公子爽。
古風(fēng)未必作長篇。徐陵編的《玉臺新詠》里,有一類“古絕句”名目。古人把四句作為一絕,蓋四句就能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意義。所謂古絕句,即四句不遵守后來格律規(guī)矩的古體詩,多見于五言。從這個意義說,這就是最簡短的古風(fēng)。如:
子夜歌
晉·佚名
歌謠數(shù)百種,子夜最可憐。
慷慨吐清音,明轉(zhuǎn)出天然。
到了唐代,唯獨五絕還保留了古詩傳統(tǒng),很多著名詩人如李白、王維、白居易等集子里都有大量這種詩,又兼用平韻和仄韻。如:
靜夜思
唐·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辛夷塢 
唐·王維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隋煬帝楊廣有兩首《春江花月夜》,最有名一首:
春江花月夜二首 其一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這首詩被收錄進《樂府詩集》里,可見這是樂府詩,也即古風(fēng)。后來張若虛同題用十八韻寫了一首七言古風(fēng),這就是新樂府了??梢?,古人把古絕句當古風(fēng)來對待。而后來出現(xiàn)的符合格律的絕句,五絕也好,七絕也好,本質(zhì)是一種律詩。到了宋代,律絕才分道揚鑣。
(二)大多歌行體具有典型的語言標志。前面提到,歌行體題目中多帶有“歌”“行”“吟”“篇”“引”等字,或者詩中帶有特殊輔助的詞語來辨別。如:
春女行
·王翰
紫臺穹跨連綠波,紅軒鉿匝垂纖羅。中有一人金作面,隔幌玲瓏遙可見。忽聞黃鳥鳴且悲,鏡邊含笑著春衣。羅袖嬋娟似無力,行拾落花比容色。落花一度無再春,人生作樂須及辰。君不見楚王臺上紅顏子,今日皆成狐兔塵。
這首歌行只有六韻,屬于感慨美人遲暮的老套路。題目帶有“行”字,結(jié)尾一韻有“君不見”三字,其他還如“又不見”“君不聞”“君不知”等,或夾雜上一些語氣助詞,如“嗚呼”“嗟乎”“噫吁戲”等,這些都是歌行體典型特征。
(三)氣息始終要連貫,而且要越來越強烈。很久之前曾與某友論古風(fēng),我問:“古風(fēng)寫不出來怎么辦?”答曰:“喝酒!”換句話說,古風(fēng)類的創(chuàng)作,需要充分調(diào)動創(chuàng)作者的情緒,只有興致極高時才可見各種奇思妙想的句子紛沓而來,然后再施展穿插騰挪的本事,織成一首鼓動人心的長篇。這也是創(chuàng)作中的意識流。所以古風(fēng)與歌行體創(chuàng)作,需要詩人敏銳的感覺,需要深厚的基礎(chǔ),最后才是鋪陳成篇的寫文章功底。這早已遠遠跳出律詩排列組合的章法范疇,絕對是無招勝有招的境界了。
(四)盡量與律句背道而馳。古風(fēng)與歌行體創(chuàng)作,提倡寓意明了,甚至直抒胸臆,但不妨礙用頓挫的語句來表達,就如前面所講韓昌黎《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一樣,更有詩的味道。如:
易水歌 
明·陳子龍
趙北燕南之古道,水流湯湯沙皓皓。送君迢遙西入秦,天風(fēng)蕭條吹白草。
車騎衣冠滿路旁,驪駒一唱心茫茫。手持玉觴不能飲,羽聲颯沓飛清霜。
白虹照天光未滅,七尺屏風(fēng)袖將絕。督亢圖中不殺人,咸陽殿上空流血。
可憐六合歸一家,美人鐘鼓如云霞。慶卿成塵漸離死,異日還逢博浪沙。
這是陳臥子的一首古風(fēng),讀著非常過癮,但大多數(shù)都是拗句。拗句并不妨礙感情的充沛表達,相反,正是因為語調(diào)的頓挫拗折,讀起來反而更加痛快淋漓。
(五)用韻問題。古風(fēng)與歌行體創(chuàng)作,可以一韻到底,也可以轉(zhuǎn)韻。轉(zhuǎn)韻總在一個思想段落結(jié)束處。通常兩句一韻,也有為了舒緩感情,偶然出現(xiàn)一次三句一韻的。全篇用韻(首句不計)通常為偶數(shù)。換韻通常是偶數(shù)換韻,平仄韻交替最好。當然,這都是大概率統(tǒng)計的、古人所習(xí)慣的方式,真正寫起來,突破這個方式也沒毛病,關(guān)鍵還是要文采取勝。如:
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
元末明初·高啟
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鐘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fēng)。江山相雄不相讓,形勝爭夸天下壯。秦皇空此瘞黃金,佳氣蔥蔥至今王。我懷郁塞何由開,酒酣走上城南臺。坐覺蒼茫萬古意,遠自荒煙落日之中來。石頭城下濤聲怒,武騎千群誰敢渡。黃旗入洛竟何祥,鐵鎖橫江未為固。前三國,后六朝,草生宮闕何蕭蕭。英雄乘時務(wù)割據(jù),幾度戰(zhàn)血流寒潮。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國,禍亂初平事休息。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
這是一首帶有強烈抒情性質(zhì)的“即事名篇”的雜言詩,也即歌行,青丘子用韻規(guī)規(guī)矩矩,每兩韻成一段思想,然后平仄交替轉(zhuǎn)韻。
