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說的是“大”的學間,因其“大”而“開顯”出來,所以相對來說,是比較“明顯”的,和什么“比較”?和《中庸》“比較”。《中庸》講的是“在當中”的,“在中間”、亦即“在里面”的道理,所以比較“精細”,但又不因其“小”而不重要,或者甚至是比“大學”更為根本的、基礎的道理;所以放在《大學》之后,也有個“由表及里”、“由外及內(nèi)”的順序意思在內(nèi)。先學了“開顯出來”的“大”道理,再追間其內(nèi)在的“根據(jù)”——“根據(jù)”“在”“當中”、“中間”,“中庸”就是“‘在’‘中間’”,“在”為“居”,為“守”,為“住”,為“留”,為“執(zhí)”。總之是尚未“開顯”之“在”,是“隱蔽”之“在”,“精細”之“在”。
這就是《大學)一開始就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明德”為“大”德,“明顯”之德;《中庸》則在開宗明義三句話之后,馬上就指出,“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梢姡吨杏埂分v的道理是“隱晦”的,“精微”的,但不要因為它“不(易)睹”,“不(易)聞”,就忽略了它。這或許就是程伊川在解釋“中庸”含義時所謂的可以“彌六合”又可以“藏之密”的理由?!爸杏埂钡牡览碓臼呛堋熬殹钡?。
言其“精細”,緣其“內(nèi)在(在內(nèi))”?!爸杏埂钡牡览恚陂_頭的三句話里:“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開宗明義,指出了儒家核心學說“性”、“命”、“道”的關系?!靶裕ê停┟笔侨婕乙谏小巴瓿伞钡哪繕?,“道”是達到這個目標的道路(way)。人生在世,肉體的生命,不是真生命,“性”和“命”才是真生命。在“大是大非”間題面前,才是“性命交關”的時刻,“性命”是形而上意義上的“生死”,通常意義上的“生死”,就一個“命”字足已,與“性”何涉?“命(生命)”加上“性”乃在子強調(diào)“本性”、“自性”的意思,沒有了、失掉了“本性”,“是”非所“是”,在高層次意義上,雖“生”猶“死”。故《中庸》第一句話,點明“性”、“命”的關系,是為全篇的宗旨。
“天命之謂性”,是為“性”自“天”出(的命令)。
“性”是萬事萬物的“本性”,是事物之所以成為事物的“根據(jù)”,儒家認為,此種“根據(jù)”在“天”上,是“天”定的,所以又可以叫“天性”。在這里,“天性”和“天命”為一個意思。儒家強調(diào)這個“天”字,乃是想說,“人”不能最終“規(guī)定”自己的“性”,因為天下萬事萬物的“性”都是“天”定的,并不因為“人”有聰明才智就可以在根本的意義上來“決定”自己的“性”。所以儒家很煩那種自作聰明、慣用小計謀的人,而主張“知天命”、“知”“性”,才是大學間??鬃幼约赫f,他到五十歲才知道自己的“天命”的。
“性命”就是“自己”。天下萬事萬物都有各自的“自己”,是其所是,“人”也不例外。同樣的,“人”的“自己”,也不是“自己”“定”的,而是“天”“給定(注定)”的。在這個意義上,“自己”有一種“超越性”,就是說,是“超越”“個人”的,所以它是一種,’’臉(nature, quality)”,而不是“個別(individuality)”的?!叭恕钡摹白约骸?,不是你“做什么(行動)”形成的,譬如你做了壞事就是“壞人”;而是你“應該做什么”形成的,所以,你如果“做了壞事”,你固然是“壞人”,但你已“不是”“你自己”?!澳恪薄斑`反”了“你自己”(天命定的性);凡“違反”“天定”的“性”,都是“惡”的“壞”的,因此,儒家堅持“人之初,性本善”,皆源于“性”自“天”出。
于是,下面這句“率性之謂道”的“率”字,按宋儒的思想,要由“天理”來“統(tǒng)率”“人欲”,這當然很能自圓其說,針對當時“人欲橫流”的世道來說,也有一定的警世作用,而且,可以同西洋哲學中一個階段流行的以“理性”“控制”“感性”這個思路接上軌,便于理解,但這里的解釋似乎也不能講死了,因為“天性”并不可以完全等同于“人欲”,所以我想,這里“率性之謂道”的“率”,似乎也可以做“盡”講,說的是“天”已經(jīng)將你“定性”,而你的間題就是要去“完成”給你定的“性”,所以說,“率性”是“盡性”,使其完善化、完成化,而不僅僅是“性”象七情六欲那樣需要“道”來“控制”、“克服”的。“率性”做“盡性”講,似乎可以更好地與“性本善”的古訓接軌起來;而“人欲”恰恰是使人“離開-疏離-異化”自己的“本性-天性”。如果“天”定的“性”還要“道”來“控制”、“統(tǒng)率”,則“道”就一定要“高-大于”“天”。這就宋儒有時把“天”亦作-“物”講(邵康節(jié)),自可講得通,但以此講古書,似覺稍隔一層。
