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樓春·和吳見山韻
吳文英
闌干獨倚天涯客。心影暗凋風(fēng)葉寂。千山秋入雨中青,一雁暮隨云去急。
霜花強弄春顏色。相吊年光澆大白。海煙沈處倒殘霞,一杼鮫綃和淚織。
【譯文】
浪跡天涯的孤客獨倚欄干,面對著深秋中的凄風(fēng)凋葉,更覺得寂寞惆悵。綿綿群山在淅瀝的秋雨中泛出了青光,一只離群的孤雁在暮色蒼茫中隨著迅飛的流云拼力地掙扎奮飛。
百花凋零,惟有那秋菊逞強,顯示出些許春天般的繽紛色彩。而我們卻只能為那已消逝的美好年華舉杯憑吊,飲一杯大白。暮天夕陽返照天空,倒掛著一縷美麗的彩虹,那是大海中的鮫人用淚水一梭梭編織的七彩鮫綃幻化而成的。
【注釋】
1.玉樓春:據(jù)《詞譜》載:“因顧敻詞中有‘月照玉樓春漏促’,又有‘柳映玉樓春日晚’。五代歐陽炯詞中有‘日照玉樓花似錦,樓上醉和春色寢’。又有‘春早玉樓煙雨夜’句,取為調(diào)名?!庇置赌咎m花》、《玉樓春令》、《西湖曲》、《呈纖手》、《東鄰妙》、《春曉曲》、《惜春容》、《夢相親》、《歸風(fēng)便》、《歸朝歡令》、《轉(zhuǎn)調(diào)木蘭花》、《續(xù)漁歌》。雙調(diào),五十六字,上下片各四句三仄韻。
2.和吳見山韻:和韻,是用他人詩詞所用的韻而作詩詞。分用韻、依韻、次韻三種。陸游說:“古時有唱有和,有雜擬追和之類,而無和韻者。唐始有用韻,謂同用此韻;后有依韻,然不以次;后有次韻。自元(?。?居易)至皮(日休)、陸(龜蒙),其體乃全。”吳見山,夢窗詞友,常有唱酬相和?!秹舸霸~》中,題其名的即有六首,而和詞或用其原韻而作的竟有五首之多。
3.大白:酒名。
【鑒賞】
“闌干”兩句,寫出詞人的心情。此言自己是一個四處飄泊的天涯孤客,如今獨倚在欄干旁,面對著深秋中的凄風(fēng)凋葉,那么心中的陰影就會顯得更加濃厚,寂寞之情也會顯得更深。此即情與景合也。所謂“離人心上秋”,秋景增愁情矣?!扒健眱删?,景中顯情。綿綿群山在秋雨淅瀝之中泛出了青光,此是指雨中山上的常青樹林;而在天空中詞人(天涯客)卻見到,有一只離群的孤雁在暮色蒼茫中隨著迅飛的流云在拼力地掙扎著奮飛。這既是寫實景,也是詞人(天涯客)對所處的惡劣環(huán)境與自身的悲苦命運的一種寫照。上片借景寄情。
鷓鴣天·化度寺作
吳文英
池上紅衣伴倚闌,棲鴉常帶夕陽還。殷云度雨疏桐落,明月生涼寶扇閑。
鄉(xiāng)夢窄,水天寬。小窗愁黛淡秋山。吳鴻好為傳歸信,楊柳閶門屋數(shù)間。
【譯文】
水池上的朵朵紅蓮,陪伴我獨倚欄桿。在附近棲息的烏鴉,都帶著夕陽飛還。剛剛過去一陣陰云急雨,蕭疏的梧桐又飄落幾個葉片。明月已露出秋天的涼意,用來驅(qū)暑的寶扇開始置閑。
歸鄉(xiāng)的夢境總是短得可憐,碧水藍(lán)天卻寬闊無邊,我憑倚小窗極目遠(yuǎn)眺,均勻處淡淡的秋山,也如同美人皺眉含著幽怨。飛往吳地的大雁啊,請你給我傳達(dá)一下思?xì)w的心愿。閶門外楊柳蔭下的幾間小屋,惹得我夢繞魂牽,每時每刻都在思念。
【注釋】
1.鷓鴣天:詞牌名。據(jù)唐人詩句“春游雞鹿塞,家在鷓鴣天”而取名。又名《思佳客》、《思越人》,賀鑄詞因有“梧桐半死清霜后”句,稱《半死桐》。平韻,五十五字。上片七言四句,相當(dāng)于一首七絕。下片換頭兩個三字句,如改為七言仄腳句,也是一首七絕。可見此調(diào)由一首七律演變而成。上片兩個七字句,和換頭兩個三字句,前人用對偶的較多。
2.化度寺:化度寺在杭州西部江漲橋附近?!逗贾莞尽罚骸盎人略谌屎涂h北江漲橋,原名水云,宋治平二年改。”
3.紅衣:蓮花。
4.倚闌:憑靠在欄桿上。
5.殷云:濃云。
6.閑:閑置。
7.鄉(xiāng)夢窄:思鄉(xiāng)的夢太短。
8.愁黛:愁眉。
