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廢名（1901-1967），原名馮文炳，字蘊仲，湖北黃梅人。早年就讀于湖北第一師范學(xué)校，1922年考入北京大學(xué)預(yù)科，1929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英國文學(xué)系，經(jīng)周作人推薦任北京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系講師。1937年七七事變后返回故里，任小學(xué)國文教師和中學(xué)英文教師。1946年會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1952年志愿到東北人民大學(xué)（現(xiàn)吉林大學(xué)）中文系任教。曾出版有《竹林的故事》、《桃園》、《棗》、《莫須有先生傳》等作品。
《談新詩》是廢名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開設(shè)現(xiàn)代文藝課程時的講義，共十二章。四十年代由黃雨編訂，周作人作序，1944年出版。本微信公眾平臺選擇其中若干篇章與讀者共享。
《嘗試集》
廢 名
要講現(xiàn)代文藝，應(yīng)該先講新詩。要講新詩，自然要從光榮的《嘗試集》講起。
我們的目的在乎“文藝”，即是說從新文藝創(chuàng)作本身上考察，不是注重新文學(xué)運動怎么起來的。我們現(xiàn)在談《嘗試集》，也是談《嘗試集》里面的新詩。大家知道，胡適的《嘗試集》，不但是我們的新詩的第一部詩集，也是研究我們的新文學(xué)運動首先要翻開的一冊書。然而對于《嘗試集》最感得趣味的，恐怕還是當(dāng)時緊跟著新文學(xué)運動而起來的一些文學(xué)青年，像編者個人就是，《嘗試集》初版里的詩，當(dāng)時幾乎沒有一首我背不出來的，此刻我再來打開《嘗試集》，其滿懷的情意，恐怕不能講給諸位聽的了。別的什么倒都可以講。我就本著我今日的標準從《嘗試集》里選出新詩來講罷。我今日來講新詩，我自己感覺得是一個很有趣的題目。在這個好題目之下，從頭來講《嘗試集》，我自己又感覺得是一個很有趣的題目。且請大家讓我慢慢地講。
看我上面的話，好像我很有把握似的，然而等我真?zhèn)€下手要從《嘗試集》里選出幾首新詩來，不是普通的選擇，選出來要合乎我所假定的新詩的標準，這一來我又很沒有把握。怎么樣才算是新詩？這個標準在我的心里依然是假定著?！秶L試集》里有幾首詩，在我的心算里本來也早已選好了，并不待今天再來翻開《嘗試集》看。但是，等到今天我把《嘗試集》初版同四版都看了一遍，并且看了一看《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建設(shè)理論集》里胡適之先生自己論詩的文章，我乃自己覺得自己很可笑，我所干的大約真是一件冒險的事情，不敢說是有把握了。因為是我尊重“戲臺里喝彩”的，作者自己的話總比旁人靠得住些。我再一想，我的意見實在并不是同作者相反的，胡適之先生在論詩的文章里所談的是做詩的技巧，我所注意的乃是中國自有新詩以來十幾年內(nèi)新詩壇上有了許許多多的詩，因而引起了我的一種觀察，什么樣才是新詩。本著這個觀點我來選《嘗試集》里的詩，到底我還是覺得有趣的。至于我這個觀點靠不靠得住，也無妨就算我這一番工作是“靈魂的冒險”，等我把“新詩”這個總題目講完了，然后是非付之公論。
《嘗試集》里我所選的第一首詩，就是《嘗試集》增訂四版第一首：
《蝴蝶》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五年八月三十三日）
提到這一首《蝴蝶》，我不由得記起一件事情，大約是民國六七年的時候，我在武昌第一師范學(xué)校里念書，有一天我們新來了一位國文教師，我們只知道他是從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回來的，又知道他是黃季剛的弟子，別的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什么叫做新文學(xué)什么叫做舊文學(xué)，那時北京大學(xué)已經(jīng)有了新文學(xué)這么一回事，更是不知道了，這位新來的教師第一次上課堂，我們眼巴巴的望著他，他卻以一個咄咄怪事的神氣，拿了粉筆首先向黑板上寫“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給我們看，意若曰：“你們看，這是什么話！現(xiàn)在居然有大學(xué)教員做這樣的詩！