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這首題為《偶然》的小詩,原是徐志摩所作劇本《卞昆岡》中的一段歌詞,是徐志摩自己最為喜愛的詩作。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在一次空難事故中喪生。他化為了“天空里的一片云”,將身影投入了喜愛他的作品的讀者心潭。
這次空難事件的過程是這樣的:
11月18日,徐志摩乘火車由上海抵南京;19日上午8時,乘中國航空公司“濟南號”飛機由南京飛往北平。飛機師王貫一、副機師梁璧堂都是南苑航空學校畢業(yè)生,年齡均為36歲。飛機上除運載了40余磅郵件外,乘客僅徐志摩一人,當年也是36歲。10時10分,飛機抵達徐州,加油后,于10時20分繼續(xù)北飛。開始天氣甚佳,不料在黨家莊一帶忽遇漫天大霧,飛機師為尋覓航線,降低飛行高度,不慎誤觸開山山頂,機油四溢,機身訇然起火,墜落于山腳,待村人趕來時,兩位飛機師皆已燒成焦炭。徐志摩座位靠后,僅衣服著火,皮膚有一部分灼傷,但他額頭撞開一個大洞,成為致命創(chuàng)傷;又因身體前傾,門牙亦已脫盡。當晚,細雨霏霏,似乎是在哀悼天才詩人的早逝。
次日,津浦路路警將這一事故報告附近的火車站孫站長、康段長。孫、康等人即乘車奔赴現(xiàn)場,并報告濟南有關(guān)方面。中午,濟南有關(guān)方面派員查驗出事地點,將空難者尸體裝殮入棺,21日下午,徐志摩的靈柩暫厝于濟南福緣庵,后由友人沈從文、梁思成,親戚張嘉鑄,兒子徐如孫等主持,將遺體運往上海,由萬國殯儀館重殮,在靜安寺設(shè)奠,最后安葬在詩人的故鄉(xiāng)浙江海寧硤石鎮(zhèn)東山萬石窩,墓碑系書法家張宗祥所題。
徐志摩遇難的噩耗傳出后,在文藝界引起很大震動,就連一度跟他筆墨相譏的魯迅也從11月21日的《時報》上剪下了關(guān)于這次空難事件的報道。胡適在徐志摩遇難次日的日記中感慨地寫道:“朋友之中,如志摩天才之高,性情之厚,真無第二人!”周作人說:“中國新詩已有十五六年的歷史,可是大家都不大努力,更缺少鍥而不舍地繼續(xù)努力的人,在這中間志摩要算是唯一的忠實同志?!绷簩嵡飫t認為:“志摩的散文里表現(xiàn)最清楚最活動?!鄙驈奈奶栒伲骸凹o念志摩的唯一方法,應當是擴大我們個人的人格,對世界多一分寬容,多一分愛?!辈淘嘞壬耐炻?lián)最為精妙:“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乘船可死,驅(qū)車可死,斗室坐臥也可死,死于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p>
關(guān)于徐志摩的“死于飛機”,當時一般輿論主要歸之于中國航空事業(yè)的落后,再就是詩人喜歡凌空駕虛的浪漫氣質(zhì)。1929年,徐志摩在上海光華大學和南京中央大學任教,經(jīng)常往返于滬寧兩地。一次從南京乘機回上海,興奮之至,曾對光華大學學生談及乘機的感受:“我只覺得我不再是一個地球上的人。我跟夏夜藍天里閃亮的彗星一樣,在天際遨游,再也不信我是一個皮肉造成的人了。我真想盡情大笑:你這座可憐渺小的地球,你們這常住在地面上的小蟲兒,今天我看到你的丑態(tài)了!”在散文《想飛》中,徐志摩寫道:“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里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回看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quán)威,做人的交代?!币驗樵娙丝釔埏w行,甚至“不辭痛苦”,“甘心在火焰里存身”,所以友人將他的佚詩集為一冊,書名定為《云游》。