(六)主題的表達方式。跟寫文章一樣,有開門見山點題的,如:
蜀道難
唐·李白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緣。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
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zhuǎn)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cè)身西望長咨嗟。
因《蜀道難》為樂府詩題,故這首詩屬于新樂府詩。此詩通篇都圍繞首句鋪敘闡發(fā),不同的是在結(jié)尾時又感慨了一遍,既實感蜀道之艱難,又虛感人事之艱難。
也有中間點題的,如:
春江花月夜
唐·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绽锪魉挥X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秖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沈沈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張若虛這首新樂府詩,圍繞“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來上下鋪陳并抒情。
也有句尾點題的,如:
夢游天姥吟留別
唐·李白
??驼勫蓿瑹煗⒚P烹y求。越人語天姥,云霓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慄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⒐纳恹[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時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太白這首雜言詩“即事名篇”,顯然是歌行,鋪排了一大堆,都是為了發(fā)泄他被放逐的憤怒。
三、古風(fēng)與歌行體的類別
古風(fēng)與歌行體形式自由。創(chuàng)作時更像鋪排一篇文章,所以創(chuàng)作上必用賦體。主要有抒情和敘事兩大類。但即使抒情類古風(fēng)或者歌行體,也會夾雜大量敘述內(nèi)容。
(一)抒情類
抒情類只要緊緊扣住感情的主線就可汪洋恣肆鋪排了,但無論思維飛到什么程度,都如寫散文一樣“行散而神不散”,即保持若即若離的銜接和呼應(yīng)關(guān)系,高潮時能把思緒及時拽回來,做到收放自如。
太白詩句汪洋恣肆,多為抒情詩,以樂府和歌行最為著名,其句法、章法都是直承楚辭和漢樂府的,又大量運用散文句法,給詩歌注入了新生命。如:
行路難三首  其一 
金尊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這是一首新樂府,即古風(fēng)。對比看,是不是有鮑照詩好多的影子?蓋太白也是一把老抄手。這首詩作于天寶三年,即公元744年,時太白遭受讒毀被排擠出長安,故詩中抒發(fā)了懷才不遇的憤激情緒。還要注意,古風(fēng)也好,歌行也罷,句中在大量對仗后突然出現(xiàn)散句,如“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無論后面是否繼續(xù)對仗鋪敘下去,都是語意變化的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
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
清·黃景仁
紅霞一片海上來,照我樓上華筵開。傾觴綠酒忽復(fù)盡,樓中謫仙安在哉。
謫仙之樓樓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風(fēng)流仿佛樓中人,千一百年來此客。
是日江上同云開,天門淡掃雙蛾眉。江從慈母磯邊轉(zhuǎn),潮到然犀亭下回。
青山對面客起舞,彼此青蓮一抔土。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
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長星動搖若無色,未必常作人間魂。
身后蒼涼盡如此,俯仰悲歌亦徒爾。杯底空馀今古愁,眼前忽盡東南美。
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丘。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
這首古風(fēng)作于乾隆三十七年即1772年上巳日,黃仲則24歲。當時學(xué)政朱筠在太白樓設(shè)宴,黃仲則即席作此詩,頗有當年王子安的氣魄。
這些詩無一不寫得神韻靈動,詞采飛揚;主要特征就是意識流在主導(dǎo),這就是才子氣。相比之下,老杜抒情類古風(fēng)就顯得厚重多了。如:
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
國初已來畫鞍馬,神妙獨數(shù)江都王。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
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內(nèi)府殷紅馬腦碗,婕妤傳詔才人索。
碗賜將軍拜舞歸,輕紈細綺相追飛。貴戚權(quán)門得筆跡,始覺屏障生光輝。
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時郭家?guī)熥踊?。今之新圖有二馬,復(fù)令識者久嘆嗟。
此皆騎戰(zhàn)一敵萬,縞素漠漠開風(fēng)沙。其馀七匹亦殊絕,迥若寒空動煙雪。
霜蹄蹴踏長楸間,馬官廝養(yǎng)森成列。可憐九馬爭神駿,顧視清高氣深穩(wěn)。
借問苦心愛者誰,后有韋諷前支遁。憶昔巡幸新豐宮,翠華拂天來向東。
騰驤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自從獻寶朝河宗,無復(fù)射蛟江水中。
君不見金粟堆前松柏里,龍媒去盡鳥呼風(fēng)。
丹青引贈曹將軍霸
將軍魏武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英雄割據(jù)雖已矣,文采風(fēng)流今尚存。
學(xué)書初學(xué)衛(wèi)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
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shù)上南薰殿。凌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
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褒公鄂公毛發(fā)動,英姿颯爽來酣戰(zhàn)。
先帝御馬五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fēng)。
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澹經(jīng)營中。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
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仆皆惆悵。
弟子韓干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
將軍畫善蓋有神,必逢佳士亦寫真。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
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
老杜這兩首詩都是寫給曹霸的。簡單來講,文章怎么寫,老杜這類古風(fēng)就怎么寫。沒有什么排列組合去總結(jié)。這種用功力寫出的長篇,章法很嚴謹,鋪敘見層次,前后有呼應(yīng),詞采也注重潤色。所以今人學(xué)古風(fēng)與歌行體,也應(yīng)學(xué)杜。
(二)敘事類
敘事類古風(fēng)與歌行體,更似寫一篇敘事與說理的文章,要注意抓住兩條線:一是時間線,二是感情線。時間線要充分運用各種修辭手法、寫作方法和表達方式,用最簡潔的賦體鋪述內(nèi)容。而時間線未必是順敘的,可以倒敘和插敘。簡單點說,就如你看電影一樣,越精彩的電影,蒙太奇越多,在呈現(xiàn)故事情節(jié)上越精彩紛呈,這是同樣道理。所以,一部好的電影,就是一部優(yōu)秀的長篇敘事詩。感情線都是越來越濃烈,直到達到高潮。
很多敘事詩一般都是詩人親身所經(jīng)歷的,有它的現(xiàn)實意義。有才氣的詩人能把枯燥的敘事寫得神采飛揚,讓詩句靈動起來。如:
鄴中歌
明·鐘惺
鄴則鄴城水漳水,定有異人從此起。雄謀韻事與文心,君臣兄弟而父子。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沒豈隨人眼底。功首罪魁非兩人,遺臭流芳本一身。文章有神霸有氣,豈能茍爾化為塵。橫流筑臺拒太行,氣與理勢相低昂。安有斯人不作逆,小不為霸大不王。霸王降作兒女鳴,無可奈何中不平。向帳明知非有益, 分香未可謂無情。嗚呼!古人作事無巨細, 寂寞豪華皆有意。書生輕議冢中人,冢中笑爾書生氣。
明代出了很多奇人,鐘伯敬算一個。據(jù)說此公為人嚴冷,不喜接俗客,由此得謝人事,研讀史書。這首歌行前十四句大開大闔寫魏武帝的氣質(zhì)性格才能和功業(yè),余下幾句則集中于一點刻畫英雄也有普通人的兒女之情。全詩氣勢宏偉,敘述遼闊,相信讀過《三國演義》這本小說的讀者一定不會陌生。