“率性”為“盡性”,要在人間“盡-完成”“天命”之“性”,要有一個“過程”、“道路”、“方法”——way;學習(修)這種方法,把握這種“途徑”,是“教育”、“教化”的事——“修道之謂教”?!吨杏埂匪觯褪沁@種教化、教育的關鍵。而“中庸之道”又是一種很“精細”但又無所不在的道理,“教”的作用,就是要使人自覺地覺察到、把握住這個道理。
下面這句話,也是全篇的關鍵:“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和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蔽覀兛吹?,古人并未把“感性”和“理性”完全對立起來,并沒有要完全“滅”了它們,即使在著重講“禮”的書里也有一席之地——在“中間”,在“內(nèi)里”。關鍵在于“由里及外”,從“思想-情感”到“現(xiàn)實”的“轉化”的“過程”和“結果”——“完成(盡)”,重點在“過程”,在一個動態(tài)的“外化”趨向,這個“過程”不是盲目的、盲動的,而是要“中節(jié)”,即要“符合于-合符節(jié)于”外在的現(xiàn)實,所以這里的關鍵意思在于“中節(jié)”——兩塊“符”要“合(和)”得起來。
于是我們看到,這段話里有兩個“中”,一個是名詞的,一個是動詞的,其最初的重點是在動詞的“中(去聲)”。我們在理解整個《中庸》篇的思想時,要時常把握住這個“由里及外”的“過程”觀念?!斑^程”就是“道”,就是“途徑”,所以我們也要在“動”態(tài)中去理解“道”?!爸幸舱?,天下之大本”,這里的“中”當然念平聲,但也可以從動態(tài)方面去理解:凡“中”理應“力求”去“中”“節(jié)”,所以盡管尚未“發(fā)”出,但要它“發(fā)出”之后必“中”——于是我們看到,在隔了幾段之后,《中庸》引孔子的話說,“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鴿,反求諸其身。”這就是說,沒有“中”“的-節(jié)”,不是去“改變(造)”這個“的-節(jié)”,而要反問你自身:去調(diào)整你的“中”(平聲),使你的“中”本身就是(保證)“中”“的”、“合”“節(jié)”,“中”本身就是(保證)“和”的。所以我們可以說,“中”也是“和”的。這樣,一個“中”字,時而做名詞用,時而做動詞用,而基本的含義是一致的:強調(diào)“內(nèi)”、“外”的和諧。
光是“喜怒哀樂”還不夠言“性”,“知”“性”,“知”“天命”不僅僅是“知”“喜怒哀樂”;“性”乃“必然-自然”“中節(jié)”之“喜怒衰樂”,“喜怒哀樂”如合乎“性”,則發(fā)出來自然“中節(jié)”,自然“和”,所以“盡(率、完成、實現(xiàn))性”,乃是“天下之達道”,是一條“通路”,而不是“死路”。要使自己的“喜怒哀樂”合乎“性”,就得“修”、“學”,所以宋儒教人要“修身養(yǎng)性”,而不是“修身養(yǎng)欲”?!梆B(yǎng)性”者,就是要“保持”住、“保養(yǎng)”好“天”定的“性”。這樣,“致中和”——使“內(nèi)里”保證“中節(jié)”(和),乃是“天下——在‘天’的下面”之“大本”、“達道”,能如是,“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即“天”“地”“定位”,萬物得“育(養(yǎng))(保持)”其“性”。
講完了“性”、“道”、“教”、“致中和”這些道理后,《中庸》篇才提出“中庸”的問題,可見,對“中庸”的理解,要以這些道理為前提,這就是說,“中庸”之“道”,跟“盡性”、“致中和”分不開?!爸杏埂本褪恰爸泻汀保褪恰奥剩ūM)性”,所以“中庸”是一條“道(路)”,故曰,“中庸之道”。