9.吳鴻:指蘇州一帶飛來的大雁。
10.閶(chāng)門:蘇州西門。這里指作者姬妾所居之處。
【創(chuàng)作背景】
這是一首思鄉(xiāng)悲秋感懷之詞。詞人寓居杭州西部江漲橋附近的化度寺時,見秋景變化而心生感觸,思念遠(yuǎn)在蘇州的家人,因此寫下這一首詞,抒發(fā)了悵惘之情,被思念之人當(dāng)為他的蘇州姬妾。
【鑒賞】
這首詞是吳文英又一首思念離人之作?!凹t衣”寫眼前景物,兼指離人之衣;引起無限思念?!耙笤啤?、“明月”對仗句寫景清新明快,更蘊秋愁別意。下闋兩層,一層寫夢見戀人愁客;二層托夢吳鴻捎去消息?!皡区櫤脼閭鳉w信”,其實是說消息再也不能送達(dá),佳人早已故去。
上片,“池上紅衣伴倚欄,棲鴉常帶夕陽還。”寫作者在池邊獨倚欄干,作伴的只有像穿著紅衣少女的蓮花;在欄干邊一直消磨到黃昏,看到的也只有背上帶著夕陽馀暉的歸鴉回來棲宿。這在化度寺午后到傍晚所見的景致,象兩幅畫,表達(dá)的是孤寂之情?!耙笤贫扔晔柰┞?,明月生涼寶扇閑。”濃云出現(xiàn)時,雨腳傾斜稀疏的桐葉繼續(xù)飛落,有點蕭索氣象;但雨后氣溫降低,天色更清,明月出現(xiàn)在上空,涼氣隨之而生,寶扇可以不用,而又美得可受,涼得可愛?!岸取弊帧ⅰ笆琛弊謱懬镉昱c梧桐的形態(tài),很妥貼:“生”字把“涼”歸功于“月”,使月色倍覺宜人;這寫寺中夜晚下雨與月明時情景的兩句,又象兩幅畫。上兩句不用對偶,這兩句用對偶,筆調(diào)皆疏淡幽雅,引人入勝。
化度寺臨近水邊,當(dāng)時自杭州至蘇州,大多是走水路。這樣又為過渡到下片“鄉(xiāng)夢窄,水天寬”埋下了伏筆?!罢弊謱憠簦彩俏挠⒔承莫氝\、喜歡運用的字?!罢北矶檀?,與水天“寬”對照,以見天長、水遠(yuǎn)而夢短的惆悵之情。心情全在感事感物的“寬”、“窄”中透露?!靶〈俺铟斓锷健?,寫倚窗看到的遠(yuǎn)山景致。這既是一幅畫,也表惆悵之情。山是“秋山”,所以“黛”色淺淡;山本無“愁”但從愁人眼中看去,似乎其淺淡的暗綠色也帶上了愁態(tài)。正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遠(yuǎn)山似眉,由景又聯(lián)想到思念的人。這一句又暗用卓文君“眉際若望遠(yuǎn)山”的典故,由寫景過渡到懷人。
“吳鴻好為傳歸訊”,看到天上鴻雁,多么盼望它是從作者長久居住并且當(dāng)作家鄉(xiāng)的“吳”地飛來的?。浑x家已久,懷人情切,因而盼望它能代傳“歸訊”。這簡直就是直接的呼告之辭,而實際上只是心中的盤算而已?!皻w訊”傳到哪里呢?“楊柳閶門屋數(shù)間”,是蘇州城西閶門外,秋柳蕭疏、幾間平屋的地方。環(huán)境雖極平凡,卻富有高雅的畫意,這便是作者感情眷念之所在,更像一幅出自名家高手的水墨畫,寥寥數(shù)筆,寓情于景,若用司空圖《詩品》的話來形容,不是近于“綠林野屋,落日氣清”,或“玉壺買春,賞雨茅屋”,而是近于化境的“神出古異,淡不可收”了。
這首詞的寫作地點在化度寺,景物描寫則兼及蘇州;寫作季節(jié)在初秋,時間則既有黃昏和夜晚,也有白天。全詞以寫景為主,時事情都在六幅秀淡雅致的景物畫中表達(dá)出來。時間不限一日,畫面亦分屬兩地,最后一幅畫筆最淡,但卻最傳神,因而也適合了更深遠(yuǎn)的情味。
惜黃花慢·送客吳皋
吳文英
次吳江,小泊,夜飲僧窗惜別。邦人趙簿攜小妓侑尊。連歌數(shù)闋,皆清真詞。酒盡已四鼓。賦此詞餞尹梅津。
送客吳皋,正試霜夜冷,楓落長橋。望天不盡,背城漸杳,離亭黯黯,恨永迢迢。翠香零落紅衣老,暮愁鎖、殘柳眉梢。念瘦腰、沈郎舊日,曾系蘭橈。
仙人鳳咽瓊簫,悵斷魂送遠(yuǎn),《九辯》難招。醉鬟留盼,小窗剪燭,歌云載恨,飛上銀霄。素秋不解隨船去,敗紅趁一葉寒濤。夢翠翹,怨鴻料過南譙。
