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廬山是一個著名的風(fēng)景區(qū),從古至今,一直受到騷人雅客們的偏愛。唐朝李白、白居易和宋朝的蘇軾,都曾登廬山,親近自然,并受到廬山風(fēng)景的啟發(fā),寫下了各自的詩歌名篇。
三位詩人在三個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來到廬山,結(jié)合各自不同的遭遇與心情,寫下了三首詩。李白運用夸張的想象力,從外部看廬山,著重描寫了山間的瀑布。
白居易深入廬山之腹,用自然的筆法,描寫大林寺桃花。蘇軾“跳出廬山之外”,用哲學(xué)的思維,寫出了廬山給他帶來的啟迪。
那么,這三首詩中誰的意境更高呢?要了解這一點,我們就必須先分析這三首詩里面,分別包含了哪些意象,以及他們各自的“意境”構(gòu)成。
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見人討論兩首詩歌,誰的“意境”更高。但是,“意境”是什么呢?從來都沒有人說得清楚,也不知在討論些什么。
因此,要討論這三首詩意境的高低,我們必須先搞懂什么叫“意境”,否則一切都是白瞎。
然而,這個“意境”,卻是中國文學(xué)概念里面一個最抽象,最說不清楚的東西。迄今為止,都沒有一句非常明確,非常通俗的話來告訴大家什么叫“意境”。
“意境”,是由“意象”組合而成的一種精神美感。而“意象”這個概念,最早是《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提出來的,但是劉勰對于“意象”講得十分籠統(tǒng)。
劉勰在神思篇中告訴大家,意象“蓋文章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是全篇中最重要的東西。因此從唐宋時期開始,中國人評價詩詞,就把“意象”擺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
“意象”雖然是劉勰提出來的,但是它的思想其實是源于《周易》中“立象以盡意”的概念。意思就是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有一些東西,光憑文字和語言,是沒有辦法傳達(dá)的。只有訴諸形象,運用各種修辭手法,讓讀者去看到,去感受到。
那么,是不是只要運用比興的手法,就有意象了呢?并不是這樣的。運用“意象”要傳達(dá)的東西,必須是有一定深度的。它和文字本來的含義不一樣,能夠激發(fā)出了讀者更深的思考。
但是,這個觀點并不是一開始就形成的。在六朝時代,“意象”還是重視比喻的,只要你把某件東西比喻成另外一件東西,比喻得很棒,就算寫出了“意象”。
但是,從唐朝開始,“意象就更加追求,意在象外”了。中唐劉禹錫說:“境生于象外?!币簿褪钦f,你本來寫了一個東西,但是你這個東西,還要能暗示出另外一個虛幻的影像。
所以,人們更重視的是暗示,詩歌通過這種暗示達(dá)到“令人馳騁遐想,回味無窮”的目的。
比如古人在詩中寫荷花,有時候就不單純是為了寫這朵花。而是在寫一個像荷花一樣,出污泥而不染的人。
再比如,古人寫“楊柳”也不單是在寫植物,而是在寫一種離別之情。而寫“明月”,則有可能是在暗示思念故鄉(xiāng)等等。
就像艾青所說的那樣:詩應(yīng)當(dāng)不僅使人從那里感觸到它所包含的東西,同時還可以由它而想起一些更深遠(yuǎn)的東西。
所以,中國的詩歌注重“暗示”和啟發(fā),傳達(dá)言外之意。詩歌真正表達(dá)的內(nèi)涵,必須超越它的文字。一定要有所暗示,才能稱之為有“意象”。
一個又一個的意象相結(jié)合,就構(gòu)成了一種“意境”。有了“意境”,就啟發(fā)了人們的想象,讓他們感受到了詩歌字面之外的東西。如果一首詩沒有言外之意,那么它就不存在意境了。
除此之外,“意象”還要求“情景交融”。宋代的《對床夜語》中說:景無情不發(fā),情無景不生。因此,“情因景生,景以情合,情景交融。意象自成”。
那么,綜合起來就是說,“意境”即由詩歌中一系列帶有“暗示”的詞匯,以“情景交融”的方式營造出來的,帶有思想內(nèi)涵的精神美感。
按這個標(biāo)準(zhǔn),下面讓我們來看看李白、白居易、蘇軾的詩,到底是怎么回事。
《望廬山瀑布》——唐·李白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有一天,李白去游覽了他心愛的廬山??戳藦]山瀑布,迫不及待地就寫下了這首詩。
這首詩善用比喻和夸張,把廬山瀑布寫得,非常唯美又夢幻。論想象力是第一流的,但是如果我說它不存在“意象”,大家會怎么看呢?
