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經(jīng)歷了不知多少時間的淘洗,今天讀之,依然清純,動人,這些詩,是中國古代最早的文人五言詩,由南朝蕭統(tǒng)從傳世無名氏《古詩》中選錄十九首編入《文選》而成。這19首詩語言樸素自然,描寫生動真切,具有天然渾成的藝術(shù)風格,所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是也。
劉勰的《文心雕龍》稱它為“五言之冠冕”,鐘嶸的《詩品》贊頌它“天衣無縫,一字千金”。今天一次把19首詩分享出來,圖文較長,建議先轉(zhuǎn)后看~特別是后面所附的葉嘉瑩先生對于《古詩十九首》的論述,請務(wù)必一閱,對于了解這十九首詩,甚至是自創(chuàng)作,太有好處。
《古詩十九首》,最早見于《文選》,為南朝梁蕭統(tǒng)從傳世無名氏《古詩》中選錄十九首編入,編者把這些作者已經(jīng)無法考證的五言詩匯集起來,冠以此名,列在“雜詩”類之首。
王福庵篆書“庭中有奇樹”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
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今日良宴會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
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
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
西北有高樓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
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fā),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
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
白露沾野草,時節(jié)忽復(fù)易。
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
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
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
良無磐石固,虛名復(fù)何益。
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結(jié)根泰山阿。
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
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
千里遠結(jié)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
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
庭中有奇樹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
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
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jīng)時。
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回車駕言邁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東城高且長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
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
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jié)束!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
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巾帶,沉吟聊躑躅。
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驅(qū)車上東門
驅(qū)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
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送,賢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去者日以疏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親。
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
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
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
生年不滿百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凜凜歲云暮
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
涼風率已厲,游子寒無衣。
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
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
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
愿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
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
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
眄睞以適意,引領(lǐng)遙相希。
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
孟冬寒氣至
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栗。
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
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qū)區(qū),懼君不識察。
客從遠方來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
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
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緯。
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
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
引領(lǐng)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來源:中華好詩詞
延伸——葉嘉瑩:古詩十九首講錄
概 論:
以前我曾提到,漢初的詩歌有幾種不同的體式,有四言體、楚歌體、雜言體,還有新興的五言體,也就是五言的樂府詩。現(xiàn)在我們首先要明確的是:《古詩十九首》不是樂府詩。嚴格地說,它是受五言樂府詩的影響而形成的我國最早的五言古詩。《昭明文選》最早把這十九首詩編輯在一起,并為它們加了一個總的題目——“古詩十九首”。
許多人認為,《古詩十九首》在中國詩歌史上是繼《詩經(jīng)》、《楚辭》之后的一組最重要的作品。因為,從《古詩十九首》開始,中國的詩歌就脫離了《詩經(jīng)》的四言體式,脫離了《楚辭》的騷體和楚歌體,開沿襲兩千年之久的五七言體式。在中國的舊詩里,人們寫得最多的就是五言詩和七言詩。直到今天,寫舊詩的人仍以五言和七言為主。而《古詩十九首》,就是五言古詩中最早期、最成熟的代表作品。它在謀篇、遣詞、表情、達意等各方面,都對我國舊詩產(chǎn)生了極深遠的影響。然而奇怪的是,如此杰出、如此重要的一組詩,我們大家卻始終不知道誰是它們的作者!
晚唐詩人李商隱曾寫過一組非常美麗的詩——《燕臺四首》。有一次,他的一個叔伯兄弟吟誦他寫的這四首詩,被一個叫作柳枝的女孩子聽到了,就十分驚奇地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這兩句話里充滿了內(nèi)心受到感動之后的驚喜和愛慕,意思是什么人的內(nèi)心竟有如此幽微窈眇的感情,而且竟有這么好的寫作才能把它們表現(xiàn)出來?我之所以提到這個故事,是因為每當我讀古詩十九首的時候,內(nèi)心之中也常常縈繞著同樣的感情和同樣的問題。這十九首詩寫得真是好,它有非常豐厚的內(nèi)涵,外表卻很平淡。后來的詩人也能寫很好的詩,但總是不如十九首這樣溫厚纏綿。比如盧照鄰有兩句詩說:“得成比目何辭死,愿做鴛鴦不羨仙”,寫得當然也很好,可是你要知道,這兩句太逞才使氣。也就是說,他有意地要把話說得漂亮,說得有力量,結(jié)果在感情上反而太淺露了。詩人寫詩講究“詩眼”,就是一首詩里邊寫得最好的一個字。例如王安石有一句“春風又綠江南岸”,據(jù)說他在詩稿上改過好幾次,寫過“又到”、“又過”、“又滿”,最后才改成“又綠”,這個“綠”字就是詩眼。因為江南的草都綠了,其中不但包括了“到”、“過”和“滿”的意思,而且“綠”字又是那么鮮明和充滿了生命力的顏色,改得確實是好。但《古詩十九首》不屬于這一類,你不能從中挑出它的哪一句或哪一個字最好,因為作者的感情貫注在全詩之中,它整個是渾成的,全詩都好,根本就無法摘字摘句。更何況,這十九首詩互相比較,其水準也不相上下,全都是這么好。這就更加使人想知道它們的作者:到底是什么時代的什么人,能夠?qū)懗鲞@么奇妙的一組作品來呢?