【譯文】
我來到吳江之濱送客遠(yuǎn)行。正是初霜降落的時候,夜里透出陣陣寒冷,片片楓葉飄落在吳江長橋邊。舉目望天沒有盡頭,背后的城郭卻越來越朦朧。送別的長亭景色暗淡,無盡的遺恨像碧水東流。岸邊的荷葉已經(jīng)枯萎,荷花也開始凋零。暮靄像片片愁云,籠罩在殘柳枝頭。思念腰肢消瘦的沈郎,過去也曾在此小泊,在江邊系過蘭木船舟。
餞別酒宴上,小歌女歌聲美妙,好似弄玉吹簫作鳳鳴一般。怎奈友人漸行漸遠(yuǎn),縱然是宋玉的《九辯》,也無法解開這令人魂斷的離情。歌女微醉顧盼間亦是情意流連,像是理解我們的心情,在小窗前頻剪燭花,歌聲里滿含離愁別恨直飛九霄云外。悲愁傷別之情不知隨客而去,只有衰敗的紅葉,在寒濤中追隨著一葉小舟。夢幻中忽見鬢插翠翹的遠(yuǎn)方情人,料想那傳遞怨情的鴻雁已飛過了南樓。
【注釋】
1.惜黃花慢:詞牌名,此調(diào)有仄韻、平韻兩體,仄韻者見《逃禪詞》,平韻者見《夢窗詞》。與《惜黃花令》詞不同。
2.次:旅行所居止之處所或途中暫時停留住宿。
3.僧窗:僧寺的窗戶。
4.邦人:鄉(xiāng)里之人;同鄉(xiāng)。
5.趙簿:姓趙的主簿。主簿,州縣內(nèi)的屬吏。
6.侑(yòu)尊:勸酒。
7.清真詞:詞集。北宋周邦彥(號清真居士)作。南宋淳熙溧水刊本,二卷,補遺一卷。有晉陽強煥序,收詞一百八十二首。又,南宋陳元龍曾為周詞作注,劉肅題名為《片玉集》,十卷,收詞一百二十七首。
8.尹梅津:名煥,字惟曉,山陰人。嘉定十年(1217年)進(jìn)士。作者好友,曾為《夢窗詞》作序,備極贊譽。
9.吳皋(gāo):吳江邊。皋,水邊的高地。
10.試霜:霜初降如試。
11.離亭:古代建于離城稍遠(yuǎn)的道旁供人歇息的亭子。古人往往于此送別。
12.紅衣:指荷花。
13.瘦腰:指消瘦。
14.沈郎:指南朝著名文士沈約。
15.蘭橈(ráo):小舟的美稱。橈,船槳。此處指船。
16.瓊簫:玉簫。
17.九辯:夏代樂名?!冻o·離騷》:“啟 《九辯》與《九歌》兮, 夏康娛以自縱?!?王逸注:“《九辯》、《九歌》,禹樂也。言禹平治水土,以有天下……故九州之物,皆可辯數(shù)?!?/font>
18.留盼:顧念;留意觀看。
19.歌云:指動聽的歌聲。
20.翠翹:女子頭飾。此處指作者所思之婦。
21.南譙(qiào):南鼓樓。
【鑒賞】
這是一首吟詠友人與其所戀者分別的詞,就全詞而論,由于是詠他人別情,真情實感不多。但此詞用字卻很精妙,誠如萬樹所言:“夢窗七寶樓臺,拆下不成片段;然其用字準(zhǔn)確處,嚴(yán)、確、可愛?!?/font>
“翠葉凋零,花老香消,情兼比興?!皻埩笔前渡现?,它枝葉黃落,愁煙籠罩,也好像在替人惜別。睹凋荷而傷年華,見殘柳而添離恨,遲幕之嗟,離別之恨,于此交融,令人難以為懷?!澳钍菅比?,是從“殘柳”生發(fā),感舊傷今,互相映襯,愈增離思。“沈郎”,用其瘦腰事以自喻。過去也曾小泊江邊,傍柳系舟,但心情不同,以昔樂襯今苦,使離別黯然消魂之情狀愈加突出。
上片以濃墨重彩刻畫了秋日的慘淡景致,襯托出送客的悲愁,深得情景交融之妙。亦為下片寫惜別奠定了基調(diào)。餞別席上,當(dāng)?shù)赜幸粋€姓趙的主簿命小妓唱清真詞侑尊,其中可能有別的詞。換頭“仙人鳳咽瓊簫,悵斷魂送遠(yuǎn),《九辯》難招?!比?,用簫史、弄玉吹簫,其后夫婦成仙的舊事,喻倚簫唱清真詞的小妓,歌聲美妙,好似鳳鳴一般?!毒呸q》傳為宋玉所作。這里把這兩個典故聯(lián)系起來,意謂即使有象弄玉吹鳳簫那樣悲咽,作《九辯》的宋玉那樣的才華情思,也無法招悲痛欲絕的送客斷魂。
