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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華眉

來源：《山西高等學(xué)校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 , 2007 

提起薩特,人們自然會想起他的那句“他人就是地獄”,以為他認為我們與他人的關(guān)系是壞透了的,永遠難以溝通的,進而許多人便指出在薩特那里沒有愛的哲學(xué)。但是事實并非如此,關(guān)于人們對“他人就是地獄 的誤解,薩特曾解釋說,他的本意是指“如果與他人的關(guān)系被扭曲了,被敗壞了,那么他人只能夠是地獄,……其實,對于我們認識自己來說,他人是我們身上最為重要的因素?！盵1]10而且,在闡述其自由理論時,他還曾說:“如果自由拒絕了他人,它就不再是一種自由。”[1]32可見,薩特并不否認與他人的積極關(guān)系的存在。進一步閱讀其著作,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薩特在論述與他人的關(guān)系時曾多次論及愛情,細心研讀,我們便可透視到其愛的哲學(xué)。

首先來看幾個概念。第一是“自為”:薩特把世界分為自在的存在和自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是絕對的存在,是意識之外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的現(xiàn)實的東西,而自為的存在是屬人的存在,自為總是逃離自在而又追求著自在,故自為是所有否定性和所有關(guān)系的基礎(chǔ);第二個概念是“注視”:我是一個自為的存在,而當一個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注視我時,我被他人看到了,我本身就發(fā)生了變化,因為,在他人的注視下,我成了“他為的存在”,成了諸如物一樣的東西;第三個概念是“身體”:薩特反對身心二元論,認為身與心是統(tǒng)一的存在論的對象,他從三個方面來定義身體:“我使我的身體存在;我的身體被他人所認識和利用;他人對我表現(xiàn)為對其而言是對象的主體”[2]209。

弄清了自為、注視、身體的內(nèi)涵,當我們在考察面對別人在場的自在與自為關(guān)系時,便會發(fā)現(xiàn),他人在要達到自己的原本存在的過程中是把我置于不定和危險之中的,因為,他人和我都是自為的存在,都有一個身體,都能夠注視別人。如此一來,必然會產(chǎn)生這樣兩種具體情況:“或者,我注定要迫使他人行使他的自由,以建立我的存在,或者,我注定要取消他人的自由,以震懾他人。”[2]225在前一種情況下,我是在他人作為一主體時而面對他人,我努力被他所愛,從而要其把我作為他自己的自由的限制;第二種情況下,我是在他人作為對象時面對他人的,我要占有他的自由,把他的自由化入我的自由之中。在薩特看來,這兩種傾向是對立的,他從這一思想出發(fā)引出了兩種對待他人的態(tài)度:愛情、語言、受虐色情狂與冷漠、情欲、憎恨、性虐待狂,可以看到,愛情是屬于第一種情況的第一種模式。

相對于其他試圖被愛的模式,愛情是主體所采取的積極方式。對此薩特是這樣來論述的:他人的注視使我的身體誕生,因此作為他人的意識竊取了我的存在,我因而成了“為他的存在”,這個存在指示著我應(yīng)該收回并且應(yīng)該奠定,以便把我“從工具性那里解救出來”,成為我自己的基礎(chǔ)。而這,只有在我把自己同化于他人的自由時才能設(shè)想,同時,我也是作為一個注視者要同化他人的,并且這種同化的謀劃意味著對我的被注視的存在的進一步的承認,這樣一來也承認了他人對我的注視的自由,因此,薩特認為,愛從根本上是趨向他人的自由的,它是兩個相異的意識的融合謀劃。由此,薩特指出,愛情就是一種事業(yè),是向著我的固有可能性而謀劃的有機總體。綜上,我們可以看出,愛情的謀劃實際上是我自由的以我的對象性努力去把握他人的自由而又要保留他人的自由。

既然在愛情趨向于他人的自由,也就是我為了在他人的注視下收回我的自由而力圖使自己同化于他人的自由,那么我實際上是在追求著一個絕對的存在,即:“作為他人的自我”和“作為自我的他人”,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我與另一個人之間達到一種“一體性”、“合并”或“融合”的狀態(tài),薩特把這種追求稱之為“愛情的理想”。在薩特看來,這種理想是不能實現(xiàn)的,這是因為,愛情遠不只純粹肉體占有的情欲,“戀愛遠不想像人們占有一個物件一樣占有被愛者;他祈求一種特殊類型的化歸己有。他想占有一個作為自由的自由。”即,“他想被一個自由所愛并祈求這個自由不再是自由的”[1]225。由此看來,愛情就是一個自相矛盾的東西:戀愛者既要對方愛他,又要自己不成為被愛者;既要實現(xiàn)愛情,又要消除它。愛的過程就是這個矛盾的產(chǎn)生和消解,不斷地產(chǎn)生和不斷地消解,“愛情總是歸于失敗的”。

薩特把愛情這一矛盾的過程稱之為“誘惑”,在他那里,愛情是一種風雅的誘惑游戲,是一種優(yōu)雅的冒險。他承認愛情是不會有任何確定結(jié)果的,而恰是這種不確定性給人以一種意亂情迷的自由感。可見,愛情在薩特那里,結(jié)果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在于愛情誘惑的過程,在于戀愛者在這一過程中的自由體驗。

看來,當薩特在《存在與自由》中提出“愛情總是歸于失敗的”時,那里的“愛情”實際上是指“愛情的理想”,而非愛情本身。換句話說,薩特只是認為這種絕對合二為一的愛情理想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而并未否認我和他人作為實際的存在而相遇的可能性。這正如薩特在反對上帝的存在時所說,“一切愛都是反對絕對的,因為愛就是絕對本身?！盵1]126