今天看來,徐志摩之所以死于空難,還有更深層的原因——他生命最后幾年境況的窘迫黯淡。1922年3月,徐志摩與原配夫人張幼儀離異;1926年10月,與哈爾濱警察局長王賡的前妻陸小曼結(jié)婚。陸小曼聰慧柔艷,擅長交際,既會琴棋書畫,又通曉英語、法語,對多情的徐志摩自然有很強烈的吸引力。但他們婚后的生活愈來愈不如人意。陸小曼除經(jīng)常疾病纏身、輾轉(zhuǎn)床笫外,又染上了吸毒的惡習,加之應酬頻繁,揮霍無度,致使經(jīng)濟入不敷出。為了維系這個行將傾覆的窩巢,在上海定居的徐志摩不得不出任北京大學英文系教授,并在北平一所女子大學兼課,僅1931年春夏,他南北往返竟達八次之多。“窮得寸步難移”(見徐志摩1931年10月23日致陸小曼信)的徐志摩乘坐飛機,并非“樂意冒險,實在是為省錢”(見徐志摩1931年6月25日致陸小曼信),徐志摩乘坐的“濟南號”飛機的機票,就是中國航空公司財務組主任保君建先生贈送的。公司欲借詩人之名,為開展航空業(yè)務作義務廣告,結(jié)果事與愿違,兩方面都蒙受了無可追回的損失。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保ㄐ熘灸Γ骸对賱e康橋》)徐志摩走了,離開了“頭頂不見一線天光”的人間,卻給陸小曼留下了無盡的悔恨,她承認經(jīng)過許多波折與艱難才達到與徐志摩結(jié)合的目的,結(jié)果卻使詩人荒廢了創(chuàng)作,失卻了文興,受著一般人的笑罵?!霸拐l好?恨誰好?”(陸小曼:《哭摩》)陸小曼只好默默自責,在懺悔中度過她黯淡的余生。
——寫于徐志摩遇難五十七周年
筆者在《徐志摩空難事件》一文中分析徐志摩的死因時,除歸結(jié)為舊中國航空事業(yè)的落后、詩人喜愛凌空駕虛的浪漫氣質(zhì)外,還談及徐志摩臨死前家庭境況的黯淡、窘迫。然而,實際上促使詩人懷著急切心情北上的,還有一個較為隱秘的原因。蔣復璁先生在《徐志摩小傳》中寫道:“民國20年(1931)11月,志摩自北平乘便機南歸,為探小曼女士之病也,又乘便機北上,為聽友人之講演也?!?/p>
這位友人是誰?她就是中國古代建筑研究專家、詩人林徽因女士。當時她正準備舉辦一次報告會,對外國友人介紹中國建筑。
林徽因原名林徽音,1904年出生,福建閩侯人。1920年隨其父林長民卜居英國倫敦,其時徐志摩正由美赴英攻讀政治。次年,徐志摩在倫敦結(jié)識了林徽因。林徽因從小接受英美式的教育,容貌又特別出眾——瓜子臉,齊耳的短發(fā),詩一樣迷人的杏眼;特別是那兩只南國少女特有的黑眼珠,寶石般地放著光澤。就這樣,林徽因象一朵自在、輕盈的彩云,將明艷的倩影投入了徐志摩的心澗,正如徐志摩《云游》一詩暗示的那樣: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云游,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你更不經(jīng)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與林徽因相識,對徐志摩的生活產(chǎn)生了兩個重大影響:一是促使徐志摩與原配夫人張幼儀女士離婚,去追求他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戀愛”;二是激起了徐志摩的詩情,促使他放棄政治,從事創(chuàng)作。
1931年,徐志摩在《猛虎集·序文》中回憶:
說到我自己的寫詩,那是再沒有更意外的事了。我查過我的家譜,從永樂以來我們家里沒有寫過一行可供傳誦的詩句。在24歲以前我對于詩的興味遠不如我對于相對論或民約論的興味。我父親送我出洋留學是要我將來進金融界的……但生命的把戲是不可思議的……整10年前我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么奇異的月色,從此起我的思想就傾向于分行的抒寫。一份深刻的憂郁占定了我;這憂郁,我信,竟于漸漸的潛化了我的氣質(zhì)。
顯然,林徽因的出現(xiàn),就是蕩起徐志摩詩情漣漪的那“一陣奇異的風”,就是輝映徐志摩詩歌創(chuàng)作旅程的“奇異的月色”。無怪乎在《猛虎集》的卷首,徐志摩就選擇了上文摘引的《云游》作為“獻詞”。
1924年,泰戈爾訪問北平時,同他的兩名翻譯林徽因、徐志摩合影
