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同滋，益也）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是以內(nèi)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天下之百姓，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至有余力不能相勞，腐朽余財不以相分，隱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亂，若禽獸焉?！ā渡型稀罚?/p>
明乎民之無正長以一同天下之義而天下亂也，是故選擇天下賢良圣智辯慧之人，立以為天子，使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天子既以（同已）立矣，以為唯其耳目之請（畢沅云：請當(dāng)為情），不能獨(dú)一同天下之義。是故選擇贊閱賢良圣知辯慧之人置以為三公，與從事乎一同天下之義?！ā渡型小罚?/p>
三公又以其知力為未足獨(dú)左右天子也，是以分國建諸侯。諸侯又以其知力為未足獨(dú)治其四境之內(nèi)也，是以選擇其次立為卿之宰。卿之宰又以其知力為未足獨(dú)左右其君也，是以選擇其次立而為鄉(xiāng)長家君。（《尚同下》）
此與荀子《禮論》、《王制》諸篇所言略同。而有異者，荀子從物的方面觀察以為非組織社會無以劑物之不贍；墨子從心的方面觀察，以為非組織社會無以齊義之不同。墨子所說，與歐洲初期之“民約論”酷相類。民約論雖大成于法之盧梭，實發(fā)源于英之霍布士及陸克。彼輩之意，皆以為人類未建國以前，人人的野蠻自由，漫無限制，不得已乃相聚胥謀，立一首長。此即國家產(chǎn)生之動機(jī)也。其說是否正當(dāng)，自屬別問題，而中國二千年前之墨子，正與彼輩同一見解。墨子言：“明乎天下之亂生于無正長故選擇賢圣立為天子使從事乎一同?！?/span>孰明之？自然是人民明。孰選擇之？自然是人民選擇。孰立之孰使之？自然是人民立人民使。此其義，與主張“天生民而立之君”的一派神權(quán)起原說，及主張“國之本在家”的一派家族起原說，皆不同。彼以為國家由人民同意所造成，正與民約論同一立腳點，《墨經(jīng)》云：
君臣萌，通約也。（《經(jīng)上》）
即是此意。
國家成立后又如何？墨家所主張，殊不能令吾儕滿志，蓋其結(jié)果乃流于專制。彼之言曰：
正長已具。天子發(fā)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聞善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尚同上》）
凡國之萬民，上同乎天子而不敢下比。天子之所是，必亦是之；天子之所非，必亦非之。（《尚同中》）
篇名《尚同》，尚即上字。凡以發(fā)明“上同于天子”之一義而已。以俗語釋之，則“叫人民都跟著皇帝走”也。就此點論，與霍布士輩所說，真乃不謀而合?；羰霞劝l(fā)明民約原理，卻以為既成國以后，人人便將固有之自由權(quán)拋卻，全聽君主指揮。后此盧梭派之新民約論，所批評修正者即在此點。墨家卻純屬霍氏一流論調(diào)，而意態(tài)之橫厲又過之。彼蓋主張絕對的干涉政治，非惟不許人民行動言論之自由，乃并其意念之自由而干涉之，夫至人人皆以上之所是非為是非，則人類之個性，雖有存焉者寡矣。此墨家最奇特之結(jié)論也。
墨家何故信任天子至如此程度耶？彼之言曰：
天子之視聽也神……非神也，夫唯能使人之耳目助己視聽，使人之吻助己言談，使人之心助己思慮，使人之股肱助己動作。（《尚同下》）
然則天子又何故能如此耶？彼宗蓋更有“尚賢”之義在。道家主張“不尚賢使民不爭”。墨家正相反，其言曰：
何以知尚賢為政之本也？曰：自貴且智者為政乎愚且賤者則治；自愚且賤者為政乎貴且智者則亂。……（《尚賢中》）
……且夫王公大人……不察其知而以其愛，是故不能治百人者使處乎千人之官；不能治千人者使處乎萬人之官……夫不能治千人者使處乎萬人之官，則此官什倍也。夫治之法將以日治者也。日以治之，日不什修；知以治之，知不什益；而予官什倍，此則治其一而棄其九也?！ā渡匈t中》）
