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畜興旺（國畫）唐云、江寒汀
混沌
前些天，在紹興老屋基，遍地的母雞公雞和小雞，不知不覺地看了很久。母雞的脖子一伸一伸，喉嚨里咯咯有聲，像節(jié)奏嚴密的舞蹈，看得人欲罷不能。公雞又傻又威風，突然站定，抖動雞冠，像是想到有事要宣布，清清嗓子后又什么都想不起來。公雞還喜歡單腳獨立，雞立雞群，然后顧盼自雄。但最好看的還不止是它們的動作，而是神情。
不可思議，老屋基的雞，廣州天河公園的各種蛙，還有我家里的狗，它們的臉上都有相似的表情。要說這三者有什么共同點，只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動物。
我友老趙帶我在天河公園夜觀多次，能看到各種各樣的蛙類。黑眶蟾蜍，花狹口蛙，斑腿泛樹蛙，它們無一例外，瞪著空無一物的眼神直視前方，又突然，閃電一樣消失了。呆木和尖銳，在所有的動物身上，都像莫比烏斯環(huán)那樣的一體。老趙說，因為它們身上有上萬年的混沌。
也許，讓人類感到安寧或者感到恐懼的，都是這上萬年的混沌。
2.荒寒
讀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叔惠和翠芝一起去清涼山之后，翠芝當天就和一鵬解除了婚約。而叔惠過了一段時間后，才得知這件事。得知這件事的那天晚上，天氣很冷，是年底了。
那個夜晚，全世界都在睡，陪伴叔惠的失眠，只有一些雞叫。當時的情形是：
這兩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濛濛地照著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雞啼聲，雞還當是天亮了。許多人家都養(yǎng)著一只雞預備過年，雞聲四起，簡直不像一個大都市里，而像一個村落。睡在床上聽著，有一種荒寒之感。
因為他即使知道翠芝有這樣的勇氣，或者說這樣的決心，但他依然明白，他們不能在一起，彼此的世界隔著天塹。這道天塹使叔惠終生寂寞，有深深的荒寒之感。
但是他安于這寂寞，他不會去改變什么。在這里，雞鳴聲似乎是安慰，讓不可得的ta在ta的位置，讓自己在自己的位置，他的寂寞中也帶著穩(wěn)定。
雞鳴真的是神秘的事情。溫馨之時，它的啼叫讓溫馨越發(fā)溫馨。荒寒之時，它的啼叫讓荒寒越發(fā)荒寒。
3.墻東隙地
杜甫的詩里，有一首寫他催兒子去建雞舍的事。那首詩很長，我愿意復述一下背后的故事。
出現(xiàn)在老杜詩中的兒子，有長子宗文、次子宗武，還有《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詩中因饑餓而夭折的幼子。對長子宗文和次子宗武，杜甫的區(qū)別看待不加掩飾。他給宗武（小名驥子）寫了不少詩，大致都是以下這類內(nèi)容：
“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br>
“驥子春猶隔，鶯歌暖正繁。別離驚節(jié)換，聰慧與誰論?！?/span>
老杜對宗武如此滿意，也許因為宗武遺傳了他的詩才：“自從都邑語，已伴老夫名”，“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都是在強調(diào)宗武繼承了他的才華和人生理想。
而對長子宗文呢？他單獨寫給宗文的詩，據(jù)考，明確的就是這一首：《催宗文樹雞柵》。
詩寫于公元766年，那一年杜甫在四川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詩的內(nèi)容說，雞籠要修在哪里，怎么修，雞們要怎么區(qū)別異黨，各種天氣怎么辦……詩里的宗文，當然很能干。
所以老杜家的親子生活很有意思，對次子宗武的要求就是“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對長子宗文的要求就是“墻東有隙地，可以樹高柵”。
是偏心嗎？如果我們說老杜偏心，那就是我們預設了，建雞窩一定不如讀書。
事實上很可能宗文天生只適合農(nóng)事工作，一個動手能力很強的人，建雞窩讓他得其所哉。如果基于這樣的認識，那么老杜則只是因材施教而已。
4.著名的雞柵