這是一個很復(fù)雜的問題。而大家探討的結(jié)果,就有了許多不同的說法?,F(xiàn)在,我就把其中幾種最早的、最重要的說法作一個簡單的介紹:
首先是劉勰的《文心雕龍·明詩篇》說:“至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詞人遺翰,莫見五言。”又說:“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劉勰說,西漢成帝時曾編選了當時流傳下來的文學作品,共有三百多篇,但這些作品里并沒有五言詩??墒撬终f,現(xiàn)在傳下來的這一組非常好的古詩,有人說是枚叔的作品,而其中的《孤竹》那一篇,則是傅毅的作品。枚叔即枚乘,是西漢景帝時的人,傅毅是東漢明帝、章帝時的人?,F(xiàn)在我們先來討論枚乘,等一下再說傅毅。大家知道,景帝的時代比成帝早得多,如果景帝時代的枚乘寫出了這么多這么好的五言詩,那么成帝時代編選作品時怎么會不選這些詩呢?這已經(jīng)是一個問題。但認為這些詩里有枚乘作品的,還有徐陵。他編的《玉臺新詠》中,收了九首枚乘的詩,其中有八首在《古詩十九首》之內(nèi)。然而,劉勰、徐陵和昭明太子蕭統(tǒng)都是南北朝時代的人,以《昭明文選》、《文心雕龍》和《玉臺新詠》這三部書相比較,《玉臺新詠》成書年代最晚?!墩衙魑倪x》選了這一組詩,標為“古詩十九首”,說明蕭統(tǒng)當時不知道它們的作者;《文心雕龍》說“古詩佳麗,或稱枚叔”,說明劉勰也不敢確指枚乘就是這些詩的作者;那么徐比他們的年代稍晚,怎么反而能夠確定枚乘是它們的作者呢?更何況,徐陵編書的態(tài)度是比較不認真的,因此他的說法并不可信。其實,比他們年代更早的,還有陸機。陸機曾寫過十四首擬古詩,其中有一部分所擬的就是徐陵認為是枚乘所寫的那些作品。但陸機只說是擬古詩,卻沒有說是擬枚乘。這也可以證明,在陸機的時代,人們也不以為這些古詩是枚乘的作品。
所以,鐘嶸《詩品》就又提出了另一種看法。他說:“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干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彼^“曹王”,指的是建安時代的曹氏父子和王粲等人。
你們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好幾個可能的作者了。一個是西漢景帝時的枚乘,一個是東漢明帝、章帝時代的傅毅,一個是東漢獻帝建安時代的曹王等人。劉勰說《孤竹》一篇是傅毅所作,傅毅與《漢書》的作者班固同時,但《漢書·藝文志》里并沒有記載他寫過五言詩之類的作品。而且傅毅與班固齊名,《詩品序》中曾批評班固的《詠史》“質(zhì)木無文”,那么傅毅似乎也不大可能寫出如此諧美的五言詩作品,因此傅毅之說也是不可信的。既然如此,建安曹王的說法是否可信呢?我以為也不可信,因為《古詩十九首》與建安曹王作品的風格大不相同。而且曹丕在一些文章中對王粲等建安七子的詩都有所評論,卻從來沒有提到過他們之中有哪一個人寫過這么好的十九首詩。
給《昭明文選》作注解的李善說得比較謹慎。他說:“并云古詩,蓋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詩云,'驅(qū)車上東門’,又云'游戲宛與洛’,此則辭兼東都,非盡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編在李陵之上。”所謂“辭兼東都”是說,這十九首詩中應(yīng)該兼有東漢的作品。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西漢建都長安,東漢建都洛陽,“上東門”是洛陽的城門,“宛與洛”也是指洛陽一帶地方。只有在東漢的時代,洛陽才這樣繁華興旺。李善并沒有否定詩中有西漢枚乘的作品,但又指出詩中可能兼有東漢的作品,所以說這種說法是比較謹慎的。于是后人因此又有了“詞兼兩漢”的說法,認為《古詩十九首》中既有西漢的作品,也有東漢的作品。這種說法,表面上看起來雖然很通達,其實也不能夠成立。
為什么不能成立?因為從西漢景帝到東漢建安,前后相去有三百年之久,而這十九首詩所表現(xiàn)的風格,卻絕不像是相差百年以上的作品。綜觀文學演進的歷史,不同時代一定有不同的風格。唐朝一共不過二百八十多年,詩風已經(jīng)有初、盛、中、晚的變化。就拿北宋詞來說,早期的晏、歐,后來的柳永、蘇軾,再后來的秦少游、周邦彥,他們的風格是多么不同!可是《古詩十九首》的風格內(nèi)容相當近似,如果說二三百年之間的作品都在里邊,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個人以為,這十九首詩都是東漢時代的作品。由于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對這些詩沒有記載,所以它們應(yīng)該是在班固、傅毅之后出現(xiàn)的,但下限則應(yīng)該在建安曹王之前。因為,建安時代詩風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等到講建安詩的時候你們就會看到:由于時代的影響,三曹、王粲等人的詩已經(jīng)寫得非常發(fā)揚顯露,不再有《古詩十九首》溫厚含蓄的作風了。
可是實際上,《古詩十九首》全部為東漢作品的說法多年來一直不能夠成為一個定論。為什么不能成為定論?