這斷魂,分成天上和地下兩路隨飛云、寒濤流駛而去。一方面小妓之歌,載著離恨,飛上云霄;另一方面,客人最終仍得要乘船而去。“素秋”指悲秋傷別之情,不可能因客人的離去而消失,只有一縷斷魂,趁著寒濤敗葉,一直跟客船遠(yuǎn)至天涯而已。結(jié)句“夢翠翹,怨鴻料過南譙”,更是神思縹緲。翠翹指所思女子,可能詞人因“醉鬟留盼”而聯(lián)想到所思念的情人。他夢想遠(yuǎn)方的情侶,但不能相見,所以這顆離心恐也會隨過南樓的悲鴻而遠(yuǎn)去吧?此處是化用趙嘏“鄉(xiāng)心正無限,一雁過南樓”的詩意。
這首詞虛實、隱顯、真幻互相結(jié)合。上片開頭“送客吳皋,正試霜夜冷,楓落長橋。望天不盡,背城漸杳,離亭黯黯,恨水迢迢”,是實敘。“翠香零落紅衣老,暮愁鎖、殘柳眉梢”寄離愁于枯荷殘柳,已是虛實結(jié)合,似是顯而隱了?!澳钍菅?,沈郎舊日,曾系蘭橈”是虛實結(jié)合,表現(xiàn)了靈魂深處隱微,復(fù)雜的情感。下片寫僧窗惜別,是實,但別思飛揚,已成虛寫。通篇讀來,雖顯隱晦,但亦回味無窮。
踏莎行·潤玉籠綃
吳文英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yīng)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fēng)菰葉生秋怨。
【譯文】
柔潤如同白玉的肌膚,罩著菲薄透明的紗衣。用羅絹團(tuán)扇輕輕遮蔽著淺紅的櫻桃小口。脖頸上圍著繡花圈飾,還散發(fā)著淡淡的脂粉香氣。大紅的舞裙上,石榴花的花紋重重疊起,艾草枝兒斜插著舞亂的發(fā)髻。
午夢迷離。夢中歷盡千山萬水,其實看窗前的月影,只是片刻轉(zhuǎn)移。手腕上紅絲線勒出的印痕剛剛褪去。江面上的雨聲淅淅瀝瀝,卻無法望到思念中的你。只有蕭蕭的晚風(fēng)吹著菰葉,那境味簡直就像已經(jīng)到了秋季。
【注釋】
1.踏莎(suō)行:調(diào)名從唐韓翃詩句“踏莎行草過春溪”而來。雙調(diào),五十八字,十句,上下片各五句三仄韻。起首四個四言句,前人多用對偶。
2.潤玉:指肌膚。
3.籠綃:簿紗衣服。
4.檀櫻:淺紅色的櫻桃小口。檀,淺紅色,唐羅隱《牡丹》詩:“艷多煙重欲開難,紅蕊當(dāng)心一抹檀?!?/font>
5.繡圈:繡花圈飾。
6.榴心:形容歌女紅色舞裙上印著重疊的石榴子花紋。
7.艾枝:端午節(jié)用艾葉做成虎形,或剪彩為小虎,粘艾葉以戴。見《荊札歲時記》。
8.一箭:指刻漏。古代計時工具。
9.香瘢(bān):指手腕斑痕。
10.紅絲腕:民俗端午節(jié)以五色絲系在腕了以驅(qū)鬼祛邪。一名長命縷,一名續(xù)命縷,一名辟兵縷。見《風(fēng)俗通》。
11.菰(gū):水生植物,也稱茭白,可作菜,子實可食。
【創(chuàng)作背景】
這首詞是作者在端午之日憶念他蘇州去姬的感夢之作。在詞人的詞集中有大量的作品主題都是懷念他一去、一死的蘇、杭二妾。據(jù)楊鐵夫《吳夢窗事跡考》斷定,這首《踏莎行》就是為懷念蘇州姬妾而作。
【賞析】
這是首感夢詞,而這與一般的感夢詞又不完全一樣,把夢中所見之人的容貌、服飾描摹得極其細(xì)膩逼真,并沒給人以縹緲恍忽、迷離朦朧之感,因而使人一時很難看出是在寫夢。
起頭“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比渲饪坍媺糁兴娭说挠衲w、櫻唇、脂粉香氣及其所著紗衣、所持羅扇、所帶繡花圈飾,從色、香、形態(tài)、衣裳、裝飾等逼真地顯示其人之美?!傲裥目寨B舞裙紅,艾枝應(yīng)壓愁鬟亂?!眱删?,以“舞裙”暗示其人的身份,以“愁鬟”借喻兩地相思,以“榴心”、“艾枝”點明端午節(jié)令。上句的“空疊”二字,是感嘆舞裙空置,推測此因無心歌舞;下句的“應(yīng)壓”二字,則瞥見發(fā)鬢散亂,想象其人應(yīng)含深愁。