假如按照“六朝時代的標(biāo)準(zhǔn)”,那么這首詩成功地刻畫了廬山瀑布的外在形象,所以也算是有了“意象”。
然而,按照中唐以后形成的“意象”標(biāo)準(zhǔn),它的確不存在任何“意象”。因為李白并沒有暗示瀑布外的任何東西,也談不上有什么精神方面的內(nèi)涵。
“日照香爐生紫煙”,只是把香爐峰,比喻成了一個大香爐。而這個大香爐對人世間有什么有意義的精神啟發(fā)嗎?我想是沒有的。
陽光照在香爐上,折射出了紫色的光線,這大概是在暗示,在廬山可以修仙,然而也沒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
“飛流直下三千尺”,極度地夸張變形,因為廬山瀑布并沒有那么高。按照《人間詞話》作者王國維的標(biāo)準(zhǔn):“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strong>
既然“意象”已然不存在了,同時描寫也是失真的。那么,李白這首詩的“境界”就略等于張打油寫“白狗身上腫”,因失真就根本談不上“意境”了。
《大林寺桃花》——唐·白居易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
白居易的這首詩寫于他任江州司馬的時候,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46歲了,在那之前,他曾經(jīng)遭受過一個打擊。
最終,他不但被貶官,同時人品也遭到了懷疑。這個打擊,導(dǎo)致他后來的人生態(tài)度和詩歌風(fēng)格的大變。
這首詩寫的是人間四月的天氣變化,導(dǎo)致地面上的百花都凋謝了。而高海拔的廬山中,因為氣溫不一樣,大林寺的桃花還在盛開著。
這里的桃花盛開,象征著品性高潔的人士在人間呆不下去了,只有逃避到了山寺里才能存活下去。
因此,桃花盛開于山寺,“一語雙關(guān)”地寄托了白居易的思想情懷。所以,他這一首詩明顯是有意境的。
“長恨春歸無覓處”中的“春歸”,也是在暗示他少年時那一腔報國的情懷。那種中國文人“內(nèi)圣外王”,成就人生的理想,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地方實現(xiàn)了。
因為當(dāng)時唐朝的朝廷內(nèi)部政治黑暗,他遭到了排擠與打壓。他就像四月間的桃花一樣,面臨著凋落的危險。
那要怎么辦呢?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能讓他寄托理想的地方,那就是山寺。后來,白居易果然開始鉆研禪學(xué),明哲保身,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芳菲盡”、“桃花盛開”和“春歸”等“意象”,共同構(gòu)成了這首詩的“意境”。
雖然白居易沒直接寫出來他在想什么,但是我們能通過對他生平的了解,閱讀理解全詩,感受到了詩的背后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思想,它涉及人生哲學(xué)中的一個大命題。
《題西林壁》——北宋·蘇軾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蘇軾的這一首詩,是著名的哲理詩。所以,這首詩所包含的思想是不言而喻的。
它表面上是在從不同的角度觀察廬山,并記錄下得到的影像。但是事實上就是在寫當(dāng)一個人面對人生中的各種難題時,應(yīng)當(dāng)采用什么樣的思維方式和方法。
關(guān)于在人生前進(jìn)的道路上,我們究竟應(yīng)該怎樣破除心中的魔障?這個話題不是蘇軾第一個提出來的。
在他之前,還有王安石的《登飛來峰》。王安石說,我們要想要破除眼前的魔障,我們就要站到最高的地方,不要讓浮云遮蔽了我們的眼睛。
但是蘇軾認(rèn)為,這個顯然還不夠。我們只是站在最高的地方就可以了嗎?我們要看一個問題,從它的前、后、左、右、上、下,六個方位去看。每個角度看過去,它都是不一樣的。
那么,要怎么樣才能得知他的全貌呢?最好的方法,不是站在山中看山,而是跳出山外去看山。因此,蘇軾在哲學(xué)思想上,又在王安石的基礎(chǔ)上更進(jìn)了一大步。
《題西林壁》這首詩里面的山峰,就是一個整體“意象”,表面上是寫山,事實上是寫一個人要怎么樣去認(rèn)識世界,以及當(dāng)中的事物。
如此看來,三個人的詩當(dāng)中,唯獨李白的《望廬山瀑布》談不上“意境”。
蘇軾的詩過于理性,幾乎看不到“情”,但是我們也不能說他真的就無情,因此勉強算有“意境”;白居易的詩,的確是有“意境”。誰的“意境”更高,也就不用我再多說了。
白居易寫《大林寺桃花》這首詩,是因情動念,再托物言志。而蘇軾寫《題西林壁》是先有了一個哲學(xué)理念,再借廬山風(fēng)景來作說明。
當(dāng)然,蘇軾詩里面體現(xiàn)出來的哲學(xué)思想是可貴的,盡管在文學(xué)審美上他輸了一籌。
李白的詩雖然不符合后世“意境”的標(biāo)準(zhǔn),但是它依然能夠給人以淺表上的美感享受,所以我們?nèi)缃褚廊徽J(rèn)為它是一首好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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