然而,大多數(shù)人作敘事詩,還如老杜寫曹將軍一樣,跑不出寫文章的套路,只是寫到最后,用有限一點才子氣抒一下情而已。老杜的“三吏”“三別”是敘事詩典型代表,這些都進中學(xué)課本了,不去講。這里再看一首: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序:大歷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別駕元持宅,見臨潁李十二娘舞劍器,壯其蔚跂,問其所師,答曰:「余公孫大娘弟子也。開元三載,余尚童稚。記于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瀏漓頓挫,獨出冠時,自高頭宜春梨園二伎坊內(nèi)人洎外供奉,曉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孫一人而已,玉貌錦衣,況余白首,今茲弟子,亦匪盛顏。」既辨其由來,知波瀾莫二,撫事慷慨。聊為〈劍器行〉。往者吳人張旭,善草書帖,數(shù)常于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蕩感激,即公孫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莫,況有弟子傳芬芳。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fēng)塵傾動昏王室。梨園子弟散如煙,女樂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玳筵急管曲復(fù)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zhuǎn)愁疾。
這首詩雖然掛了一個“行”字,但還是一首古風(fēng)。整體看也在文章框架下寫成,但老杜才氣大爆發(fā),歷來評價都很高。再如:
秦婦吟
唐末至五代·韋莊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
路旁忽見如花人,獨向綠楊陰下歇。鳳側(cè)鸞欹鬢腳斜,紅攢黛斂眉心折。
借問女郎何處來,含嚬欲語聲先咽?;仡^斂袂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說!
三年陷賊留秦地,依稀記得秦中事。君能為妾解金鞍,妾亦與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臈月五,正閉金籠教鸚鵡。斜開鸞鏡懶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
忽看門外起紅塵,已見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倉惶,朝士歸來尚疑誤。
是時西面官軍入,擬向潼關(guān)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盡道賊軍來未及。
須臾主父乘奔至,下馬入門癡似醉。適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
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墻不知次。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
北鄰諸婦咸相湊,戶外崩騰如走獸。轟轟輥輥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煙烘烔。日輪西下寒光白,上帝無言空脈脈。
陰云暈氣若重圍,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氣潛隨帝座移,妖光暗射臺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
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
旋抽金線學(xué)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
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妝成只對鏡中春,年幼不知門外事。
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
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琉瓈階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
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鄰少婦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綠。已聞?chuàng)敉袎母唛T,不覺攀緣上重屋。
須臾四面火光來,欲下回梯梯又摧。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鋸,不敢踟躕久回顧。旋梳蟬鬢逐軍行,強展蛾眉出門去。
萬里從茲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一從陷賊經(jīng)三載,終日驚憂心膽碎。
夜臥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膾。鴛幃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