緊接著《中庸》引孔子的話說:“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句話間題很多。首先這里“君子”“小人”雖為“優(yōu)”、“劣”之別,恐怕也是與不同的社會地位有關。“君子”在社會上有“位”,他的“天命-性”就比較好把握,而“小人”并無“定位”,所以他很“容易”“無忌憚”。所謂“無忌憚”,就是不怕“越位”,因為它本沒有什么“位”。于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亡命之徒”,也就是“無命”之徒,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了。
不僅“天”、“地”各有其位——“天高”而“地卑”,“天”、“地”之間(天下)的萬物莫不有各自的“位”?!拔弧弊畛醮蟾鸥峙渫恋赜嘘P,所以有“地位”之說,開始時指空間的分割,裂土分疆,是“君子”們的事;后來擴大開來,舉凡官職、道德、品質(zhì)等等,皆有“品位”的問題,綜合起來說,這個“位”,就是“性”,是上天分配一個人的“性”。有了這個“性”,才有你“自己”,沒有這個“性”,就沒有這個“自己”。這個“性”似乎只有“君子”才有,“小人”沒有“位”,也就沒有“性”,“小人”沒有“自己”,沒有“自己”就沒有“限制“,也就“無忌憚”。于是乎,在孔子看來,天下如果“小人”多了,“沒有自己”的人多了,“反中庸”的人多了,“肆無忌憚”的人多了,天下就“亂”了,而孔子其時,的確“民鮮能久矣”,接著又感嘆愚笨和自作聰明的人對于“中庸”“過”和“不及”的問題,“過”和“不及”都是“越位”,“失諸鴿的”,不能“率性”,因而“道”就.‘不通(不行)”了,最后老先生終于說出了“中庸不可能”這樣的話了。所以從這方面來看,“中庸之道”,不但是“修身養(yǎng)性”之道,而且是“治國平天下”之道。從這里也可以看出,《中庸》是(大學》的基礎學間。
因為“天”定之“性”,是尚未“發(fā)”之“中”,有待于“尋求,一條通往現(xiàn)實之路(道),這個“性”就是“隱性”的,而不是“顯性”的,是“精細”的,而不是“大明”的,于是,這條“中節(jié)”、“中的”、“(中)和”之“道”,需要學習、探索,《中庸》以下各節(jié),說的就是如何把握這條“中庸”的“道”。
《中庸》先以孔子的話舉大舜為例?!八雌浯笾才c。舜好間,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為舜乎?!边@句話表面看很好懂,但細究起來又不太好懂。如果只做“不走極端”一種方法來理解,似乎會感到不夠深入。這里孔子表揚的是舜的“大知(慧)”,不是一般的“小聰明”。這句話和前面緊接著的“過”與“不及”、“賢”與“愚”聯(lián)系起來,還有那句“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聯(lián)系起來考慮,就會有一種“理想”與“現(xiàn)實”結合得“天衣無縫”那種“和諧(中和)”的體驗?!爸丁钡谋扔鳎磉_了孔子這位美食家對于“恰到好處”、“莫不中的”的深切感受。“理想”和“現(xiàn)實”結合得如此的好,是一種“境界”,古代希臘哲學家對此表示過“驚贊”,后來叫做“絕對(理念)”,康德覺得只能“心向往之”,經(jīng)過費希特、謝林、黑格爾,才使這種“和諧”的“絕對”有了“現(xiàn)實性”。我們看到,我國古代孔子從大舜的政治中已經(jīng)體會出來了。
孔子說,大舜好問間題,能提間題,這是人的智慧的表現(xiàn),舜的特點還在于“好察邇言”?!安臁币彩恰皢枴??!昂貌爝冄浴笔侵妇瓦B那淺近的道理(言),也要間個“為什么”,不肯輕易放過。大舜有點象“哲學家”了。哲學的精神,往往就在于那“追問”最常見、最普遍、最基礎的道理和現(xiàn)象之中。在這個意義上,哲學總是“好”去“摧毀”那些“既成的”、“現(xiàn)成的”的東西,這種“追問”、“摧毀”,當然不是“肆無忌憚”地“橫掃一切”,而是對那些即使是最“熟知”的事物和道理,也要“追問”其“理由”和“根據(jù)”。所以哲學的精神不僅是“否定”的,而且也是“肯定”的,不僅是“破壞”的,而且也是“建設”的。大舜的“功績”已經(jīng)名垂千古,就是一個明證。