《存在與虛無》中,薩特在描述了解決主-客體沖突的企圖失敗后,緊接著他在一個腳注中又談到:“這些考慮都沒有排除一種釋放和拯救的道德的可能性。但是這種可能性應(yīng)該經(jīng)過徹底的改宗而達到”[3]。對于這種可能性,當代美國著名薩特研究專家黑澤爾·巴恩斯在《冷卻的太陽——一種存在主義倫理學(xué)》一書中做出了嘗試。在論及薩特的愛情理論時,巴恩斯以薩特提出的基本原則為出發(fā)點,改造并發(fā)揮了薩特我們”的理論。我認為這種嘗試是非常成功的,也是薩特理論的邏輯必然。

巴恩斯從我通過“注視”可以意識到占有某人出發(fā),以“他人乃是一個無法化約的主體”這一事實為突破點,指出:既然意識具有超越性,那么,“任何誠實的人的關(guān)系都將是每個人在心里保持著關(guān)于他人是一個自由的主體而不是一個客體的意識”。她論述道:“當另一個人的行為對我顯現(xiàn)時,我可以依靠我的贊同性評價基礎(chǔ)來評價這些行為的客觀方面,我就會將他的存在作為一種意識來贊同和評價。我決意去保持和發(fā)展這種主體的安寧,它是我無法把握以使我可以繼續(xù)享有我與他的為我的自我之聯(lián)系的主體?！盵4]365以此“意識”為基礎(chǔ),巴恩斯還提出了“在世的共同注視”的概念,由于意識不是一個實體,而是使它自身與其客體相聯(lián)系的自由過程,故這種 在世的共同注視 是源于我與他人某種程度的注視交換,在這種交換中,我與他人都開放自己,擁抱對方,從而共同創(chuàng)造一種生活,這種共同創(chuàng)造的過程實際就是前述的相愛雙方謀劃愛情的過程,這樣相愛的雙方必然會產(chǎn)生一種和諧的相似性,這種相似性,便是“我們”。

薩特只是按照團體來討論“我們”的,巴恩斯通過對薩特我們的分析,提出了一種處于愛情中的兩個人之間產(chǎn)生的“我們”。

薩特既談到了對象——我們,也談到了主體——我們,在對象——我們中,它倒是提到了單一關(guān)系,并指出兩個人的關(guān)系只有在第三者的注視下才得以顯現(xiàn)二者的聯(lián)合,巴恩斯認為,這是遠遠不夠的,由此她重點考慮了主體——我們的概念。對于主體——我們的論述,薩特先是在“存在與虛無”中用抗議的人群、沿著火車站路標而行進的人群等等進行舉例說明,后又在《辯證理性批判》中,引入“融合群體”這一概念進行進一步地發(fā)揮。“融合群體”乃是在一種為實現(xiàn)同一客觀目標的共同謀劃下所產(chǎn)生的直接行動中形成的群體。薩特把 融合群體 描繪為一種第三者的集合,其中每一個第三者都是一個“我自身”。巴恩斯認為,將薩特的融合群體轉(zhuǎn)到兩個戀愛者的雙重性在世的共同注視上來,就會發(fā)現(xiàn)一種比“第三者的集合”更為親密的平行關(guān)系,這是因為戀愛雙方不僅都在全神貫注于一種共同謀劃的實現(xiàn),更重要的是在這種共同謀劃的行動中他們還比第三者集合多了一個作為其背景的“你”的記憶。在巴恩斯看來,這個 你 正是薩特所未論及的,而在強烈的愛情中,問題就在于,”我敏銳地意識到了“你”的意識,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意識到了作為一種意識的“你”[4]371。換句話說,就是我承認你也是主體而不再是作為他人的對象并與你達到了相互性的認識,這是一種存在的相會,這是一種強烈的“我們”感。

了解了薩特的愛情哲學(xué),我們自然會發(fā)現(xiàn)其對于我們正確的認識和對待愛具有巨大的啟發(fā)作用:

首先,“愛是趨向他人自由的”思想使我們明確了愛情的生命在于自由。既然愛情是一種謀劃自由的事業(yè),那么自由便是其生命之源,自由的愛要求我們不斷的更新愛的承諾,即保證愛的雙方都能夠既追求自我的持續(xù)發(fā)展,也追求對方的持續(xù)發(fā)展,這樣的愛不僅能使雙方的個性都得到實現(xiàn),而且也由于其保證了雙方對自由負責的能力而更加維護了愛的意義。

其次,“愛是反對絕對的 思想要求我們在愛情中要處理各種自由的關(guān)系。只有當我們以某種方式介入自由時,自由才是有意義的,但是如果自由的介入本身過于密切,我們也將否定作為自由的我們自身,故而我們不應(yīng)該忘卻了意識在它自身與其對象之間所安置的精神虛無,而應(yīng)該看到在個人完善與對他人的責任之間有時存在著的尖銳的沖突,這種沖突有時是一種善與善的沖突,對此,我們應(yīng)該面對并且要以真誠的態(tài)度來處理它。

再者,“構(gòu)建‘主體——我們’”的思想使得愛中的我們可以在一種不再是我自己的未來謀劃中謀劃我自己。我們應(yīng)該在心里保持著關(guān)于他人是一個自由的主體而不是一個客體的意識,只有這樣我們才不會一味地試圖占有對方,才能成為一個真實的主體,才有可能與所愛者形成強大的“我們”,從而能夠更有力量和更有意義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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