上片五句,句句寫夢,卻始終不點破是說夢。直到下片換頭,才以“午夢千山”一句點出以上所寫原來只是南柯“午夢”。句中的“千山”二字,表明夢魂與現(xiàn)實距離之遙遠(yuǎn)。這一句是寫山長水遠(yuǎn),路途阻隔,只有夢魂才無遠(yuǎn)弗屆。對下句“窗陰一箭”,前人大都解說為:慨嘆光陰似箭,與夢中人分別已久。但這里的“一箭”,似指漏箭,這不是感嘆光陰逝去之速,而是說刻漏移動之微。聯(lián)系上句,作者寫的是:夢中歷盡千山萬水,其實只是片刻光景。兩句合起來,既深得夢的神理,也形象地道出了作者午夢初回時所產(chǎn)生的對空間與時間的迷惘之感。
換頭兩句剛寫到夢已醒,忽又承以“香瘢新褪紅絲腕”一句,把詞筆重又拉回到夢境,回想和補寫夢中所見之人的手腕。這一詞筆的跳動,正是如實地寫出了作者當(dāng)時的心靈狀態(tài)和感情狀態(tài)。在這片刻,對作者說來,此身雖已從夢中覺醒,而此心卻仍留在夢中。夢中,他還分明見到其人依端午習(xí)俗盤系著采絲的手腕,以及其人腕上似因消瘦而寬褪的印痕。
如果聯(lián)系他另外寫的幾首端午憶姬之作,可發(fā)現(xiàn),詞人對伊人之在端午日以采絲系腕一事留有特別深刻的印象。這就無怪他在這次夢中也注意及此,并在夢醒后仍念念不忘了。歇拍“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fēng)菰葉生秋怨”兩句,則兩從夢境回到現(xiàn)實,并就眼前景物,寓托自己自“午夢”醒來直到“晚風(fēng)”吹拂這段時間內(nèi)的悠邈飄忽的情思和哀怨的心境。
此詞上片正是以實筆來描摹虛象,寫得十分真切;在結(jié)拍處卻以虛筆來點畫實景,寫得情景異??~緲。也許正因其幻而益真,真而益幻,所以才具有“天光云影,搖蕩綠波”之美,使人深深地被這種境界所吸引,而又感其乍離乍合,難以追尋。就連最不喜歡夢窗詞的王國維也對“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fēng)菰葉生秋怨”二語大加贊賞,這不僅是因為這兩句所攝取的眼前景物——“雨聲”、“晚風(fēng)”、“菰葉”,既襯托出、也寄寓著作者在夢醒后難以言達(dá)的情思和哀怨,同時兼有以景托情和融情入景之妙。
思佳客·賦半面女髑髏
吳文英
釵燕攏云睡起時。隔墻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妝如畫,細(xì)雨三更花又飛。
輕愛別,舊相知。斷腸青冢幾斜暉。斷紅一任風(fēng)吹起,結(jié)習(xí)空時不點衣。
【賞析】
這首題為“賦半面女髑髏”的詞,是吳文英借對神秘莫測的鬼魂世界的描述,反映對現(xiàn)實人生的消極悲歡,也借由此觸動的情感創(chuàng)傷,寄托了他對不幸女子青春生命的哀悼。
吳文英是南宋末情感豐富而頗具幻覺的詞人之一,他以奇妙的想象和凝煉生動的筆調(diào)從另一視角去賦女髑髏。將它幻化成了一個充滿生活情趣的活的女鬼。
她一如生前一樣,睡得之后以釵燕輕輕梳理長長的香云。釵燕即玉釵,為婦女首飾?!霸啤奔粗笅D女濃密的秀發(fā)?!扳O燕攏云”意味著粗略草率的梳妝,顯出睡意未消,心情慵倦,以此從側(cè)面地暗示了其難掩的天然麗質(zhì),古時人們相信,鬼魂也同活人一樣生活著,所不同的只是他們生活在陰間,而活動在夜深人靜之時。她“睡起時”已是夜半更深了。南宋詩人曾有“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之句。
這女鬼悠揚而輕易地從隔墻折來杏花枝嬉弄玩耍。這里所表現(xiàn)的不是單純的鬼趣,而是欲以說明她并未忘記春的到來。而特別折下標(biāo)志艷麗春光的杏花,則表明她對人間美好事物依然留戀。第三句掉回詞筆點明所賦的詞題。在幻覺中詞人覺得這已不是“半面女髑髏”,而是“青春半面”的美麗女子,妝飾如畫。以上三句極其恰當(dāng)?shù)孛枋隽伺淼纳钋槿ぃ~筆都是輕快活潑的。