因為大家都不敢斷定這里邊肯定就沒有西漢之作。原因何在呢?就在于十九首中有這樣一首詩——《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
白露沾野草,時節(jié)忽復(fù)易。秋蟬嗚樹間,玄鳥逝安適。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
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良無磐石固,虛名復(fù)何益。
這首詩里寫了“促織”,寫了“白露”,寫了“秋蟬”,完全是秋天的景物,時間應(yīng)該是在初秋季節(jié)。但詩中卻說,“玉衡指孟冬”。孟冬是初冬的季節(jié),但為什么詩中所寫的景物卻都是初秋季節(jié)的景物呢?注解《昭明文選》的李善認為,這里邊有一個歷法問題。大家知道,漢朝自漢武帝太初元年開始使用太初歷,太初歷與我們今天使用的夏歷基本相同。但在漢武帝之前人們使用什么歷法呢?李善說:“《漢書》曰: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為歲首。漢之孟冬,今之七月矣?!彼J為,漢高祖劉邦打敗秦軍來到長安附近的霸上時,正好是十月,于是就把十月定為一年的開始。也就是說,當時把夏歷的十月叫作正月。如果依此推算一下,則夏歷的七月就應(yīng)該叫作十月,十月當然屬于孟冬了。李善認為,這首詩的作者既然把初秋的季節(jié)稱為孟冬,那么他就一定是漢武帝太初時代之前的人,那當然就是西漢初年的作品了。
但我以為李善的說法有錯誤。要想說明這個問題,涉及很多歷史文化的知識,所以我只能作一個簡單的說明。我以為,“玉衡指孟冬”并非說此時就是孟冬季節(jié),而是在描寫夜深之時天空的景象。古人把天空分為十二個方位,分別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的名稱來命名,而這十二個方位,又分別代表一年四季的十二個月。舊時過年貼對聯(lián),有一個橫聯(lián)叫作“斗柄回寅”,意思是,北斗七星的斗柄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回來指到“寅”的方位上了。按夏歷來說,這個時候就是正月孟春,是一年的開始。既然斗柄指到寅的方位時是正月孟春,那么以此類推,當斗柄指到卯的方位時就是二月仲春,指到辰的方位時是三月季春,指到巳的方位時是四月孟夏……。不過,這只是夏歷,而夏商周三代的歷法是不同的,夏建寅,商建丑,周建子。也就是說,商歷的正月是夏歷的十二月,周歷的正月是夏歷的十一月。兩千多年來,我們所一直沿用的,乃是夏歷。
然而不要忘記,地球既有自轉(zhuǎn)又有公轉(zhuǎn),北斗七星不但在不同季節(jié)指著不同的方位,就是在一夜之間,也同樣流轉(zhuǎn)指向不同方位。只不過,隨著季節(jié)的不同,它指向這些方位的時間的早晚也在變化。因此,僅僅“玉衡指孟冬”并不能判斷是在什么季節(jié),要想判斷季節(jié),還必須知道玉衡是在夜晚什么時辰指向孟冬的。也就是說,這里邊有一個觀測時間的問題。
“玉衡”是什么意思呢?它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五顆星。 “孟冬”,當然指的是天上十二方位中代表孟冬季節(jié)的那個方位——我們推算一下,應(yīng)該是“亥”的方位。在北斗七星之中,從第一個星到第四個星分別叫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它們合起來稱為“斗魁”;從第五個星到第七個星分別叫玉衡、開陽、招搖,它們合起來稱為“斗杓”?!拌肌弊肿x作biao(平),就是斗柄的意思。 《史記·天官書》說: “北斗七星,……用昏建者杓,……夜半建者衡,……平旦建者魁?!?/span>所謂“建”,就是建歷的依據(jù),就是說:如果你在黃昏的時候觀測北斗,則以杓——即斗柄的最后一顆星招搖——所指的方位為依據(jù);如果你在夜半觀測,則以玉衡所指的方位為依據(jù);如果你在凌晨觀測,則以魁——即斗首第一顆星天樞——所指的方向為依據(jù)。有了這個觀測時間的標準,我們就可以知道:在孟秋季節(jié)的黃昏時分,招搖指在孟秋的方位——我們推算一下,應(yīng)該是“申”的方位。這也就是《淮南子》所說的“孟秋之月,招搖指申”。但倘若你在夜半觀測呢?那時指在申位的就不是招搖,而是玉衡了。如果你在平明觀測,則指在申位的又不是玉衡,而變成了天樞。北斗七星是在轉(zhuǎn)的,玉衡在半夜時指著申的方位,而在后半夜到黎明這一段時間,它就逐漸轉(zhuǎn)向亥的方位,也就是孟冬的方位。在這同一時間里,天樞就逐漸轉(zhuǎn)向申的方位,即孟秋的方位。所以如果你在凌晨時觀測,就不能再以玉衡所指的方位為標準,而要以天樞所指的方位為標準了。這件事說起來好像很復(fù)雜,其實,在秋天的夜空,這景象是歷歷可見的。
