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勤
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史
中國是世界上很少幾個有獨立起源的文明古國之一。我說這句話是有幾個限制詞的。大家知道人類歷史上產生的文明，特別是古代文明，數(shù)量并不少。英國一個很著名的歷史學家叫湯因比，他有一部很重要的著作《歷史研究》，在這部書里他把全世界的文明劃分為21個。當然這個說法我們不一定完全贊成，可是無論如何人類歷史上所產生的文明是比較多的。但不是所有的文明都是有獨立起源的，有些文明是在其他的文明影響、扶持之下產生的。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日本文明，這也是湯因比所列的21個文明之一?？墒侨毡镜奈拿鳎ㄈ毡镜亩鄶?shù)學者也承認它是在中國文明影響之下產生的。其實西方文明的一個重要來源——古希臘文明，也不能說是完全獨立產生的文明，它是在近東地區(qū)一些更古老的文明影響之下產生的。
真正完全獨立產生的文明，而且是時代特別古的，數(shù)量并不多。歐亞大陸一般認為有四大古代文明，包括我們中國文明、古代埃及的文明、兩河流域也就是現(xiàn)在伊拉克一帶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及古代印度的文明。而這四個大的古代文明里面，古代埃及文明、古代兩河流域的文明和古代印度的文明，后來都斷絕了。只有我們中國的古代文明一直綿延不絕，流傳到現(xiàn)在，這是非常特殊的現(xiàn)象，應該說在世界歷史上是罕有的。我們今天所有的中國人都是中國古代文明的繼承者。
我們常常引以為自豪的一句話是“我們有5000年的文明史”。有很多人，特別在學校里，有很多學生問我，為什么說我們有5000年的文明史？這個問題需要回答。
大家知道，我們國家有一套正史：二十四史，第一部是《史記》?！妒酚洝返囊婚_始是《五帝本紀》，《五帝本紀》是從炎帝、黃帝開始的。炎帝、黃帝是在什么時代？按照在中國歷代的史書記載來推算，離我們今天大約5000年左右。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辛亥革命的時候，很多革命的先驅者，他們?yōu)榱瞬挥们宄饩w、宣統(tǒng)這樣的年號，就用黃帝紀元。黃帝紀元不能算得很準確，大致上有幾種不同的算法，但都在1911年以前的4700年左右，再加上前面的炎帝，所以炎黃時期就距我們今天大約5000年的時間。我們常常說我們是“炎黃子孫”。炎黃子孫這個詞和5000年的文明史是一回事。因為我們是炎黃子孫，所以有5000年的文明史。大家如果到陜西的黃帝陵去看，那兒有很大的一塊匾，匾上寫著“人文初祖”。人文初祖，就是文明起源的意思。5000年的文明史就是這么來的。
現(xiàn)代考古學及其在中國的建立
了解中國的文明起源，是非常必要的。可是，正和其他的遠古文明一樣，越古的時代遺留給我們的信息越少，這是一條規(guī)律，特別是那個時代文字還沒有發(fā)明或者還沒有普遍使用，那么給我們留下的信息非常少。對于古代特別是上古時代的文明，它的狀態(tài)、當時發(fā)生的歷史事實，我們迫切需要知道，可是非常困難。那么依靠什么呢？應該說很多年代以來，只有一個依靠，就是古書，通過古書我們了解歷史上的情況。可是，如果我們僅僅依靠古書，不能完全論證古代的文明。要在古書之外再找途徑認識古代，最重要的就是考古學?？脊艑W是認識古代文明的途徑，是書籍以外的途徑。
現(xiàn)代考古學在歐洲出現(xiàn)，是在19世紀的初期。那么什么時候現(xiàn)代考古學傳入中國？是在1900年前后。當時著名學者，包括梁啟超、王國維等先生，把現(xiàn)代考古學的觀念引入中國。特別是后來在清華大學教書的王國維先生說，1900年前后是中國的一個“發(fā)現(xiàn)的時代”。那個時候有很多的重要發(fā)現(xiàn)，王國維在當時曾特別加以闡述。由于歷史的原因，1900年前后有一些發(fā)現(xiàn)是外國人做的，外國人在中國境內做了一些考古或者所謂探險的工作，在我國的西部東北甚至在香港都有。但這些發(fā)掘都不能叫做中國自己的考古學，是外國人進行的。
中國自己進行考古工作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一個先行的重要標志是1899年河南安陽殷墟的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這是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的先聲，并不是考古學從那時開始，但它帶來了重要的影響。大家知道甲骨文的時代是商代晚期（公元前13世紀到11世紀），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使當時的學術界大為震驚。當時很多人懷疑中國的古史，說中國哪有5000年的文明史啊，都是史書上的神話記載。夏商這些朝代到底是不是存在，并沒有明確證據(jù)。而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至少把商代的歷史存在完全確定，沒有人再敢否認。特別是王國維對于甲骨文的研究，確定了商朝的世系，成為當時震驚世界的一件事。