大舜把問得來的“言”,加以考察,加以歸類,對于好的意見(言),就加以“發(fā)揚”、“提倡”,作為“理想”來宣傳;對于(經(jīng)他考察認為)不好的,當然就不要去宣揚、提倡;即使是對于“善”的“合理想的”、“合道德的”“言”,也要“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兩端”或許就是孔子前文說的“過”與“不及”、“賢”與“不肖”,這兩種極端的人,都會把好事情辦壞,使天下“無道”;而大舜是最能體貼民情,不但有高超的理想,而且能使理想逐步地轉化為現(xiàn)實,使理想與現(xiàn)實得到“和諧”。所以在孔子心目中,大舜是執(zhí)行“中庸之道”的模范典型。在這里,“中庸”固然也是“方法”、“手段”,但它是與一種深層次的哲學道理結合在一起的,是“理想”(不偏不倚地)轉化成“現(xiàn)實”(中的)一個動態(tài)過程,所以就不是一成不變的“模式”,它是與“致中和”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一種“大知(智慧)”。
接著,《中庸》引夫子自謙的話,說他自己比大舜差的遠。大概學生們都說自己的老師有智慧,孔子說,我那里有什么智慧,被人推到陷阱里也不知道躲避,還有什么聰明智慧可言?這大概是老先生的牢騷話。下面這句有點不大好懂,“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按這句話.“中庸”好象是一個物件,要抓住不放。其實,如果真是一個物件,或者是一種一般的品質(zhì)——如基督教圣經(jīng)里說的“勿偷竊”這類的,要堅持一個把月,大概常人都不困難,何況當時也已為人師表的孔子乎。這里“中庸”也要理解為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亦即“致中和”的目標。既然“中庸”有“閉門造車,出門合轍”的意思,則老先生很難找到這種感覺,這就是當時的實際情況了??鬃佑猩?,不得其志,未行其道,得意的時候少,失意的時候多,固有此感慨,亦不難理解。“自以為”“擇乎”了“中庸”,但總是“不合轍”,“行”不到一個月,就“翻車”了,“堅持(守)”不下去了,于是來個“反躬自問”,自己的“天命”,自己的“性”何在?如果真的認識到自己的“性”、“命”,理應無往而不順利(和)的,所以他很稱贊顏回,他似乎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會失去“中庸”。我們不知道孔子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有多大年紀,可能還沒有到五十歲,因為他自己后來說,他是五十才知天命的,這就是說,他認識到,“天”“分配”給他的“使命”不是直接過問政治的,而是要著書立說,為“萬世師表”的,在“學術”領域里,他“得了”“中庸之道”,于是經(jīng)過二十年的努力,老先生真的感到“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中庸(之道)”是不容易把握的,因為“天命”之“性”,非有“大智慧”不能看的準確;同時這個“大智慧”還要包括了對于一個(多個)“實踐過程”的把握在內(nèi)的。你何以知道你的“天命”、“性”呢?或者問,你何以知道你的“性命”所在呢?你要“做起來看”。當你行動時,你就會知道,世上萬物無不有各自的“性命”,而且它們是“不同”的,“不同”才有“和”的間題,也就是說,“和”才會是一個“問題”。譬如什么叫“強”,南方和北方的觀念是不太相同的。“君子之道”一“中庸之道”在“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不是要“認同(茍同)”(同流)它們,因為它們各執(zhí)一端,而是要使它們“和諧”,發(fā)揮各自的特點;而“君子”則要堅持住“自己”,以不變應萬變,以“自性”對“他性”,甚至無論國家有道無道,自己的“中庸之道”不能變,“素隱行怪”、“半途而廢”,則“君子”“勿為”、“勿能”。這樣堅持到底,即使一輩子不被承認,也不在乎。
然而,話又說回來,這個“中庸之道”,這個“性命之道”,不是那么容易把握的,所以緊接著,《中庸》說,“君子之道,費而隱?!薄百M”是指“廣博”、“眾多”的意思,“隱”是指“深藏不露”的意思,“費而隱”就是說“博大精深”。但“道”又是無往而不在的,所以就淺層面看,即使是普通的老百姓(愚夫愚婦),也都可知可行—“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不能“公(夫)說公的理,婆(婦)說婆的理”,都要商量著取一個“中道”-“折中”;但是這個“道”要講深了,講到極至,連圣人都會感到難知難行。“中庸之道”,小到家庭夫婦,大到社會團體,都要能貫徹進去,所以《中庸》接著說,“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于是我們看到,凡有“兩端”的,都有“道”的間題。