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逆旅”,是客舍、旅店之意。《莊子·山水》云:宿于逆旅。既是客舍,它所容納的,便是短暫的一程,是有限的光陰。
李白曰:“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碧斓厥侨f物客舍,光陰是時間過客。短短一嘆,自然天成,當(dāng)為千古佳句。
天地是逆旅,我們寄生的皮囊亦如此。人生在世,誰不是靠這具皮囊行走坐臥,既嘗美食也嘗苦難,既享鴻福也度辛酸。
在春風(fēng)得意時,人們何曾高看過自己的皮囊呢?總是抱著漫不經(jīng)心的情緒,視之不存在一般。但若失卻了這“逆旅”,人又如何存活于世?嘴里總要有口熱氣,才能與無根魂魄劃清界限,皮囊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地為我們服務(wù),總會有破敗或病損的一天。那時,人才會真正得知它的可貴與重要。
哪怕不是什么大病重疾,不過是指頭生了倒刺,睫毛栽倒進眼里,迎風(fēng)打個小噴嚏,細(xì)微的小插曲,都能讓人不舒服不悅意。就在剎那之間,才恍然得知,自己對身體,著實是太過不在乎了。
年輕人的恣肆張狂,不僅體現(xiàn)在精神的無拘無羈,也體現(xiàn)在對身體的毫不在意。東北人有個生動鮮活的詞:造。評說年輕人毫無節(jié)制地?fù)]霍青春,不管身體是否超負(fù)荷時,硬邦邦的東北話來了:你就可著勁兒造吧!
造,造反的造。糟蹋和蔑視身體,猶如蔑視塵世對人的羈絆,當(dāng)自己是一支香煙,急促地燃點,哪怕最后落一地灰燼也無所謂——在放棄對身體這“逆旅”珍惜的同時,年輕人其實也放棄了珍重精神和靈魂。這是雙重意義的“造”,看似勇蠻地舉起了反對大旗,反對的卻是一大團迷樣的虛無與空洞。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美國出現(xiàn)了“垮掉的一代”。他們厭棄工作和學(xué)業(yè),拒絕承擔(dān)任何社會義務(wù),尋求絕對自由,縱欲、吸毒、沉淪,以為這樣活著,便能源源不斷地得到新的刺激。他們消逝了精神和信仰,以為反對的是俗規(guī)陋習(xí),最終卻明白,揮出去的拳頭,是反彈在自己身上,信念垮掉的同時,身體也跟著速朽。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清高之士,將“精神”豎為旗幟,高高飄揚,為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便對身體極盡輕侮之能事,不惜喚之為“臭皮囊”。仿佛人的潔凈與崇高,只與精神有關(guān),而人的腐臭墮落,皆是身體所為。這可讓身體大受冤枉,如同“垮掉的一代”,他們是在精神上造反,可最終傷害的不僅是信仰,還有身體。人的身體與靈魂,哪里是好簡單割舍的呢?若有一把精準(zhǔn)手術(shù)刀,將物質(zhì)與精神一剖兩半,將身體和靈魂切割兩端,恐怕世上最高明的戲法師,也不敢放言自己有這樣的超級能力。
再高潔不染塵的靈魂,同樣需要一個“逆旅”,能容納它、收藏它、保護它、愛顧它。
愛自己的身體,是如此正確且正當(dāng)之事,為何在某些人看來,就該受到嘲弄和鄙視呢?仿佛人活著,只需要修靈魂之萬丈光芒,至于寄存的皮囊,越是不修邊幅,越是漠然糟踐,才越顯出人對靈魂的純粹求索。我只能遺憾地表示,抱持這種想法的,多是偏執(zhí)之士。
李白是個骨子里都透著詩性光芒的人,可他依舊熱愛大口喝酒,美酒滋養(yǎng)著他的肚腸,也滋生出舉世無雙的佳句華章;杜甫為國為民,操碎了一顆心,但他依舊會想方設(shè)法修葺一座茅屋,作皮囊之庇護所;蘇軾靈魂高妙,世人盡皆嘆服,但他也未舍下口腹之欲,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自己愛美食,還為我們貢獻了獨特的“東坡魚”、“東坡肉”。可見擁有一塵不染的精神,與認(rèn)真珍惜自己的皮囊,這兩者之間非但不沖突,還讓彼此相得益彰。
李白感嘆天地是“萬物之逆旅”,萬物在天地間生長,他窮其一生,都在書寫萬物勃勃生機之美,點綴了寂寞天地,令人間款款多情。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在人間的光陰能有多長呢?有限的時間里,若我們連自己的“逆旅”都不肯好好重視和珍惜,不肯疼惜與憐愛,我們還能去真正相信什么、仰仗什么、標(biāo)榜什么?所以,好好愛自己的身體吧,愛這具默默為我們撐起了靈魂信仰的皮囊,如同大珠慧海禪師云:“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弊鹬刈约荷眢w的意愿,不拒絕合理的欲望,不摧毀節(jié)制的享樂,讓精神真正與身體和解,造就一個更加從容、豁達、寬厚的你。
樂莫樂兮與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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