1924年4、5月間,印度詩人泰戈爾應北京講學社之邀來華旅游并講學。講學社由林徽因之父林長民、徐志摩之師梁啟超等發(fā)起,因此徐、林二人自然就成為了接待這位印度詩哲的“金童玉女”。對于徐志摩的才華,林徽因無疑是欽佩的;對于徐志摩的友誼,林徽因也一直十分珍惜。不過作為名門閨秀,她難于接受徐志摩深埋在心中的愛情。這固然跟徐志摩曾經(jīng)結(jié)婚又因離婚而引起的非議有關(guān),同時也因為徐志摩飄浮不定的感情使她難于信任。
也就是在1924年,徐志摩無意間結(jié)識了與他氣質(zhì)相投的有夫之婦陸小曼,釀成了一場鬧得滿城風雨,后來又給他帶來了許多煩惱與痛苦的戀情。不過,他對林徽因的感情并未泯滅。因為林徽因與梁啟超長子梁思成的接觸,徐志摩懷著妒嫉的心情寫出了一首隱晦的短詩——《拿回吧,勞駕,先生》,以“南湖”為筆名發(fā)表于1926年6月3日出版的《晨報副鐫·詩鐫》第10號。
內(nèi)容敘述一位先生收到女友的來信:“我求你,我的朋友,給我一個快電,單說你平安,多少也叫我心寬。”于是這位先生趕快拍發(fā)了一份電報,表明他這幾年的痛苦“象磨面似的盡磨”,但感情的“爐火更旺似從前!”不料電報局的發(fā)報員卻說,方才半點鐘前,有一位年輕先生給同一女士拍發(fā)了一封內(nèi)容相同的電報,問這位先生電報是否拍重了。這位先生只好尷尬地說:“唔,是嗎?噢,可不是,我真是昏!發(fā)了又重發(fā);拿回吧,勞駕,先生?!毙熘灸Φ闹S刺,并沒有使林徽因改變態(tài)度。1928年3月,林徽因與梁思成在加拿大結(jié)婚。
1931年4月,林徽因在徐志摩主編的《詩刊》第2期上以“尺棰”為筆名發(fā)表了一首《仍然》,作為對舊情未滅的徐志摩的答復:
你舒伸得象一湖水向著晴空里/
白云,又象是一流冷澗澄清/
許我循著林岸窮究你的泉源我卻仍然懷抱著萬般的疑心/
對你的每一個映影。
由于徐志摩曾以“南湖”為筆名譏刺林徽因,所以詩中把徐志摩比喻為“一湖水”?!鞍自啤笔橇只找虻淖杂鳌0自茖錆镜拿恳粋€映影都懷有疑心,正是徐、林不可能正式結(jié)合的心理障礙。
同年9月,徐志摩遇難,在荒郊留下了一顆破碎的心。林徽因跟朋友們一道,用鮮花感傷地圍上徐志摩的照片,壓抑住嗓子底下的嘆息與悲哽。
1934年徐志摩去世3周年紀念日,林徽因正巧乘火車路經(jīng)徐志摩的家鄉(xiāng)。她在昏沉的夜色里獨立車廂門口,凝望著那幽黯的站臺,默默地回憶起許多不相連續(xù)的往事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p>
1935年12月8日,林徽因在天津《大公報》發(fā)表《紀念志摩去世4周年》,希望研究者不牽涉徐志摩個人生活是否合乎規(guī)矩方圓,而就文論文、就藝術(shù)論藝術(shù)地對他的作品作一“和平判斷”。
1936年3月15日,林徽因又在《大公報·文藝》第110期發(fā)表她在徐志摩殉難一年后寫成的詩歌《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現(xiàn)在流水似的,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嘆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著那真!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
這首委婉別致、構(gòu)思新穎的小詩,成為林徽因的代表作,受到了朱自清等名家的贊譽。
1955年,年僅51歲的林徽因因肺病去世。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壇奉獻了為數(shù)不多但獨具特色的詩歌、小說、劇本,又在建筑學方面取得了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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