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澀少年之四
小時候,聽別人管大水缸叫“七石缸”,大人告訴我:因為那缸能裝七石(擔)水。我家的缸只能裝四擔水,所以我叫它“四石缸”。
這口“四石缸”有二尺多高,缸口直徑約摸二尺。通身黃褐色,里外都油光光的。懂行的人說這缸有年頭了,我只知道是我媽從老房東那兒“回”來的,那時我才十二歲?!八氖住背D攴旁趶N房的一個角落里。全家六、七口人喝的、洗的、用的全靠它。缸里的水則是從幾十米外公用自來水龍頭哪兒挑來的。
我們弟兄年幼時,媽是請人挑水的。挑一擔水5分錢,水錢1分,而挑工費要4分。這對我家來說曾是一個不小的開銷。當我上初中后,挑水的擔子就落在我的肩上。當時,我有一位同學叫阿坤,常和我一塊兒做功課。有一回,家里的“四石缸”斷水了,一時又找不到人挑,媽等著水燒飯急煞了。這時阿坤挺身而出,自告奮勇地提出他去挑水。媽說真不好意思,但又沒別的辦法,只好同意了。不一會兒,阿坤顫悠悠地挑著一擔水回來了,又利索地倒進缸里。媽驚嘆道:“你看阿坤多能干,你個子比他高,連擔水都挑不來!”媽是為了抬高阿坤才這么說的,我卻倔強地回答道:“誰不會挑?下回我來挑好了!”
從此以后,我就悄悄地跟阿坤學起挑水來。那時候自來水站都有扁擔和水桶可借,一根竹扁擔兩頭系著帶鐵鉤的繩子,水桶是用杉木箍成的,兩個桶把高高地聳起,中間嵌著一根雜木橫檔。水桶用久了,桶身上長出暗綠色的青苔。桶身兩側各有一處凹痕,這是常年累月倒水時在缸口上磨的。那年月,你只要輪到擔桶,在水龍頭下放滿了水,就可以挑起走路。用不著押金和證件,甚至水費也可挑好總付。我第一回挑水,阿坤只許我放半桶,可挑在肩上,還是挺沉的,走了沒幾步路,就覺得肩頭生疼。兩只水桶一前一后,不停地晃蕩,抓擔繩的手也不聽使喚了,潑得一路都是水。阿坤告訴我:挑水時扁擔不能和身子垂直,要斜著點,這樣接觸面大,就不大疼了。還有,一個桶要在側前,一個在側后,手才抓得住……他邊說邊示范,說著說著已把水挑到我家大門口了,他這才讓我接過扁擔,把水挑進去。阿坤尾隨著我到了廚房,又教我怎么把水倒進“四石缸”才能達到“滴水不漏”的境界……在阿坤的精心指導下,我終于學會了挑水。起初,我在半路上還要歇口氣兒,慢慢地能一口氣挑到家了。初學會挑水那陣 ,我每天挑一擔,這樣既可保持水缸不見底,又不致太勞累。隨著我年齡的增長,體力的增強,挑技的提高,我能一口氣連挑四擔了。
“四石缸”每半個月要淘一次缸腳,就是把缸底的水舀出,把缸洗一下。淘缸腳別有一番趣味。你把頭盡力伸到缸里,兩只腳好似懸在空中,用金屬水舀子刮著缸底,那咯咯的響聲在黑乎乎的水缸里回蕩,似乎把你帶入了一個夢幻世界,使你忘卻了干活的疲勞,忘卻了生活的艱辛。
挑水,我算是駕輕就熟了,而等擔桶卻成了挑水時的最大負擔。你要站在水龍頭邊不厭其煩地詢問:“同志,挑好了沒有?還挑不挑了?”得到的回答往往是搖頭??傻鹊竭@副擔桶回來時,竟換了新主人。原來,一個墻門的人,總要互相關照,哪家拿到了擔桶,都要照顧一番左鄰右舍,你只有再耐心地等待,等待。幸好我家有“四石缸”,容量大,不用天天等擔桶。否則我早跟人家斗嘴理論了。
幾年后,我已成為老挑夫,和管自來水的老太混熟了。她看我實在等不著擔桶時,會從小屋里悄悄地拿出一副來,還叮囑一句:“這副桶要修了,小心點!”有時她會拿出一副嶄新的擔桶,更要叮囑一番:“別把'他們’用呀!”而后補充一條響當當的理由,“他們要拿到前街去挑的!”老太的水站在后巷,我不知是否有人會舍近求遠這么做。每每我等擔桶時常常會想:要是自己家裝上自來水多好呀!然而,裝自來水是牽涉到整個墻門的“系統(tǒng)工程”,誰來牽頭呢?再說,投資不小,一般人家即使有這個雄心,也沒這種實力啊!
我從十三歲開始挑水,一挑就挑了二十多年。從一個少年,變?yōu)槿朔?,再為人父。兒子上初中后,我對他說:“這自來水老爸挑到50歲,以后要歸你了!”但兒子卻不以為然地說:“等你50歲時,家里早裝上自來水,用不到我挑了!”
這事果然被兒子言中了。1981年,單位分了一套新房給我,自然是水電齊全了。搬家時那口“四石缸”已無用武之地,我把它送給了一位住在市郊的遠親。那天,我們把“四石缸”抬上三輪車,還用破棉胎墊好,望著它遠去,心中涌起無限感慨:別了,伴我半生的“四石缸”!
后來,聽說我曾住過30年的老房子要拆了。兒子要拍張照留念,因為那里是他的出生地。但等我們趕去時,老房子已成一片廢墟,我的故居,連同老太的自來水站都沒有了。一堵剛砌的施工墻把那一帶圍得嚴嚴實實,呵,一片新的住宅小區(qū)就要在這里興起,我暗忖看:又有幾多市民可以告別“四石缸”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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