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1月19日下午2時許,徐志摩乘坐的中國航空公司京平線“濟南號”飛機在濟南附近之黨家莊突遇大霧,誤撞開山,機毀人亡。一時文壇嘩然,識與不識,俱為嘆息,“甚至談妓女,講嫖經(jīng)的小報,也發(fā)表了哀悼之聲”(《文藝新聞》1931年11月30日第1版“代表言論”)。慘禍發(fā)生之原因,自徐志摩遇難迄今,皆歸之于“大霧”。大霧是不可避免的外因和天災,那么,當時飛行員是如何應對的?飛機墜毀前的情形如何?空難有人為的因素嗎?徐志摩遇難90年來,上述疑問并沒有令人滿意的答案。
誤觸山巔墮落焚毀
張奚若說:
沈從文云:
由張奚若、沈從文的描述看來,徐志摩的尸身是完整的,致命傷是“右額角上一個李子大斜洞”,但絕非《大公報》《北平晨報》《民國日報》等所云的“死者三人,均已焦碎不可辨識”。調(diào)查空難的美籍飛行師安利生勘察現(xiàn)場后發(fā)現(xiàn):徐志摩坐在飛機后,火沒有燒到他飛機即墜下,因而徐是被砸死而不是被燒死的,“此即機因撞山而起火,然后墜下之證明也”(《京平飛機肇事真相談》,《益世報》1931年11月28日)。由此可見,記者發(fā)自現(xiàn)場的報道并不準確。
空難發(fā)生后,媒體的報道多言王貫一技術優(yōu)卓,“據(jù)聞王技術最精,今次實因天氣太壞失事”(11月20日《申報》《益世報》),“并聞飛行師生(王之誤)貫一,系南苑航空班畢業(yè),歷任飛行要職,技術精深,經(jīng)驗宏富,此次遇難,實因臨時突遇惡劣天氣,無法挽救”(《民國日報》1931年11月21日)。那么,遇到惡劣天氣,王貫一是怎么應對的,我們并不知曉。當時,飛機上的“黑匣子”(飛行數(shù)據(jù)記錄儀(FDR))還沒有被發(fā)明。1958年,墨爾本的一位工程師才發(fā)明了“黑匣子”,因而,我們無法了解飛機墜毀前的飛行情況。
關于墜毀的飛機,1931年11月21日《申報》云:“機式單葉史汀孫式四座位、三百匹馬力,每小時行一百邁爾,系美國開斯東廠造,價八千美金?!?1月21日《上海新聞報》報道較詳:“濟南號機為司汀遜式,于十八年蓉滬航空公司管理處時向美國購入,馬力三百五十匹,速率每小時九十哩,今歲始裝換新摩托,甫于二月前完竣飛駛,不意偶遇重霧,竟致失事,機件全毀,不能復事修理,損失除郵件等外,計共五萬余元。”空難發(fā)生的次年初,國民革命軍在南京編輯出版的《軍事雜志》發(fā)布的《京平線濟南號飛機失事記》報告更詳:“中國航空公司京平線濟南號飛機,于二十年十一月十九日上午十時由京北上,飛至濟南相近,因霧迷途,撞于山巔,飛機翻落,全部焚毀,該機為單葉史汀生式,全身為綠色,中書‘濟南’兩金字,后尾上繪一‘10’字記號,內(nèi)設客座四位,機師座二,計有三百匹馬力,每小時能行一百英里,價格八千美金,亦即正式飛航時最初飛平之價,霧云甚濃,機師王冠一,梁璧堂,以由京至濟,尚無險途,故仍遵該機由京出發(fā)時刻飛行,直至徐州,非常平安,繼抵濟南三十里黨家莊附近,因濃霧迷空,致撞開山山巔,機即下墜,油箱著火,全部遂被燒無遺……”當時報紙報道的機型一致,但關于馬力和飛行速度,有說“三百匹馬力,每小時行一百邁爾”,有說“馬力三百五十匹,速率每小時九十哩”,略有出入。
(一)因為大霧,飛機飛行高度太低,而開山有六個山頭,駕駛者王貫一看見了高四百尺的開山,而沒有看見稍低的西大山,等到看見時已經(jīng)躲避不及,因而誤撞西大山機毀人亡。這是調(diào)查事故原因的美籍飛行師安利生的說法。