既然如此,“玉衡指孟冬”的意思就顯而易見了:它指的是時間而不是季節(jié),是在孟秋七月的夜半以后到凌晨之前這一段時間。這時候玉衡正在慢慢地離開代表孟秋的“申”的方位,慢慢地指向代表孟冬的“亥”的方位。夜深入靜,星月皎潔,再加上“促織”、“白露”、“秋蟬”等形象的描寫,就烘托出一幅寒冷、靜謐的秋夜景象來。所以我以為,李善的錯誤在于他忽略了在不同的時間觀測應(yīng)該以不同的星作為依據(jù);同時又把指方位的“孟冬”解釋為真的孟冬季節(jié),這才造成了詩中所寫景象與季節(jié)的矛盾。而為了解釋這個矛盾,他又搬來了“漢初以十月為歲首”的說法。這個說法,其實也是不能夠成立的。因為所謂“漢初以十月為歲首”只是把十月當成一年的開始,并沒有改變季節(jié)和月份的名稱?!妒酚洝?、《漢書》在太初之前的諸帝本紀中,每年都以冬十月為開始,雖然是一年的開始,但仍然稱“冬”,仍然稱“十月”。這與夏商周之間的改歷是不同的。所以王先謙的《漢書補注》在漢高祖元年敘事到“春正月”的時候,曾加以注解說:“秦二世二年,及此元年,皆先言十月,次十一月,次十二月,次正月,俱謂建寅之月為正月也,秦歷以十月為歲首,漢太初歷以正月為歲首,歲首雖異,而以建寅之月為正月則相同,太初元年正歷,但改歲首,未嘗改月號也?!边@些話足以為證,因此,李善所謂“漢之孟冬,今之七月”的說法是完全不可信的。
既然主張《古詩十九首》中有西漢之作的一條最有力的證據(jù)現(xiàn)在也被推翻,那么就可以下一個結(jié)論了:
我以為,這十九首詩無論就其風格來判斷,還是就其所用的詞語地名來判斷,都應(yīng)當是東漢之作,而不可能是西漢之作。
更何況,這十九首詩中所表現(xiàn)的一部分有關(guān)及時行樂的消極頹廢之人生觀,也很像東漢的衰世之音。因此,它們很可能是班固、傅毅之后到建安曹王之前這一段時期的作品。
《古詩十九首》的文字是非常簡單樸實的,然而它的含意卻十分幽微,容易引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
清代學者方東樹在他的《昭昧詹言》中說,“十九首須識其'天衣無縫’處”。什么叫“天衣無縫”?就是說,這些詩寫得自然渾成,看不到一點兒人工剪裁的痕跡。我們讀不同的詩要懂得用不同的方法去欣賞。有的詩是以一字一句見長的,它的好處在于其中有某一個字或某一句寫得特別好。因此,有些人就專門在字句上下功夫。在中國文學的歷史上流傳了很多這樣的故事,剛才舉過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就是其中的一個。
另外還有一個有名的故事,說是唐代詩人賈島在馬背上得了兩句詩“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他想把“推”字改成“敲”字,自己又拿不定主意,坐在馬背上想得入神,一下子就沖進京兆尹韓愈出行的隊伍,被眾人拿下送到韓面前。韓愈也是有名的詩人,不但沒怪罪他,反而幫他斟酌了半天,最后決定還是用“敲”字更好。為什么“敲”字更好?因為詩人所要表現(xiàn)的是深夜的寂靜,推門沒有聲音,當然也很寂靜,可是在萬籟無聲之中忽然響起一個敲門的聲音,有時候反而更能襯托出周圍的寂靜。