此論蓋針對當(dāng)時貴族政治及私幸政治而言，其陳義確含真理。若今之中國，真所謂“以愚者為政于智者”，“不能治千人而使處乎萬人之官”也。墨家以尚賢尚同兩義相結(jié)合，其所形成之理想的賢人政治則如下：
是故里長者里之仁人也。里長發(fā)政里之百姓言曰：聞善而（同如，訓(xùn)為或）不善，必以告其鄉(xiāng)長。鄉(xiāng)長之所是，必皆是之；鄉(xiāng)長之所非，必皆非之。去若（汝也）不善言，學(xué)鄉(xiāng)長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學(xué)鄉(xiāng)長之善行……鄉(xiāng)長惟能壹同鄉(xiāng)之義，是以鄉(xiāng)治也。鄉(xiāng)長者鄉(xiāng)之仁人也。鄉(xiāng)長發(fā)政鄉(xiāng)之百姓言曰：聞善而不善，必以告國君。國君之所是，必皆是之，國君之所非，必皆非之……國君惟能壹同國之義，是以國治也。國君者國之仁人也。國君發(fā)政國之百姓言曰……天子之所是，必皆是之；天子之所非，必皆非之……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義，是以天下治也?！ā渡型稀罚?/span>
墨家以國君即一國之仁人、鄉(xiāng)長即一鄉(xiāng)之仁人、里長即一里之仁人為前提，則里人效法里長乃至國人效法國君，誠為最宜。問何以能得一國之仁人為國君乃至得一里之仁人為里長，則又以天子即天下之仁人為前提，國君以下，皆由此天下之仁人所選擇，而此天下之仁人固能尚賢者也。然則最后之問題，是要問如何方能使天子必為天下之仁人。以堯舜為父而有丹朱商均，則“大人世及以為禮”，必不能常得仁人，至易見矣。故墨子書中，絕無主張?zhí)熳邮酪u之痕跡。彼言“選擇賢能圣智辯慧者立以為天子”，則其主張選舉甚明，然由誰選耶？以何法選耶？惜墨子未有以語吾儕，吾儕欲觀其究竟，須更從別方面研究之。
吾儕須知，墨子非哲學(xué)家，非政治家，而宗教家也。墨子有其極崇高極深刻之信仰焉，曰“天”。其言曰：
殺一不辜者必有一不祥，殺不辜者誰也？則人也。予之不祥者誰也？則天也。（《天志上》）
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別相惡，交相賊，則得禍。（同上）
我為天之所欲，天亦為我所欲。然有不為天之所欲而為天之所不欲，則夫天亦且不為人之所欲而為人之所不欲矣。人之所不欲者何也？曰：疾病禍祟是也。（《天志中》）
篇中此類語極多。要而論之，墨家所謂天，與孔老所謂天完全不同。墨家之天，純?yōu)橐弧叭烁裆瘛薄Ｓ幸庾R，有感覺，有情操，有行為，故名之曰“天志”。其言曰：
我有天志，譬若輪人之有規(guī)，匠人之有矩，以度天下之方圓。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天志上》）
墨家既以天的意志為衡量一切事物之標(biāo)準(zhǔn)，而極敬虔以事之，因此創(chuàng)為一種宗教，其性質(zhì)與基督教最相逼近，其所以能有絕大之犧牲精神者全恃此。
明乎此義，則其政治上最高組織之從何出？可得而推也。墨家既為一個宗教，則所謂“賢良圣智辯慧”之人，惟教主足以當(dāng)之。教主死后，承襲教主道統(tǒng)者，亦即天下最仁賢之人。墨家有一極奇異之制度焉，墨子既卒，全國“墨者”中蓋公立一墨教總統(tǒng)，名曰“巨子”，《莊子·天下》篇云：
以巨子為圣人，皆愿為之尸，冀得為其后世，至于今不絕。
吾儕從先秦著述中，墨家巨子之名可考見者尚三人。（孟勝、田襄子、腹<圖>。）蓋其制度與基督教之羅馬法王極相類。所異者，羅馬法王由教會公舉，墨家巨子則由前任巨子指定傳授于后任者。又頗似禪宗之傳衣缽也。（看《呂氏春秋·去私》篇）由此推之，巨子即墨家所公認(rèn)為天下最賢能圣智辯慧之人。所謂“立以為天子”者，宜非此莫屬矣。故墨教若行，其勢且成為歐洲中世之教會政治，此足為理想的政治組織耶？是殆不煩言而決矣。