在“細(xì)雨三更花又飛”句,詞情突然轉(zhuǎn)變,以凄厲而悲慘的意象表示一個年輕生命的夭折。這種不幸的夭折,世間不知有多少。而從面前的這半面女髑髏,使人自然地又想到這也是早天的生命?!盎ㄓ诛w”令作者的想象離開本題而勾起對美好情事的感傷。自然地過渡到下闕的自我抒情。
“輕愛別”是詞人惋惜這早天的女子輕易地便恩愛永別:“舊相知”是幻覺中覺得半面女髑髏好似舊日相知的情人,因為她的命運也是如此。簡短的兩句,包含了說不盡的人世滄桑和死生無常的凄涼情感。
詞情在此之后轉(zhuǎn)為強烈,緊接的一句“斷腸青冢幾斜暉”推向高潮。青冢借指婦女的墳?zāi)埂,F(xiàn)實環(huán)境中,芳冢旁掛著幾縷落日的寒暉,特別容易令人感到凄涼和心酸,這里便埋葬著昔日所戀的情人,觸景生情,怎不悲痛欲絕?!皵嗄c”正表達(dá)了這種悲痛的強烈程度。結(jié)尾兩句,詞意大大轉(zhuǎn)折,作者似乎也試圖以超脫的心情進(jìn)行自我安慰,以減輕悲痛。
但這里的“花”并非指鮮花,而是“斷紅”。這很切詞題,以“斷紅”借指舊日相知的亡靈,它有感有知,任風(fēng)吹起??墒窃~人卻有意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努力使心境趁歸平靜。結(jié)尾兩句本欲以淡語忘情,但從全詞所表現(xiàn)的那種對那死去的年輕女子的同情、愛憐之情和由此引起的內(nèi)心的波瀾,都足以說明留在心目中的許多深刻的印象是不易輕輕抹掉的。
從這首詞的內(nèi)容看,很顯然已是他晚年的作品,其間寄托了詞人無限的哀思。這首詞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方面將幻覺的描寫與主觀抒情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詞意較為含蓄曲折,甚至有些晦澀,但其間卻隱藏著作者不愿為人所知的真實情感。聯(lián)系作者一生的際遇看,讀者亦不難看到這首小詞優(yōu)美的辭情和生動的形象是具有很強的感染力的。
【吳文英簡介】
吳文英(約1200~1260),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原出翁姓,后出嗣吳氏?!端问贰窡o傳。一生未第,游幕終身,于蘇州、杭州、越州三地居留最久。并以蘇州為中心,北上到過淮安、鎮(zhèn)江,蘇杭道中又歷經(jīng)吳江垂虹亭、無錫惠山,及茹霅二溪。游蹤所至,每有題詠。晚年一度客居越州,先后為浙東安撫使吳潛及嗣榮王趙與芮門下客。
清全祖望答萬經(jīng)《寧波府志》雜問,謂吳文英“晚年困躓以死”,殆得其實。享年六十歲左右。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編定于淳祐九年(1249),卷十錄吳文英詞九首,時吳文英正在越州,年約五十。黃升并引尹煥《夢窗詞敘》云:“求詞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夢窗。此非煥之言,四海之公言也?!?/font>
吳文英被稱為“詞中李商隱”,在南宋詞壇,吳文英屬于作品數(shù)量較多的詞人,存詞有三百四十余首,其《夢窗詞》在數(shù)量上除辛棄疾張炎外鮮有人與之抗衡;就題材而言,這些詞大體可以分為三類:酬酢贈答之作,哀時傷世之作,憶舊悼亡之作。清人周濟對他的評價甚高,在其《宋四家詞選》中將其與辛棄疾、周邦彥、王沂孫并列為兩宋詞壇四大家之一。