因此,后來很多學寫詩的人就專門在“詩眼”和“句眼”上下功夫,費盡了“推敲”。我當然不是說修辭不重要,可是要知道,更好的詩其實是渾然天成的,根本就看不出其中哪一個字是“眼”。比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每一個字都有他感發(fā)的力量。杜甫《羌村》中有一句“群雞正亂叫”,如果單看這一句,這算什么詩?然而這是一首感情深厚的好詩。杜甫把他的妻子、家人安置在羌村,自己去投奔唐肅宗。后來他被叛軍俘虜?shù)介L安,從長安逃出來又幾乎死在道路上,而在這段時間,羌村一帶也被叛軍占領(lǐng)過,聽人傳說叛軍把那個小村莊殺得雞犬不留。在經(jīng)歷過這么多憂患危險之后,詩人終于得到機會回羌村去看望他的妻子、家人。試想,當他見到“群雞正亂叫”這種戰(zhàn)前常見的平安景象時,心中會產(chǎn)生多么美好和安定的感覺!如果你不讀他整個的一首詩,如果你不知道那些背景,你怎能知道“群雞正亂叫”的好處?不但杜甫如此,陶淵明也是如此。凡是最好的詩人,都不是用文字寫詩,而是用自己整個的生命去寫詩的。
前幾天我偶然看到一篇文章,內(nèi)容是談?wù)摻鼇淼膶W術(shù)風氣。文章說,中國千百年來傳統(tǒng)的學術(shù)風氣是把為人與為學結(jié)合在一起的。中國歷史上那些偉大詩篇的好處都不僅在于詩歌的藝術(shù),更在于作者光明俊偉的人格對讀者的感動。那篇文章還說,現(xiàn)在的風氣是把學問都商品化了,大家都急功近利,很多做學問的人都想用最討巧的、最省事的、最方便的辦法得到最大的成果。這是一種墮落。古人講為學、為師,是要把整個一生都投入進去結(jié)合在一起的,而現(xiàn)在講詩的人講得很好,理論很多,分析得很細膩,為什么沒有培養(yǎng)出偉大的詩人?就因為沒有這個結(jié)合。詩人如此,詩也是如此。真正的好詩是渾然一體的詩。對這樣的詩,你要掌握它真正的精神、感情和生命之所在,而不要摘取一字一句去分析它的好處。
除了渾成之外,《古詩十九首》另一個特點是引人產(chǎn)生自由聯(lián)想:
我實在要說,《古詩十九首》在這一點上與《紅樓夢》頗有相似之處。第一,它們對讀者的感動都是事實而且是多方面的;第二,《紅樓夢》后四十回究竟是誰所作?同樣一直成為一個疑問,因而使人們難以確定它的主題。它果然是寫寶玉和黛玉的戀愛故事嗎?還是如王國維所說的,要寫人生痛苦悲哀的一種哲理?抑或如大陸批評家們所說的,是要寫封建社會官僚貴族階級的腐敗墮落?它到底要說些什么?要寫怎樣一個主題?每個人都可以有很多聯(lián)想,每個人都可以看出不同的道理來。如果我們講杜甫的詩,我們可以用唐朝那一段歷史和杜甫的生平來做印證,多半就能知道他寫的是什么事情。但這個辦法對《古詩十九首》不行,我們只能感覺出他有深微的意思,但究竟寓托的是什么?我們無法通過考證來確定,原因就在于我們不知道確切的作者。然而,這是一件壞事嗎?我說也不一定。
中國古人批評詩的時候有個習慣,總是要想方設(shè)法確定詩的作者和詩的本意。對有些詩來說這種辦法是必要的,如杜甫詩就是如此,他有不少詩反映了唐代某些歷史事件,寫詩的時候確有所指。對這一類詩當然應(yīng)該盡可能確定作者的原意。但十九首之所以妙就妙在不知作者——連作者是誰都不知道,你怎樣去確定作者的原意?因此,對這十九首詩,每一個讀者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聯(lián)想。正由于《古詩十九首》有這樣的特色,所以它特別適合于現(xiàn)代西方“接受美學”的理論。
西方在五十年代后期和六十年代初期曾流行一種叫作“新批評”的理論。這種理論主張文學批評應(yīng)該以作品為主。他們認為,作品里的形象、聲音、韻律,都關(guān)系到作品的好壞,惟獨作者卻是不重要的。而后來流行的“接受美學”的理論,則是一種更新的文學理論,它進一步把重點轉(zhuǎn)移到讀者身上來了。接受美學認為,一篇作品是不能夠由作者單獨完成的,在讀者讀到它之前,它只是一個藝術(shù)的成品,沒有生命,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只有讀者才能使它得到完成,只有讀者通過閱讀給它注入生命的力量,它才成為一個美學欣賞的對象,才有了意義和價值。然而,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經(jīng)歷和閱讀背景,因此對同一首詩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釋。《古詩十九首》為什么好?就是因為它能夠使千百年來各種不同的讀者讀過之后都有所感動,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共鳴。