墨家思想之俊偉而深摯，吾儕誠無間然。但對于個人生活方面，所謂“其道大觳天下不堪”，此其所短也。對于社會組織方面，必使人以上所是非為是非，亦其所短也。要而論之，墨家只承認(rèn)社會，不承認(rèn)個人。據(jù)彼宗所見，則個人惟以“組成社會一分子”之資格而存在耳。離卻社會，則其存在更無何等意義。此義也，不能不謂含有一部真理。然彼宗太趨極端，誠有如莊子所謂“為之太過已之太順”者。（《天下》篇評墨家語）結(jié)果能令個人全為社會所吞沒。個性消盡，千人萬人同鑄一型，此又得為社會之福矣乎？荀子譏其“有見于齊無見于畸”（見上），蓋謂此也。
最后于墨家后學(xué)當(dāng)附論數(shù)言。戰(zhàn)國中葉以后，儒墨并稱，其學(xué)派傳播之廣可想。其最著者，則有惠施、公孫龍一派。世稱之曰“別墨”。蓋專從知識論方面發(fā)展，與政治較為緣遠(yuǎn)。然惠施言“泛愛萬物天地一體”（見《莊子·天下》篇），公孫龍曾與趙惠王燕昭王論偃兵，是皆能忠于其教者。
次則有宋钘、尹文一派。宋钘即《孟子》之宋牼（或亦即《莊子》之宋榮子），其欲以“非攻”、“不利”之說說秦楚罷兵，孟子嘗與之上下其議論。尹文子有著書，今存。《漢書·藝文志》列諸名家?！肚f子·天下》篇以二人合論，則其學(xué)派相同可想。蓋皆墨家之流裔也?！短煜隆菲疲?/span>
不累于俗，不飾于物，不茍于人，不忮于眾，愿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yǎng)，畢足而止……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聞其風(fēng)而說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見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寢兵，救世之戰(zhàn)，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qiáng)聒而不舍者也?！m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饑，不忘天下?！灰陨砑傥?，以為無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淺為內(nèi)?！?/span>
觀此則兩人學(xué)風(fēng)及其人格的活動，殆全與墨子同。“非攻寢兵”、“雖饑不忘天下”，此其最顯著者矣?！盁o益于天下者，則以為明之不如已”，此亦實用主義之一征也。內(nèi)中宋钘之特別功績，則在其能使墨家學(xué)說得有主觀的新生命。荀子嘗記其言曰：
子宋子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見侮為辱，故斗也。知見侮之為不辱，則不斗矣。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談?wù)f，明其譬稱，將使人知情之欲寡也。（《正論》篇）
墨家固常勸人勿斗。然大率言斗之兩不利，是屬客觀計較之論也。宋子推原人何以有斗？皆因以見侮為辱而起，故極力陳說見侮之并不足為辱，使之釋然。此以理性的解剖改變?nèi)酥睦碜饔靡匀分匆?。墨家教人以自苦為極，是純以義務(wù)觀念相繩而已。宋子則以為人之性本來不欲多得而欲寡得，然則“五升之飯不得飽”，適如我所欲，非苦也而樂矣。此又以理性的解剖改變?nèi)酥睦碜饔檬构舶灿凇叭宋抑B(yǎng)畢足而止”也。莊子稱之曰：“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敝^其專就人之心理狀態(tài)立論，而一切實踐道德，皆指為內(nèi)心所表現(xiàn)之行為也。蓋墨家唯物論色彩太重，宋子宗其說而加以唯心論的修正。墨家以社會吞滅個性，宋子則將被吞之個性，從新提絜出來作社會基礎(chǔ)。故《天下》篇以彼為崛起于墨翟、禽滑釐之外而別樹一宗也。
尹文子則墨法兩家溝通之樞紐，其詳當(dāng)于次節(jié)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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