首先是在藝術(shù)思維方式上,徹底改變正常的思維習(xí)慣,將常人眼中的實景化為虛幻,將常人心中的虛無化為實有,通過奇特的藝術(shù)想象和聯(lián)想,創(chuàng)造也如夢如幻的藝術(shù)境界。如游蘇州靈巖山時所作的著名懷古詞:
渺空煙四遠(yuǎn),是何年、青天墜長星?;蒙n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fēng)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宮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發(fā)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魚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
(《八聲甘州·陪庚幕諸公游靈巖》)
開篇打破登高懷古詞寫眼前實景的思維定勢,而以出人意表的想象將靈巖山和館娃宮等虛幻化,把靈巖山比擬為青天隕落的星辰。這是化實為虛。西施的遺跡本是一片廢墟,而作者卻以超常的聯(lián)想,逼真地表現(xiàn)也當(dāng)年采徑中殘存的脂香腥味和響屟廊里西施穿著木屐漫步的聲響,化虛為實,亦幻亦真,境界空靈。類似于這種超越時空、將心中的幻覺實有化的表現(xiàn),在夢窗詞中隨處可見。如懷念亡姬的名作《風(fēng)入松》:
聽風(fēng)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jǐn)y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dāng)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詞的境界似真似夢?!包S蜂”二句,則是亦真亦幻。黃蜂撲秋千,為眼前實景;亡姬生前纖纖玉手在秋千上殘留的香澤,本是由于癡迷的憶戀而產(chǎn)生的幻覺,而首一“有”字,便將幻覺寫成實有。另一首《思佳客·賦半面女髑髏》,更將半面枯骨幻化成風(fēng)姿綽約的少女:
釵燕攏云睡起時。隔墻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妝如畫,細(xì)雨三更花又飛?!≥p愛別,舊相知。斷腸青冢幾斜暉。斷紅一任風(fēng)吹起,結(jié)習(xí)空時不點衣。
這種超常的想象力和幻化的手段,為吳文英所獨擅。
其次是在章法結(jié)構(gòu)上,繼清真詞后進(jìn)一步打破時空變化的通常次序,把不同時空的情事、場景濃縮統(tǒng)攝于同一畫面內(nèi);或者將實有的情事與虛幻的情境錯綜疊映,使意境撲朔迷離。吳文英作詞師承周邦彥。清真詞的結(jié)構(gòu)也具跳躍性,但起承轉(zhuǎn)合,或用虛字轉(zhuǎn)折或用實詞提示,尚有線索可尋。而夢窗詞的結(jié)構(gòu)往往是突變性的,時空場景的跳躍變化不受理性和邏輯次序的約束,且缺乏必要過渡與照應(yīng),情思脈絡(luò)隱約閃爍而無跡可求。這強化了詞境的模糊性、多義性,但也增加了讀者理解的難度。他長達(dá)240字的自度曲,也是詞史上最長的詞調(diào)《鶯啼序》,便典型地體現(xiàn)出這種結(jié)構(gòu)的特色:
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另說“清時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游蕩,隨風(fēng)化為輕絮?!∈d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奶m旋老,杜若還生,水鄉(xiāng)尚寄旅。別后訪、六橋無信,事往花萎,瘞玉埋香,幾番風(fēng)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dāng)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jǐn)”陬}詩,淚墨慘淡塵土?!∥Mね麡O,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苧。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亸鳳迷歸,破鸞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lán)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
全詞分四段,主要寫對亡故戀人的思念,相思中又含有羈旅之情,時空多變,反復(fù)穿插。第一段寫?yīng)毦觽呵閼?。主?dǎo)空間是繡戶,隨首思緒的翻騰流動,空間意象從西城跳到湖上畫船又轉(zhuǎn)換到吳宮。第二段回憶十所前的艷遇,而“春寬夢窄”又包含著現(xiàn)時的感受。第三段總寫別后情事。過片思緒回到現(xiàn)實的水鄉(xiāng)寄旅,接著又跳到別后尋訪往事和當(dāng)時分別的情景。時空上有三次跳躍變化。第四段總寫相思,又穿插著別后的眺望與期待,相聚時的歡情和離別時的淚痕,時間又是幾度變化,空間也是從眼前跳到遼海又回復(fù)到江南。時空突變,情懷隱約閃爍。他不是按慣例將一時情事寫完后再續(xù)寫另一情事,而是交錯穿插,詞的結(jié)構(gòu)是一個個缺乏邏輯、理性聯(lián)系的片段組成,其內(nèi)在的聯(lián)結(jié)點是跳蕩的思緒。這種結(jié)構(gòu)方式帶有一定的超前性,類似于現(xiàn)代的意識流手法,古人不易理解,因此指斥為“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張炎《詞源》卷下)。
夢窗詞的語文生新奇異。第一是語言的搭配、字句的組合,往往打破正常的語序和邏輯慣例,與其章法結(jié)構(gòu)一樣,完全憑主觀的心理感受隨意組合。如“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高陽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和“落絮無聲春墮淚”(《浣溪沙》)等,都是將主觀情緒與客觀物象直接組合,無理而奇妙。第二是語言富有強烈的色彩感、裝飾性和象征性。他描摹物態(tài)、體貌、動作,很少單獨使用名詞、動詞或形容詞,而總是使用一些情緒化、修飾性、感極強的偏正詞組。如寫池水,是“膩漲紅波”(《過秦樓·芙蓉》);寫云彩,是“倩霞艷錦”(《繞佛閣·贈郭季隱》)或“愁云”、“膩云”;寫花容,是“腴紅艷麗”(《惜秋華》)、“妖紅斜紫”(《喜遷鶯·同丁基仲過希道家看牡丹》);甚至寫女性的一顰一笑或一種情緒,也愛用色彩華麗的字眼來修飾,如“最賦情、偏在笑紅顰翠”(《三姝媚》),“紅情密”(《宴清都·連理海棠》),“剪紅情,裁綠意”(《祝英臺近·除夜立春》)。夢窗詞字面華麗,意象密集,含意曲折,形成了密麗深幽的語言風(fēng)格。但雕繪過甚,時有堆砌之病、晦澀之失,故不免為后人所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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