提倡新文學(xué)！”他接著又向黑板上寫著“胡適”兩個字，告訴我們《蝴蝶》便是這個人做的。我記得我當(dāng)時只感受到這位教師一個“不屑于”的神氣，別的沒有什么感覺，對于“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沒有好感，亦沒有惡感，不覺得這件事情好玩，亦不覺得可笑，倒是覺得“胡適”這個名字起得很新鮮罷了。這位教師慢慢又在黑板上寫一點“舊文學(xué)”給我們看，先寫晏幾道的“夢后樓臺高鎖……”，再寫元人小令“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稱贊這都是怎么好。當(dāng)時我對這個“枯藤老樹昏鴉”很覺得喜歡，而且把它念熟了，無事時便哼唱起來。
我引這一段故事，并不是故意耽誤時間，倒是想借這一件小事情發(fā)一點議論。我現(xiàn)在的意見是同那一位教師剛剛相反，我覺得那首《蝴蝶》并不壞，而“枯藤老樹昏鴉”未必怎么好。更顯明的說一句，《蝴蝶》算得一首新詩，而“枯藤老樹”是舊詩的濫調(diào)而已。我以為新詩與舊詩的分別尚不在乎白話與不白話，雖然新詩所用的文字應(yīng)該標明是白話的。舊詩有近乎白話的，然而不能因此就把這些舊詩引為新詩的同調(diào)。好比上面所引的那首元人小令，正同一般國畫家的山水畫一樣，是模仿的，沒有作者的個性，除了調(diào)子而外，我卻是看不出好處來。同類的景物描寫，在舊詩里盡有佳作，如什么“淡黃楊柳帶棲鴉”，什么“古道無人行，秋風(fēng)動禾黍”，又如有名的“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都很好，都不只有調(diào)子，里頭都有性情。胡適之先生在《談新詩》一文里，也稱引了那首元人小令，說：“這是何等具體的寫法！”其實像這樣的詩正是抽象的寫法，因為它只是調(diào)子而已。如果因為它近乎白話的原故，把它算做白話詩，算做新詩，則我們的新詩的前途很是黯淡，我們在舊詩面前簡直抬不起頭來。這個意思就這樣簡單說幾句。我們還還是來講《嘗試集》里《蝴蝶》一詩。
我覺得《蝴蝶》這首詩好，也是后來的事，我讀著，很感受這詩里的內(nèi)容，同作者別的詩不一樣，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為什么這好像很飄忽的句子一點也不令我覺得飄忽，仿佛這里頭有一個很大的情感，這個情感又很質(zhì)直。這回我為得要講“現(xiàn)代文藝”這門功課的原故，從別處搬了十大本《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回來，在《建設(shè)理論集》里翻開第一篇《逼上梁山》來看（這篇文章原來是《四十自述》的一章，以前我沒有讀過），作者關(guān)于《蝴蝶》有一段紀事，原來這首《蝴蝶》乃是文學(xué)革命這個大運動頭上的一只小蟲，難怪詩里有一種寂寞。我且把《逼上梁山》里面這一段文章抄引下來：
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長林亂草，遠望著赫貞江。我忽然看見一對黃蝴蝶從樹梢飛上來；一會兒，一只蝴蝶飛下去了；還有一只蝴蝶獨自飛了一會，也慢慢地飛下去，去尋他的同伴去了，我心里頗有點感觸，感觸到一種寂寞的難受，所以我寫了一首白話小詩，題目就叫做《朋友》（后來才改作《蝴蝶》）：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這種孤單的情緒，并不含有怨望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來，若沒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討論，若沒有那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朋友切磋的樂趣，我自己的文學(xué)主張決不會經(jīng)過那幾層大變化，決不會漸漸結(jié)晶成一個有一系統(tǒng)的方案，決不會慢慢地尋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