蓬頭垢面狵眉赤,幾轉(zhuǎn)橫波看不得。衣裳顛倒言語異,面上誇功彫作字。
柏臺多士盡狐精,蘭省諸郎皆鼠魅。還將短發(fā)戴華籫,不脫朝衣纏繡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為兩史。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
一朝五鼓人驚起,呼嘯喧爭如竊語。夜來探馬入皇城,昨日官軍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來兮暮應(yīng)至。兇徒馬上暗吞聲,女伴閨中潛生喜。
皆言冤憤此時銷,必謂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官軍全陳入。
大彭小彭相顧憂,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數(shù)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
簸旗掉劍卻來歸,又道官軍悉敗績。四面從茲多厄束,一斗黃金一升粟。
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
六軍門外倚僵尸,七架營中填餓殍。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
采樵斫盡杏園花,修寨誅殘御溝柳。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
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來時曉出城東陌,城外風(fēng)煙如墨色。
路旁時見游奕軍,坡下寂無迎送客。霸陵東望人煙絕,樹鎖驪山金翠滅。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墻匡月。明朝曉至三峰路,百萬人家無一戶。
破落田園但有蒿,摧殘竹樹皆無主。路旁試問金天神,金天無語愁于人。
廟前古柏有殘?zhí)Y,殿上金爐生暗塵。一從狂寇陷中國,天地晦冥風(fēng)雨黑。
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陰兵驅(qū)不得。閑日徒歆奠饗思,危時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
旋教魘鬼傍鄉(xiāng)村,誅剝生靈過朝夕。妾聞此語愁更愁,天遣時災(zāi)非自由。
神在山中猶避難,何須責望東諸侯!前年又出揚震關(guān),舉頭云際見荊山。
如從地府到人間,頓覺時清天地閒。陜州主帥忠且貞,不動干戈唯守城。
蒲津主帥能戢兵,千里晏然無戈聲。朝攜寶貨無人問,夜插金釵唯獨行。
明朝又過新安東,路上乞漿逢一翁。蒼蒼面帶苔蘚色,隱隱身藏蓬荻中。
問翁本是何鄉(xiāng)曲,底事寒天霜露宿?老翁暫起欲陳辭,卻坐支頤仰天哭。
鄉(xiāng)園本貫東畿縣,歲歲耕桑臨近甸。歲種良田二百廛,年輸戶稅三千萬。
小姑慣織褐絁袍,中婦能炊紅忝飯。千度倉兮萬絲箱,黃巢過后猶殘半。
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風(fēng)吹白虎。
入門下馬若旋風(fēng),罄室傾囊如捲土。家財既盡骨肉離,今日垂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朝饑山上尋蓬子,夜宿霜中臥荻花!
妾聞此父傷心語,竟日闌干淚如雨。出門惟見亂梟鳴,更欲東奔何處所?
仍聞汴路舟車絕,又道彭門自相殺。野色徒銷戰(zhàn)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fēng)景異。自從大寇犯中原,戎馬不曾生四鄙。
誅鋤竊盜若神功,惠愛生靈如赤子。城壕固謢教金湯,賦稅如云送軍壘。
奈何四海盡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難徒為闕下人,懷安卻羨江南鬼。
愿君舉棹東復(fù)東,詠此長歌獻相公。
這首古風(fēng)完全就是一篇紀實文學(xué),要劃分一下段落也是沒問題。唐代最后一個大詩人就是韋端己,實際也搭上了五代的車。這首長詩是詩人親身所見所聞,寫實筆觸極其深刻,所以剛完成就廣為流傳。內(nèi)容主要敘述了黃巢入長安時兵亂情狀,但把官軍寫得比黃巢亂兵還壞,沒想到觸怒了當時一些貴族,據(jù)說他只好四處回收抄本,狼狽極了。甚至他死前留遺囑,都不許入他詩集。諷刺的是,詩成沒多久朱溫就滅唐建梁了。所以說它是反映唐代政治現(xiàn)實的最后一首史詩也沒毛病。更諷刺的是,敦煌藏書一開,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秦婦吟》手抄本,于是這首詩又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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