但《古詩十九首》為什么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呢?這就涉及它所寫感情的主題了。《古詩十九首》所寫的感情基本上有三類:離別的感情、失意的感情、憂慮人生無常的感情。我以為,這三類感情都是人生最基本的感情,或者也可以叫作人類感情的“基型”或“共相”。因為,古往今來每一個人在一生中都會有生離或死別的經(jīng)歷;每一個人都會因物質(zhì)或精神上的不滿足而感到失意;每一個人都對人生的無常懷有恐懼和憂慮之心。而《古詩十九首》就正是圍繞著這三種基本的感情轉(zhuǎn)圈子,有的時候單寫一種,有的時候把兩種結(jié)合起來寫,而且它寫這些感情都不是直接說出來的,而是含意幽微,委婉多姿。例如,我們下一次所要講的《今日良宴會》里有這樣兩句:“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你為什么不鞭策你的快馬,搶先去占領(lǐng)那個重要的路口?其實,所謂“要路津”,所代表的乃是一個重要的官職,說得通俗些,這是對爭名奪利的一種委婉的說法。還有一首《青青河畔草》也是我們所要講的,它寫了一個孤獨而又不甘寂寞的女子,最末兩句是,“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蓖鯂S在《人間詞話》里曾說這幾句“可謂淫鄙之尤”,然而它們之所以不被人們視為“淫詞”或“鄙詞”,那就是由于其感情的真摯了。其實,我說這兩首詩真正的好處不僅僅在于感情的真摯,它們真正的好處在于提出了人生中一個嚴肅的問題:當你處于某種人生的困惑中時,你該怎么辦?每個人都難免會有軟弱的時候或絕望的時候,每個人在這種時候內(nèi)心都會產(chǎn)生很多困惑和掙扎。而《古詩十九首》就提出來很多這樣的問題,這是它很了不起的地方。而且,這些問題都不是直接寫出來的,而是用很委婉的姿態(tài)、很幽微的筆法來引起你的感動和聯(lián)想。晚清有一位詩學批評家叫陳祚明,在他的《采菽堂古詩選》里有一段話對《古詩十九首》評論得非常好?,F(xiàn)在我把這段話抄下來:
“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幾?雖處富貴,慊慊猶有不足,況貧賤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誰不感慨?人情于所愛,莫不欲終身相守,然誰不有別離?以我之懷思,猜彼之見棄,亦其常也。夫終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復(fù)不知其樂,乍一別離,則此愁難已。逐臣棄妻與朋友闊絕,皆同此旨。故“十九首”雖此二意,而低回反復(fù),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則人人本自有詩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盡,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言情能盡者,非盡言之為盡也。盡言之則一覽無遺,惟含蓄不盡,故反言之,乃足使人思。蓋人情本曲,思心至不能自己之處,徘徊度量,常作萬萬不然之想。今若決絕,一言則已矣,不必再思矣。故彼棄之矣,必曰亮不棄也;見無期矣,必曰終相見也。有此不自決絕之念,所以有思,所以不能已于言也?!笆攀住鄙蒲郧?,惟是不使情為徑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寫之,故言不盡而情則無不盡。后人不知,但謂“十九首”以自然為貴,乃其經(jīng)營慘淡,則莫能尋之矣。
《古詩十九首》說出了我們?nèi)祟惛星榈囊恍盎汀焙汀肮蚕唷?/span>:
比如,每個人都希望滿足自己的一切理想和愿望,但真正能夠滿足的又有幾個人?就算他在物質(zhì)生活上滿足了,在精神生活上也都能滿足嗎?有的人已經(jīng)得到高官厚祿,但仍然有不滿足的地方,何況那些貧賤之人呢?如果你擁有充足的時間去追求,也許最終會有滿足的那一天,然而人的生命又有多么短暫,時間并不等待任何人,你的一生很快就會過去!又比如,誰不愿意和自己所愛的人永遠相守在一起?但天下又有誰沒經(jīng)歷過生離或死別?當你們相聚的時候,并不能體會到離別的悲哀,因而也就不懂得這聚會的難得和可貴;可是當你失去的時候,你懂得了它的珍貴,卻又不得不承受失去它的悲哀!