所謂“性命”、“教道”,是指在各種“關系”中找到“自己”的恰當?shù)摹拔恢谩?,在“兩端”之“中”,找到自己的“道路”來。然而,“中”不是“兩端”之外的“另一端”,不是“第三端”,而是“兩端”所“應”走(行動)的“道路”,而每一端的“道(路)”,都包含了“另一端”的“關系”在內(nèi),所以,“性”、“命”,“自性”、“自命”——“自己”,本就包含了“他性”、“他命”在內(nèi),譬如,君臣、父子、師生等等,其各自的“性命”(自己),都已在這對關系之中?!皩α⒌慕y(tǒng)一”,非謂此“統(tǒng)一”亦為“一物”,像“氧”加“氫”成為“水”那樣,而是“統(tǒng)一”就在“對立”之“中”。故西洋哲學家常常用“同一(identity)”。儒家講的“仁”,也是“兩端(二人)”的關系。所以,儒家關于“性”、“命”、“道”、“仁”這些基本的概念,其意義是一貫的,都和“中庸”有關:“兩端”都要按照“致中和”的原則來定各自的“性”。所以,儒家的“性”就不僅是“自我”,不是“私”;也不是寬泛的“絕對”,而是“有對”“中”的“無對”,是“他者”“中”的“自己”,因而,也是“必然”“中”的“自由”。比較而言,儒家這個思想,稍接近黑格爾,而與康德的道德“絕對命令”是不相同的??档碌摹敖^對命令”是完全形式的,原則上沒有內(nèi)容,因而不可知;儒家的德性-天命、天性,雖然難知,但原則上是有內(nèi)容的,可知的。
于是我們看到,“中庸”-性、命、教,不僅要從“動態(tài)”上來把握,而且要從“相對”、“有對”中來理解。孤立地來看,每個人都是獨立的、自由的,“自由者”如何“合(和)”在一起,組成一個社會、團體,則是一個需要協(xié)調(diào)、安排的事。在人世間,這種協(xié)調(diào)的工作由社會一部分專職人員去做,當然這部分人也是“有對”的,他要和他的“對方”商量著辦,也不排除對有些不服從的人采取強制的辦法;社會和團體之所以需要一個組織,乃是“自由者”的群體需要協(xié)調(diào),古人認為,這種協(xié)調(diào)的最后根據(jù)在“超越”于“人世”的“天”,就象萊布尼茲所說的,“有對者(主體與客體)”之間,要請出“上帝”來做“預定的和諧”的工作?!爸杏埂本褪恰坝袑Α敝g(之中)的一條“道路”。
“有對”的觀念就是要“考慮到”“對方”,考慮到“他者”。于是,《中庸》記載孔子的話說,道離人并不遠,因為道本就是人要走的路,就在你的身邊;“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墩撜Z》里孔子也有相同的話,他告訴子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個“恕”的道理是可以管一輩子的(“衛(wèi)靈公”)。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個道德準則,大概是最為基本的,最為遠古的,它是建筑在“有對”這樣一個基礎上的。世間之所以有道德間題,乃在于世上總有“他者”,“恕”,就是將心比心,考慮到他人的情形,自己不愿做或做不到的事,也不要求別人就一定要做或就一定做得到。不過這條道德準則,如果抽象地從經(jīng)驗上去理解,會產(chǎn)生一些間題,它會是不周延的,因為對于自己不好的(不愿意發(fā)生的)事,對于別人就不一定不好,于是你不愿意做的事,別人未必就一定不愿意去做,所以這里要有一個前提就是對于雙方都是不好的事,這條道德準則才是有效的。什么事對雙方都不好?那就是“違反本性(自性、天命)的事”、“越位的事”、“膺妄的事”,亦即“肆無忌憚的事”。做“丈夫”的既然不愿意做違反“夫道”的事,也就不要讓做“妻子”的去做違反“婦道”的事,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守其道,天下就太平了。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出發(fā)點是“己”,但目標卻是“人”,因為“自己”本就“有對”于“他人”而言,是“他人”“中”的“自己”,所以可以從“自己”“推及”“他人”,可以從“自已愿意不愿意”“推及”“他人”“愿意不愿意”。這里“愿意不愿意-欲與不欲”就有客觀的“應該不應該”的道德憊義,而不僅是主觀的“欲望”。