這首詩不僅是一首詩，杜甫讓宗文修雞柵這件事，在詩歌史上，成為一樁重要事件。雞柵，成了一個文化符號。后世的詩人們寫到和兒子的溝通，背景墻上總會有個雞柵的影子。
比如陸游：
“群散雞歸柵，聲喧雀噪囷。丁寧語兒子，切勿厭沉淪?！?br>
“宗文樹雞柵，靈照挈蔬籃。一段無生話，燈籠可與談?！?br>
“高談對鄰父，樸學付癡兒。補柵憐雞冷，分糧憫雀饑?！?/span>
比如范成大：
“南浦回春棹，東城掩暮扉。兒修雞柵了，女挈菜籃歸?！?/span>
比如黃庭堅：
“詩催孺子成雞柵，茶約鄰翁掘芋區(qū)。”
我在古詩詞網(wǎng)站上用“雞柵”作為關(guān)鍵詞，就能搜出這許多句子。修雞柵的宗文，顯然成為鄉(xiāng)村農(nóng)事生活中，動手能力超強的青壯年形象代表，萬千鄉(xiāng)間老父心中的親子符號。
從這個意義來說，宗文不比宗武失敗。
5.吾鄉(xiāng)的雞場
杜甫家當時有50只雞，這是養(yǎng)雞場的規(guī)模了。
在吾鄉(xiāng)，豎雞柵不是簡單的活計，因為放養(yǎng)的雞太能飛了，分分鐘飛到樹上坐著，高兩三米的圍欄都不定攔得住。所以，宗文樹雞柵的工作量有多大，那個雞柵有多高，我略能想象。
對農(nóng)民來說，雞太重要。
母雞能下蛋，公雞能打鳴，雞屎可肥田，雞的生長周期又短，即使老得不能下蛋又不能吃肉的老母雞都能作為重要藥引。
中國鄉(xiāng)村集約農(nóng)業(yè)的體系，使人們把豬和雞當成最重要的家禽和餐桌上的肉食。為什么呢，因為這兩種動物最能節(jié)省能源，美國人類學者安德森在《中國食物》中提出他的觀察：
“豬和雞，把價廉質(zhì)次的食物變成肉類的杰出轉(zhuǎn)換者，與牛和綿羊不同，它們不需要牧草或?qū)ｉT飼料，就同樣分量的飼料而言，其增加的重量是那些反芻動物的兩倍左右，且雞還下蛋?！?br>
“它們就放牧于陡峭的斜坡，易于受淹的土地，堤岸和其它不能耕作的土地?！?/span>
6.心匪石
雞，在杜甫心目中的含義，還要更豐富一些。他愛養(yǎng)雞，不僅因為詩中提到的烏雞治愈他的痺風病，還有心理上的原因。
風雨如晦，但雞鳴之時，總能給人安穩(wěn)之感，尤其是每天早晨準時響起的雞鳴，仿佛是亂世中暫時隔離出來的一個避難所。對于半生動蕩、苦難深重的老杜，當然更是如此。
他在這首詩中寫道：
“不昧風雨晨，亂離減憂戚。其流則凡鳥，其氣心匪石?！?/span>
任何能讓我們心定的事物，都是珍貴的，都是一個小型的故鄉(xiāng)，能讓我們回到一個單純的經(jīng)驗中去。
都知道老杜愛寫日常生活，與結(jié)發(fā)妻子感情甚篤：
“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他的生活瑣碎具體，有理有據(jù)，而詩中那個稚子，又能游泳，又能敲針，還能釣魚，那是宗文嗎？從寫作時間看，其時宗文應不是稚子。不管是誰，動手能力帶來的安定感，正和當時豎雞柵時如出一轍。
7. 云胡不喜
我怎么會忘記詩經(jīng)里寫的關(guān)于雞鳴的詩句：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四鄉(xiāng)如墨，亂世如斯，在這里，雞鳴增添了混亂和無序。就在一切快難以承受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既見君子。
既見君子，又為何還不喜呢？既見君子，破碎得到支撐，喧囂得到平息，世界變得清晰，創(chuàng)傷被重新定義——那么，又為何還是不喜呢？
那是因為即便面對面坐著，你也提前想象了稍后的別離。正因為此刻的時光被期待過，所以既見君子的時光，必須一寸寸都是閃光，才配得起之前的思念，和之后的憂傷。但一旦有了這樣的賦予，那么既見君子的時間，無論如何都比你以為的要平淡。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賦予呢？還是因為那雞鳴。那雞鳴叫得那么焦灼，一聲聲都在提醒著，提醒著逝著如斯夫。那啼叫的雞，它就是時間老人，它催迫有加。
[吾鄉(xiāng)風物]是陳思呈在筆會的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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