人都是有感情的。所以自然界的四時變化、人世間的生死離別,所有這些物象和事象就會搖蕩人的心靈和性情,從而產(chǎn)生詩的感發(fā)。可是,既然每個人都能產(chǎn)生詩的感發(fā),為什么還有詩人和一般人的區(qū)別呢?那是因為,一般人只是“能感之”,只有詩人不但“能感之”而且“能寫之”。也就是說,寫詩不僅需要有感受的能力,還需要有表達的能力。講到這里我想插上一句,我在UBC教書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我常常為我的一些學生而感慨:他們有很敏銳的感受能力和很深厚的感情,但卻因?qū)懽鞯哪芰Σ疃荒軌虬炎约焊惺艿降臇|西寫出來。特別是我們中國血統(tǒng)的同學,他們在臺灣或香港念了小學,中文的基礎(chǔ)還沒有打好就來到了加拿大,但他們英文的表達能力也不是很好,因為他們畢竟是從小念的中文。我以前教過一個學生,在美學和文學上都有很高的天分。他告訴我,他有許多很好的想法。我說,你為什么不把它們寫出來呢?他說:“老師,我寫不出來。我的中文不成,英文也不成!”這真是人生最可惋惜的一件事:每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應(yīng)該有表達自己的能力,可是有的人卻把它失落了!陸機在《文賦》的序里說,“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所謂“意不稱物”就是說,你內(nèi)心的感情與要寫的對象并不相合。比如我現(xiàn)在給你們出一個詩題《溫哥華秋日感懷》,你有很好的立意和很豐富的感情寫出這首詩來嗎?即使你有了很好的意思和感情,也不一定就能寫好這首詩。因為還有一個可憂慮的問題是“文不逮意”——你用來表達的言辭趕不上你的意思和感情,你無法把你內(nèi)心產(chǎn)生的那種美好的情意完全表達出來。這當然是很遺憾的一件事情。
但什么是“完全表達出來”?你說你現(xiàn)在內(nèi)心之中有十二萬分的悲哀或一百二十萬分的悲哀,這就叫完全表達出來了嗎?不行。因為你雖然把話說到極點,可是人家看了并不感動。就以愛情而言吧,每一個人愛情的品質(zhì)和用情的態(tài)度都是不同的。最近我看到報紙上說,有一個男子追求一個女子,后來那女子不跟他好了,他一怒之下殺了這個女子和她的全家。這或許就是現(xiàn)代人的感情。而中國古人用情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古人所追求的標準乃是“溫柔敦厚”。《古詩十九首》的感情就是如此,它是溫厚纏綿而且含蓄不盡的。我們常說,某人的感情是“百轉(zhuǎn)柔腸”,這種人他不能夠把感情一下子切斷。因為有的時候,他的理性明明知道這件事不會成功,應(yīng)該放棄了,他的感情卻沒有辦法放棄。一個人被他所愛的人拋棄了,如果干脆從此斷絕關(guān)系,那么就不會再有相思懷念了,但他偏偏不肯,心里總是在猜想:對方一定不會如此絕情吧?我們最終還是要相見的吧?因此才會產(chǎn)生相思懷念,才不由自主地要用詩歌把這些感情表現(xiàn)出來?!豆旁娛攀住酚们榈膽B(tài)度是如此溫厚纏綿,所以它表現(xiàn)的姿態(tài)也十分委婉曲折。它的語言表面上含蓄不盡,實際上卻把人的內(nèi)心之中這些復(fù)雜的感情全都表達出來了。
剛才我引過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的“古詩佳麗,或稱枚叔”一段,其實那一段接下來還有幾句:“觀其結(jié)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蔽也痪们霸诿绹鞑哭D(zhuǎn)印的香港《大公報》上看到一篇文章,他把劉勰這句話中“結(jié)體散文”的“散文”兩個字解釋為文學體裁中的“散文”。我以為這是不對的,古人沒有這種用法。事實上,“結(jié)體”和“散文”是兩個對稱的動賓結(jié)構(gòu)?!敖Y(jié)體”,是說它構(gòu)成的體式;“散文”是說它分布的文辭。劉勰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看一看《古詩十九首》體裁的結(jié)構(gòu)和對文辭的使用,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特色是“直而不野”。