(二)正駕駛王貫一精神太差,注意力不夠集中。這種說法出自湘江的《憶徐志摩之死》(1964年12月18日臺灣《中央副刊》),他回憶說:“事后公司方面透露:主要原因是駕駛員王貫一精神太差,飛行時注意力不集中,以致糊里糊涂地肇成大禍?!贝宋闹羞€提到,與王貫一搭班的副駕駛劉職炎說:“王貫一昨晚趕著為女兒辦嫁妝,同時也打了個通宵麻將。雖然精神不大好,可是因為在北平的女兒婚期已近,不得不勉強飛一趟,以便嫁妝及時送去?!?/p>
(三)飛機由徐州起飛后,“總公司報告濟南天氣遲誤,致有此變”。這是前面提到的王貫一父親王巨卿的說法。
說法(一)為調(diào)查事故原因的美籍飛行師安利生事發(fā)后十日對《益世報》記者所言(《京平飛機肇事真相談》,《益世報》1931年11月25日)。其認為是正駕駛王貫一的責任是誤判,實際駕駛飛機的是副駕駛梁璧堂,這是關鍵,他竟然沒有注意到。安氏到濟南后,因天雨關系拖至25日才到現(xiàn)場。事發(fā)已數(shù)日,周圍村民哄搶財務,現(xiàn)場難免不被破壞。其所謂的因為山頭多,注意了高的山頭而忽略了低的山頭,也不大可能,當時大霧彌天,可見度很低,高點的山頭也很難看見。說法(二)的提出者湘江當時任職于中國航空公司所屬南京明故宮航空站,按理其說應該有一定的可信度,可能因為是三十多年后的回憶,文中舛誤甚多。其一,與王貫一搭班的副駕駛是梁璧堂,這已無任何異議,而湘江的文中卻說是劉職炎;其二,湘江說“王貫一昨晚趕著為女兒辦嫁妝,同時也打了個通宵麻將”,趕著辦嫁妝,通宵打麻將的可能性不大;其三,“濟南號”誤撞濟南附近開山墜毀,而湘江卻說是“千佛山”。綜上三點,湘江的回憶可信度不高。說法(三)也經(jīng)不起推敲。據(jù)1931年11月21日《大公報》報道:“上午十時抵徐州時,天氣甚佳,故繼續(xù)前進。迨至濟南以南三十里黨家莊附近之開山左右,天氣忽然改變,大霧彌漫,不辨方向,該機遂誤觸開山山頂,全機粉碎?!碑斎铡渡陥蟆贰睹駠請蟆返汝P于天氣的報道大致相同。大霧是突然出現(xiàn)的,濟南方面根本無法預測并通知。
我們再來看看贈送徐志摩免費機票的保君建的說法。梁實秋在《談徐志摩》中說:“徐之乘坐飛機,系公司中保君建邀往乘坐,票亦公司所贈……票由公司贈送,蓋保君建方為財務組主任,欲借詩人之名以作宣傳,徐氏留滬者僅五日。”票為保君建所贈無疑,不過,梁實秋“欲借詩人之名以作宣傳”的說法卻并不可靠。保君建畢業(yè)北大并留學美國,與徐志摩不但認識且關系不錯。保君建(1896-1970)字既星,江蘇南通人。早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經(jīng)濟系,考取官費留學,就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碩士、博士學位。返國后,曾任國立北京大學教授、私立民國大學教授兼教務長、上海市教育局局長、行政院駐北平政務委員會參議兼政治組長等職。彼時,保君建任中國航空公司會計主任。
空難發(fā)生兩年后,保君建在與馮友蘭和朱自清的閑談中道出了飛機失事的真相。不過,這則重要的材料并未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從保君建所言來看,免費票為徐氏所求,并非保氏主動所贈,當然更無“欲借詩人之名以作宣傳”的目的。我們知道,徐志摩遇難前幾年,因為經(jīng)濟窘迫,到處兼課,再加之家事紛擾,常飛于北京、南京與上海之間。他有機會便搭乘便機,或求贈免費機票,此次由平抵京,即搭乘顧維鈞的飛機。保君建所言,合理而可信。徐志摩遇難后,當時即有人言:“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保之與徐,得毋類是”(南翁:《徐志摩之死》,《天津商報畫刊》1931年3卷第44期)。