這一段紀事，我覺得可以幫助我說明什么樣才是新詩。我嘗想，舊詩的內(nèi)容是散文的，其詩的價值正因為它是散文的。新詩的內(nèi)容則要是詩的，若同舊詩一樣是散文的內(nèi)容，徒徒用白話來寫，名之曰新詩，反不成其為詩。什么叫做詩的內(nèi)容，什么叫做散文的內(nèi)容，我想以后隨處發(fā)揮，現(xiàn)在就《蝴蝶》這一首新詩來做例證。這詩里所含的情感便不是舊詩里頭所有的，作者因了蝴蝶飛，把他的詩的情緒觸動起來了，在這一刻以前，他是沒有料到他要寫這一首詩的，等到他覺得他有一首詩要寫，這首詩便不寫亦已成功了，因為這個詩的情緒已自己完成，這樣便是我所謂詩的內(nèi)容，新詩所裝得下的正是這個內(nèi)容。若舊詩則不然，舊詩不但裝不下這個詩的內(nèi)容，昔日的詩人也很少有人有這個詩的內(nèi)容，他們做詩我想同我們寫散文一樣，是情生文，文生情的，他們寫詩自然也有所觸發(fā)，單把所觸發(fā)的一點寫出來未必能成為一首詩，他們的詩要寫出來以后才成其為詩，所以舊詩的內(nèi)容我稱為散文的內(nèi)容。像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便是舊詩里例外的作品，正因為這首詩是詩的內(nèi)容。舊詩五七言絕句也多半是因一事一物的觸發(fā)而起的情感，這個情感當(dāng)下便成為完全的詩的，如“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又如“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大約都是，但這些感情都可以用散文來表現(xiàn)，可以鋪開成一篇散文，不過不如絕句那樣含蓄多致罷了。這個含蓄多致又正是散文的長處。古詩如陶淵明的詩又何嘗不然，一首詩便是一篇散文，而詩又寫得恰好，若一首新詩的杰作，決不能用散文來改作，雖然新詩并沒有什么嚴格的詩的形式。這件事情未免有點古怪。
我嘗想，我們的新詩的前途很光明，但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一線的光明，確乎是“嘗試”出來的，雖然同胡適之先生當(dāng)初用那兩個字的意思有點不同。我又想，我們新文學(xué)的散文也有很光明的前途，舊詩的長處都可以在新散文里發(fā)展。這里頭大概是很有一個道理，此刻只是順便說及罷了。
關(guān)于我所謂詩的內(nèi)容，在這里我還想補足一點，舊詩絕句有因一事的觸發(fā)當(dāng)下便成為詩的，這首詩的內(nèi)容又正是新詩的內(nèi)容，結(jié)果這首舊詩便失卻它的真價值，因為這里容納它不下，好像它應(yīng)該是嚴裝，而它便裝了，不過這種例子很難得，我一時想起的是李商隱的一首絕句：“東南一望日中烏，欲逐羲和去得無？——且向秦樓棠樹下，每朝先覓照羅敷！”這首詩是即景生情，望著遠遠的太陽想到什么人去了，大約真是天涯一望斷人腸，于是詩人就做起詩來，詩意是說，追太陽去是不行的——這是望了今天的太陽而逗起的心事，于是又想到明天早晨日出東南隅，在那個地方有一個人兒，太陽每天早晨都照著她罷！這首詩簡直是由一個夕陽忽而變?yōu)橐粋€朝陽，最不可及，然而讀者容易當(dāng)作胡亂用典故的舊詩，這樣的詩的內(nèi)容舊詩實在裝不下，結(jié)果這首舊詩好像文勝質(zhì)，其實它的質(zhì)很重。我引這個例子是想從反面來說明我所謂詩的內(nèi)容，不過話已經(jīng)離題目遠了。
《嘗試集》里我想選的第二首詩是《四月二十五夜》，我注意這首詩是讀《初期白話詩稿》的時候，《嘗試集》四版里這首詩卻已刪去了，現(xiàn)在我照《初期白話詩稿》引了來：
《四月二十五夜》
吹了燈兒，卷開窗幕，放進月光滿地。
對著這般月色，教我要睡也如何睡？
我待要起來，遮著窗兒，推出月光，又覺得有點對他月亮兒不起。
我整日里講王充，仲長統(tǒng)，阿里士多德，愛比苦拉斯，……幾乎全忘了我自己。
多謝你殷勤好月，提起我當(dāng)年哀怨，過來情思。
我就千思萬想，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愿意。
怕明夜云密遮天，風(fēng)狂打屋，何處能尋你？
這首詩真是寫得很好。句子也好，才情也好。我羨慕不置，真是“即使殺了我，我也做不出來”。最后一句“怕明夜（按，《嘗試集》初版作‘明朝’）云密遮天，風(fēng)狂打屋，何處能尋你？”其實是多余的，可以不要，作者的詩的情感寫到“到月落天明，也甘心愿意”已經(jīng)完成了。
我覺得這首詩可以算得《嘗試集》里的新詩，這樣詩的內(nèi)容不是舊詩所裝得下的。這首詩同那首《蝴蝶》是一樣，詩之來是忽然而來，即使不寫到紙上而詩已成功了。又難得寫得那么好。像“放進月光滿地”的句子真是寫得同水銀一樣?！巴瞥鲈鹿狻币痪湟裁利惖煤堋Ｗ詈蟮摹爸钡皆侣涮烀?，也甘心愿意”來得響亮明凈，可惜作者沒有就此打住。
（選自廢名《論新詩及其他》，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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