也就是說,它寫得很樸實,但不淺薄。我們大家都讀過李白和杜甫的詩,在讀過李杜的詩之后再返回來看《古詩十九首》,你就會發(fā)現(xiàn):當你第一眼看上去的時候,《古詩十九首》并不像李白的詩那樣給你一個很鮮明的印象和感動;也不像杜甫的詩那樣使你感到他真是在用力量。你會覺得,《古詩十九首》所說的都是極為普通、尋常的話,可是如果反復(fù)吟誦,就越來越覺得它有深厚的味道。而且,你年輕時讀它們有一種感受;等你年歲大了再讀它們,又會有不同的感受。所謂“婉轉(zhuǎn)附物”的“物”,指的是物象。作者把他內(nèi)心那些千回百轉(zhuǎn)的感情借外在的物象表達出來,就是婉轉(zhuǎn)附物。在我們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里,這屬于“比”和“興”的方法。
《古詩十九首》善用比興,這個特點等下一次我們看具體作品時將作更詳細的介紹。什么叫“怊悵切情”呢?“怊悵”與我們現(xiàn)在所說“惆悵”的意思差不多,那是一種若有所失、若有所求、卻又難以明白地表達出來的一種感情,也是詩人們常常具有的一種感情。因為,凡是真正的詩人都有一顆非常敏感的心靈,常常有一種對于高遠和完美的追求,這種追求不是后天學習所得,而是他天生下來就有的。一首好詩,往往能很好地表現(xiàn)出詩人的這種感情?!扒小笔乔泻希褪钦f能夠表現(xiàn)得深刻而真切。我們都說杜甫的詩好,為什么好?就是因為他能夠把他的感情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來。假如你把你內(nèi)心的感情表達得不夠,那當然是失敗的,可是你把你的感情夸大了,超出了實際情況,那也不是好詩?,F(xiàn)在我們就要注意,把你內(nèi)心的情意直接而且深刻地表達出來,這在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屬于什么方法?我以前講過,是“賦”的方法。所以你們看,《古詩十九首》可以說是很成功地結(jié)合了中國最傳統(tǒng)的賦、比、興的寫作方法,因而形成了我國早期五言詩最好的代表作。
與此看法類似的還有明代學者胡應(yīng)麟。他在《詩藪》中曾評論這些詩,說它們“興象玲瓏,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動天地”?!芭d象”兩個字很簡單,但卻代表了心與物之間的很復(fù)雜的關(guān)系,既包括由心及物的“比”,也包括由物及心的“興”。“玲瓏”在這里有貫通、穿透的意思,就是說,它的感發(fā)與它的意象之間都是能夠貫穿、可以打通的?!耙庵律钔瘛钡囊馑际钦f,那種感情的姿態(tài),在詩中表現(xiàn)得不但很深厚,而且很婉轉(zhuǎn)。因此胡應(yīng)麟說,像《古詩十九首》這樣的詩,不但人會被它感動,連天地和鬼神也會被它所感動。另外,剛才我還引過鐘嶸《詩品》中的一段話,其中也給了這些詩很高的評價,說它們“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皽亍?,就是我在前邊說過的那種溫柔敦厚的感情;“麗”,是說它們寫得也很美;“悲”,是指詩中所寫的那些不得意的悲慨;“遠”,是說它給讀者的回味是無窮無盡的。因此,每個人看了這些詩內(nèi)心都會發(fā)生震動,認為它們真是“一字千金”的好詩。
結(jié)語:
最后,我還要強調(diào)一個問題:在一般選本中,對《古詩十九首》往往只選其中的幾首,但如果你要想真正了解《古詩十九首》,真正得到詩中那種溫厚纏綿的感受,只讀幾首是不夠的,必須把它們?nèi)孔x下來。因為這十九首詩在風格和內(nèi)容上雖然有一致性,實際上又各有各的特點。如果你會吟誦的方法,那就更好。吟誦,是中國舊詩傳統(tǒng)中的一個特色。我以為,它是深入了解舊詩語言的一個很好的方法,因為它能夠培養(yǎng)出在感發(fā)和聯(lián)想中辨析精微的能力。當你用吟誦的調(diào)子來反復(fù)讀這十九首詩的時候,你就會“涵泳其間”,也就是說,你會像魚游在水里一樣,被它的那種情調(diào)氣氛整個兒地包圍起來,從而就會有更深的理解和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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