“恕”,講的是由己及人,所以孔子自謙說“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這里“四道”指的也是“相對”的關系,如父子、君臣、兄弟以及朋友,孔子說他作為兒子、臣子、弟弟都做得不太好(“有所不足”),這里的“事”,竟然也是“有對”而言的,“事父”、“事君”、“事兄”連對等的“事友”也都是“有對”的。擴大開來說,世間一切的“事”,都是“有對”的,都是“為他者”做的,都是“事關他者”的。世間沒有抽象的、孤立的“事”。所以“事事”皆須有“道”,“事事”都要講“中庸”。
正因為“自己”的“性”(自性)并非孤立的,本就是“天命”所定,是在“自己”在天地之間(之中)的“位置”,所以,正確地堅持了“自己”的“性”,也就是正確地堅持了與他者的關系,也就是正確地把握了“天命”。《中庸》下面講的“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就是這層道理。你處在什么地位,就按這個地位該做的去做,不必怨天尤人,就會“無入而不得”,即使處于“貧賤”、“患難”的處境,仍然會有所得?!肮示泳右滓院蠲恍∪诵须U以僥幸”。這當然是一種很消極的思想,也帶有相當?shù)钠垓_性,因為孔子自己也曾不安于“患難”,而要想大行其道的;不過,孔子的“中庸”“安命”的思想,不見得就是要大家都坐等天上掉下餡餅來,因為“貧賤”處境也是可以改變的,他所強調(diào)的是“改變”要有“改變”之“道”,不能亂來?!吧敗北旧聿灰姷镁褪菈氖拢且吧斢械馈?,不能要“不義之財”,連吃飯也得“有道”,不應食“唾來之食”。譬如你處于“貧賤”,你不能怨天尤人,憤世嫉俗,而要反躬自間,是不是自己行事有不當之處,或許沒有抓住時機,或許考慮不周,等等,要總結經(jīng)驗教訓,這樣才能“改變面貌”,而不能去偷去搶。譬如你的社會“地位”不高,而你又想飛黃騰達,你就得好好努力“向上爬”,“立德、立言、立功”,取得上級的喜歡,也就會改變面貌,“光宗耀祖”,而不能去“犯上作亂”,去“造反”。在孔子看來,不管天下有道無道,“造反”總是“無理”的,這并不是說,就聽任它無道下去,而是要設法使它有道起來,一時不行,你也得“俊命”,等待“天命”自己的改變,不能“行險”。在這個意義上,古代儒家并不是柏拉圖式的“哲學王”思想,“哲學家”不該自己做王,而永遠是“輔助”王的,所以儒家的理想是“帝王師”,而不是本身就要稱王稱霸的。當然如果已是“帝王”而又是“圣人”,自然就好上加好,天下自然太平,象堯舜禹湯文王武王這樣的“圣王”,是古代儒家的典范。
果然,《中庸》記載孔子的話,歌頌了大舜、文武?!八雌浯笮⒁才c。德為圣人,尊為夭子,富有四海之內(nèi),宗廟饗之,子孫保之?!边@句話的重點在“孝”與“德”。“孝”與“德”都有“相對,,的意思。
“孝”講父子的“相對”的關系。下面講文王、武王、周公時有具體的發(fā)揮??鬃诱f,唯文王沒有什么牽掛的,“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從這里總結出來,“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德”是“至孝”、“大孝”,是“最高的孝”,所以為“圣人”。在講到“為政在人”時,強調(diào)“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而這里的“仁”說的是“親親為大”。所以,人的一切德性(仁),以“孝”為先。
為什么古代儒家特別強調(diào)“孝”?一方面當然和他們的對社會組成的看法有關,同時在他們心目中,如果人人都講“孝”,特別是統(tǒng)治者講“孝”,就能“長治久安”,“天下太平”。在說到舜之“大孝”后,孔子接著說,“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這里的“壽”,主要不是指個人的壽夭,而是有政治意義在內(nèi)的。所以孔子在稱贊大舜和文王時重復說“宗廟饗之,子孫保之”,固然是《詩經(jīng)》里的話,其意義也是不可忽視的;聯(lián)想到我們以前說過的《論語?雍也》篇里對“知者樂,仁者壽”的理解,想來是貫通的。“父作之,子述之”,一件事,一個事業(yè),才能綿延不斷地繼續(xù)下去,作為此種事業(yè)的象征的宗廟社稷,才能繼續(xù)下去,不會斷了“香煙”。這就是“孝”的意義和作用。有了這一條,就可以高枕“無憂”——《論語?憲問》篇說,“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點明“知”、“仁”、“勇”三德各自的特點,“憂”和“懼”有什么區(qū)別?我們從“孝”的政治、社會含義上,可以清楚地體會出來了?!吨杏埂防镆蔡岬健爸视隆狈Q它們?yōu)椤疤煜轮_德”,而加以分述之,重點在一個“仁”字。古代儒家強調(diào)“孝”,其思想根源當然與古代家族宗法的社會條件有關,而其思想的自身理路,大概可以從“政治久安”方面去理解。