并有傳言說徐志摩聽保君建所勸乘機北返,胡適也電致中航公司詢問,該公司委派保君建回覆胡適,保氏致電胡適予以撇清:“傳保本人勸徐乘機北返,絕非事實?!保◤垇喰郏骸对娙诵熘灸χ馈?,《平民學院十年紀念特刊》1932年1月)胡適回覆中航公司云:“保君建先生:馬電敬悉,已分發(fā)表,此間友朋,雖痛志摩慘死,亦知他久欲飛行之意,見諸詩文,濟南不幸,適逢其會,遂使全國失一人才,深盼航空事業(yè),更能謀安全,更盼國人勿因志摩慘禍而畏懼航空。胡適?!保ā渡陥蟆?931年11月24日)當時的報紙也云:“飛機失事,本不能預知,即使有人勸之亦無責任之可言,天奪詩人,夫復何言!”(張亞雄:《詩人徐志摩之死》)徐氏遇難后,中航公司專電致歉,但在家屬看來,徐氏遇難,“只換得如此一紙,人命代價,是何等的淺薄呀”(陳從周:《徐志摩家書之發(fā)現(xiàn)》,《子曰叢刊》1948年第5期)!兩年后,事過境遷,一切已經(jīng)平靜,保君建與馮友蘭和朱自清閑談時道出了實情。保氏是贈票人與中航公司的高層管理者,又受中航的委派第一時間電覆胡適以及社會上的疑慮,無疑知道空難發(fā)生的真相,所談具有極高的可信度。由保氏所言的空難現(xiàn)場來看,空難發(fā)生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飛機失事前,由副駕駛梁璧堂駕駛,而不是主駕駛王貫一,因而即使王貫一“技術精深,經(jīng)驗宏富”,也無濟于事。
(二)王貫一沒有駕駛,他干嘛呢?從現(xiàn)場來看,王貫一坐第二排,徐志摩坐第三排,
“側(cè)首向后如與徐談話者”,空難發(fā)生時,應該是與徐志摩談話。王貫一除駕駛飛機外,“惟好文學”,此點當時報紙多有報道,他與徐志摩談什么呢?應該是談文學。
(三)“出事之道非必由者,意者循徐之請,飛繞群山之巔耶。”也即是說,飛機并沒有遵從原來的航線,保君建認為可能是徐志摩所要求的,當然也不排除副機師梁璧堂不熟悉飛行航線所致。
保氏所談的空難現(xiàn)場以及對飛機墜毀前情形的分析,極為專業(yè),非行外人所能想到。安利生空難發(fā)生五日后勘察現(xiàn)場時,也注意到了正駕駛王貫一副駕駛梁璧堂之所以被燒焦,是因為坐在機前油箱附近,徐志摩坐在機后,故能全尸。查考飛機發(fā)展史,我們知道,從1910年開始,飛機上開始出現(xiàn)安全帶,即使飛機解體,遇難者的位置也很難發(fā)生變化。從保君建和安利生的描述來看,“濟南號”上的遇難者可能都系了安全帶。聯(lián)系主機師“惟好文學”的實際,對飛機墜毀前情形的推測也合乎情理。由此看來,“濟南號”失事,固然是天災——突然遇到大霧,但可能亦是“人禍”。空難已經(jīng)發(fā)生,死者為大,中航公司如若公布當時飛機墜毀時的駕駛情況,非但于事無補,而且顯得極不厚道,有推卸責任于駕駛員的嫌疑,因而只能厚恤死者家屬,將主因歸咎于大霧。倘若由王貫一來駕駛,且遵行原來的航線,說不準會避過突然出現(xiàn)的大霧,躲過一劫。王貫一“在蘇州南京曾兩次遇險,均賴其技術純熟,未遭意外”(《濟南號肇禍原因》,《北平晨報》1931年11月25日)。即使遇到大霧,王貫一“技術精深,經(jīng)驗宏富”,可能會高飛三尺以上,化險為夷,不至于觸山墜毀。但歷史無法假設,誰讓徐志摩那么著名呢!一個癡迷于文學的飛行員,怎肯輕易放過向赫赫大名的詩哲請教與交談的機會呢?倘若飛機墜毀前是正機師王貫一駕駛,那么,我們現(xiàn)代文學史中的徐志摩,可能完全是另一個樣子。
(作者為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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