這還不是以田野工作為基礎的考古學的真正開端。真正的田野考古學開端的標志要在1926年。1926年，李濟在山西省南部的夏縣西陰村發(fā)掘，這是中國人自己主持的第一次田野發(fā)掘。李濟清華畢業(yè)后到美國留學，在哈佛大學學習了，他是人類學家也是考古學家。
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后，國民黨在南京成立了國民政府，也設立了中央研究院。中央研究院下有歷史語言研究所，歷史語言研究所有一個考古組，組長就是李濟，這樣第一次有可能用政府的名義來組織考古發(fā)掘—剛才說的西陰村的發(fā)掘是以清華大學的名義進行的。發(fā)掘什么地方？當然是殷墟。
殷墟發(fā)掘是自1928年開始的。從1928到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在殷墟進行了15次的發(fā)掘，主要由李濟主持，有很多重大的發(fā)現(xiàn)，其間也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甲骨文。有一個坑的發(fā)掘，在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上是空前絕后的，這個坑出土了一萬多片的甲骨文，數(shù)量非常之大。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殷墟發(fā)掘被迫停頓。建國后的1950年，中國科學院成立，并成立了考古研究所，繼續(xù)進行了發(fā)掘，有更多的重大發(fā)現(xiàn)?？脊艑W真正發(fā)展是在建國以后，在建國以前雖然有以殷墟發(fā)掘為代表的一系列的考古活動，可是規(guī)模都不很大，而且分布范圍也不廣。真正有條件開始考古學普遍的調查和研究，以及在許多的地點同時進行發(fā)掘，是我們建國以后。特別是在改革開放以后，在全國普遍開展了田野考古工作，我們的考古學開始大跨步發(fā)展。大家知道，很多年以來，每一年都有一個活動，由國家文物局組織、評選“全國十大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在報紙上公布。但最近幾年不叫“十大”了，叫“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因為十個不夠，我們的重大發(fā)現(xiàn)非常多，這個進步是非?？斓摹?/p>
中國考古學的重大貢獻
（一） 上推了中國古代文明的歷史
殷墟的發(fā)現(xiàn)就把考古學上確定的商代歷史推到了商代的晚期。還有甲骨文的研究，甲骨文雖然是商代晚期的，可是它記載的很多內容涉及商代前期，所以商代歷史就不容懷疑了。換句話說，中國古代歷史推到了公元前16世紀或17世紀，就是商代開始的時間。那么再往前怎么辦呢？所以，這是考古學上一個重要的任務，同時也是建國以來考古學上的重要成果之一，即上推中國古代文明的歷史。
怎么找古代文明？在國際上從考古學看古代文明，一般有四個標準。第一個標準是城市。人的群落很早就開始了，實際上猿也是有群體、有一定組織的，可那些不是我們講的社會。怎么樣叫做一個城市？目前在國際上一般認為能夠叫城市的，大的要有5000人以上的居住面積。不一定需要城墻，很多的城市是沒有城墻的，可是一定要有相當于5000人居住的面積。
第二個標準，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要有文字。雖然現(xiàn)在有人說中美洲地區(qū)有的國家沒有文字也達到了文明階段，這個問題還有爭論。一般說起來，文字是文明社會的重要標志。沒有文字，文明社會是很難想象的。
河南偃師二里頭是夏朝晚期的王都，儲有異常豐富的夏代文化遺存。玉圭是二里頭文化玉器的一種，用途可能有二：一是某些權力的象征物；二是奴隸主貴族社祭之用
第三個標準是有禮儀性建筑。什么叫禮儀性建筑呢？禮儀性建筑是一種建筑物，規(guī)模比較大，可是這個建筑物不是為了人的一般生活需要，它是為了禮儀，這反映了階層和階級的存在。我們舉一個具體例子，很多人去過埃及，到金字塔去看一看，你看金字塔就會覺得它一定是屬于文明。為什么呢？一個法老的陵墓為什么要那么大??？法老的個子怎么也超不過2米吧，挖一個小墓就可以了，為什么要那么大的工程呢？那是代表著階級、代表著階層、代表著他統(tǒng)治的權威。希臘雅典娜的神廟有好多根柱子，很輝煌，可是根本不能住人，因為只有柱子是不能遮風雨的，它就是為了顯示神的權威。這些禮儀性的建筑是一個必要的標準。