“仁”是古代儒家的核心思想,而《中庸》從“孝”展開來講,也是由近及遠,抓住核心的核心、重中之重的意思?!爸杏怪馈本褪怯衫锛巴猓赏庠俜粗T己的過程,所以才能放得開(彌六合),收得攏(藏之密);而工夫還得由內(nèi)里練起。在講了夫婦、父子、兄弟、朋友、君臣的關系之后,又回到“自己”?!吨杏埂防锓涤谧陨韽娬{(diào)一個“誠”字。
我們說過,《中庸》里的思想,擴大開來,古代儒家的思想,都從“有對”而來。“仁”固然如此,“誠”亦復如是。《中庸》是這樣引導出“誠”的間題來:“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你看,是從“有對”的一環(huán)一環(huán)里脫出來的?!罢\”也不是“無對”的,“誠”的根據(jù)在“善”?!吧啤辈皇强档乱饬x上的“純形式”的、“不可知”的,“善”也是“有對”的?!熬敝吧啤痹冢▽Γ俺济瘛敝校弧白印敝暗馈?,在(對)“父母”中。要把握住這種“有對”的關系,才能說是做到了“誠”。有些人的“誠”是天生的,他們“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這些是圣人;常人也能“誠”,“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就是從“有對”的關系中學習體會出來的“善”(道),一旦認準了,就要堅持到底(《大學》說的“止于至善”)。只要好學,則“雖愚必明”。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從本就是“誠”進入“明”——“明白什么是‘善’”,這是“(天)性”如此;“從”學習了以后“明(白)”過來(什么是“善”)的,這是“教育”、“教化”的結果。無論哪種方法,都是為了達到“誠”和“明”。下面這句話,聯(lián)系到《中庸》開頭說的“天命之謂性”等等,就又回到本篇的主旨:“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笨梢?,“誠”是與“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誠”就是“盡性”,就是“率性”,也就是“中庸”。“誠”于“中”,就會“不勉而中”,“莫不中的”,可以“致中和”,當然是參贊天地了。
于是,“誠”就不僅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內(nèi)里”的間題,“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罢\”者“成”也,它有“完成”的意思。所以接著說,“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這里的“物”,是“人去做一件事物”的意思,意思是“不誠”就“做不成事”。所以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合外內(nèi)之道也”。這里的意思是很清楚了。
說(讀)到這里,我們大概把《中庸》的意思梳理了一遍,又回到了“天命之謂性”那一段話,這段話講“(天)命”、“性”、“道”、“教”,目標定得很高很高,可謂是“極高明”,“而道中庸”,而要以“中庸”為“道路”,從你“自己”(身、中)入手,要“誠”于“己”,堅持住(庸)“自已”的“性、而這個“天命”的“性”,已經(jīng)有了“相對”于“他者”的關系在內(nèi),沒有他者,你的“性”就會成了空洞的,“中和”就意味著有一個他者在?!白约骸笔菑摹八摺钡玫降模圆庞小爸小钡拈g題?!爸小闭?,“當中”、“中間”也,也才有“中(去聲)”“不中(去聲)”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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