第四個標準是冶金術。在西方流行的標準就是前面三條：城市、文字和禮儀性建筑，但中國和日本等方面的學者都認為不夠，還應該加上冶金術，強調生產工具在社會發(fā)展里面的重要意義。所以我們來評論古代文明是這四條標準。在這四條標準里面，最集中體現(xiàn)的是城市，為什么呢？在城市里面才可以發(fā)現(xiàn)文字，可以發(fā)現(xiàn)禮儀性建筑，可以找到冶金術遺存。所以，中國的考古學多年以來，很重要的一個工作就是尋找我們的城市（都邑）的發(fā)展歷程。
司母戊鼎（亦稱后母戊鼎）是商代后期（約公元前14至前11世紀）由王室所鑄，1939年在河南省安陽市郊出土，因鼎身內部鑄有“司母戊”三字而得名，是商朝青銅器代表作，現(xiàn)藏中國國家歷史博物館。
鼎,禮樂重器，鼎盛于商周時期，延續(xù)到漢代。
我們是怎么上推中國古代文明歷史的？從1899年發(fā)現(xiàn)甲骨文，到1928年開始了殷墟發(fā)掘，殷墟這個地方已經成為連續(xù)發(fā)掘時間最長的一個遺址，不但是中國發(fā)掘時間最長的，在全世界也是發(fā)掘時間最長的之一，而且殷墟發(fā)掘現(xiàn)在看起來，恐怕再做50年也不會有什么最終結果，發(fā)掘一定會長時間地繼續(xù)下去。可殷墟本身的時代是商代晚期，它的時代的上限也不過是公元前13世紀。
在50年初，連續(xù)在兩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比殷墟更早的商代遺址，一處在河南鄭州，另外一個在河南輝縣。50年代后期確定了鄭州有一個商代的城址。鄭州的明清古城相當一部分的城墻就在商代的城基上，這簡直是想象不到的，而且商代的城比明清的城要大，明清時代的鄭州舊城就是商朝城南面的一部分。近年又有非常令人驚奇的發(fā)現(xiàn)，在這個城外面還有城郭，究竟有多大還有待繼續(xù)探查。完整的鄭州商城的面積和安陽殷墟的面積差不多，這個城是早于殷墟的，它的時代是商代前期，它的規(guī)模一定是個都城，我們看它的出土的東西就知道了，像大方鼎。這個方鼎從青銅器技術來看比殷墟早，它的高度達到了1米，這樣的大方鼎，連續(xù)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我們可以說，鄭州商城的發(fā)現(xiàn)可以把商代前期基本確定了。
鄭州商城的發(fā)現(xiàn)和論定不是一帆風順的。鄭州商城發(fā)現(xiàn)之后，很多學者不相信。河南省的考古學家，費了很大的力氣來論證商城。他們?yōu)榱丝煽?，把商城各個方向，都做了剖面，進行分析，做了一個報告，在“文革”以后才發(fā)表。大家看，考古學是很科學、謹嚴的，確定這么大的遺址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實際是經過幾十年的工作才做到的。
50年代末，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徐柄昶先生提出一個建議，他說，既然殷墟已經發(fā)現(xiàn)了，肯定是商代的首都，那么我們能不能找找夏墟??？古書上有夏墟，它在什么地方呢？在山西的南部、河南的西北（從洛陽以北一直到山西南部，都有有關夏墟的名稱）。徐先生的這個建議當時受到了一些學者的反對?？墒切煜壬鷰е慌藛T到那里做了調查。調查過程中，在河南的偃師找到了二里頭遺址，它的時代早于鄭州商城，又往前邁了一步。
二里頭出土了青銅器，例如銅爵。其實這種器物過去不是沒發(fā)現(xiàn)過，很早就有發(fā)現(xiàn)，但是大家不重視，因為它又簡單又薄，當時這種東西在北京的古玩行里面起名叫“野造”，野地造的，沒人要的，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它的重要性，它反映了中國青銅器原始的情況。二里頭遺址還發(fā)現(xiàn)了很大的宮殿，有很大的面積。
二里頭遺址的年代，現(xiàn)在用碳十四的科學測量，大約是在公元前1750到1550年，就是公元前的18世紀到16世紀，這就進入了夏代。我們古書上講的夏代，現(xiàn)在一般認為在公元前21世紀到公元前17世紀。所以二里頭遺址也是古代都城，而這個古代都城從各方面與古書上對照，應屬于夏代，是夏代中晚期的都城。大家看一看二里頭出土的玉器，就可以看到當時的文明發(fā)展情況。大家知道這些玉器不是實用的，都是禮器,是中國禮樂文明重要的組成部分。在二里頭出土了我們叫牙璋的玉器，是夏代有代表性的東西，到了商代以后很少存在。它的影響非常廣泛，一直往南影響到了廣東、福建，最后到了香港。90年代，在香港的一個小島上出土了一個墓葬，里面也有這樣的玉器。越南的北部也出現(xiàn)了這樣的東西，是對境外的影響。
文章來源：《紫光閣》2011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