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徽州發(fā)現(xiàn)中國——明清以來徽州日記的整理與研究
2000年以來,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的王振忠教授,在徽學研究領域先后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和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有十來個,且多個項目都以優(yōu)秀結項?!懊髑逡詠砘罩萑沼浀恼砼c研究”就是其中之一。2019年安徽大學出版社《徽學文庫(第二輯)》叢書獲得國家出版基金資助。在申報時,《明清以來徽州日記的整理與研究》被列為該叢書的第一部書,且于2020年10月正式出版發(fā)行。《明清以來徽州日記的整理與研究》書前有彩插14幅,全部為徽州日記的書影,既有來自公藏機構的,如康熙年間婺源詹元相的《畏齋日記》,中國徽州文化博物館藏,也有來自私人收藏的,如太平天國時期歙縣鹽商的《日記簿》,王振忠教授自己收藏;既有珍貴的稿抄本,如晚清揚州鹽商的《南旋日記》稿本,又有精美的刻本,如晚清潘忠瑞的《歙行日記》;既有十分難得的復印件,如婺源“末代秀才”詹鳴鐸的日記,又有發(fā)行較多的影印本,如著名歷史學家許承堯的日記。在彩插中,日記的封面、正文、版式、裝幀、行款、欄線、字跡、印章等信息,皆一目了然,清晰地展現(xiàn)了部分徽州日記的原貌。導言部分對“徽州日記”做了解釋說明。隨后詳細梳理了徽州本土的徽州人日記,包括文人鄉(xiāng)紳日記、學生日記、畫家日記、學徒日記、農(nóng)民日記和醫(yī)師日記等;徽州本土以外之人所寫的日記,包括徽商日記、展墓日記、游記、宦游日記和其他日記等,每一類都舉例說明,共介紹了三十六部徽州日記。在此基礎上,全面闡述了徽州日記的學術價值:宏大歷史事件的微觀記錄;社會實態(tài)的生動敘事;城鄉(xiāng)景觀和風俗民情的展現(xiàn);徽州人性格特征的形象揭示。正文分上下兩編,上為研究編,收錄了11篇文章,較為深入地解讀了明萬歷年間的《曹應星日記》,清康熙年間的《春帆紀程》,同治年間的《日記簿》,光緒年間的《復堂日記》,光緒年間的《朱峙山日記》,晚清時期的《黃山紀游》,清末學生的《庚戌袖珍日記》,民國時期的《日知其所無》,1927年《大阜潘氏支譜》所收的展墓日記,抗戰(zhàn)時期的《騰(謄)正日記》,1949—1950年的《習登日記》等。解讀文字或詳或略,精彩紛呈。下為資料編,整理了16部徽州日記,分別是明萬歷三十三年(1605)馮夢禎徽州日記,萬歷三十八年(1610)李日華《禮白岳記》,萬歷四十三年(1615)至清順治九年(1652)《曹應星日記》,清康熙五十七年(1718)程庭《春帆紀程》,乾隆三十九年(1774)、嘉慶五年(1800)海寧吳騫《可懷錄》《可懷續(xù)錄》,清同治三年(1864)歙縣鹽商宋氏《日記簿》,同治、光緒休寧胡光瑍《迪祥里胡氏譜局韻楓氏日記》,光緒三四年(1877—1878)譚獻《復堂日記》,光緒四年至七年(1878—1881)祁門歷口利濟橋局局董日記,1914年蘇州潘承謀《彥均室歙行日記》,1918年婺源查輔紳《日記》,1921年漢口汪素峰《日知其所無》,1928年蔣維喬《黃山紀游》,汪翠珠抄1937—1938年《騰(謄)正日記》,佚名《習登日記》,1949—1950年《詹慶良本日記》。整理方式有校有注,簡明精當。在上編的研究中,王振忠教授常常把徽州日記所描寫的彼時彼地之小環(huán)境投放在區(qū)域的、國家的大環(huán)境中做歷史性的解讀,突顯了這些日記的史料價值。如在第一篇《明清鼎革前后的地方社會和族姓紛爭》論及《曹應星日記》所見晚明清初的徽州社會時,王教授說:“雖然萬歷《績溪縣志》和康熙《績溪縣志續(xù)編》尚有傳本存世,但我們對于晚明清初的績溪社會了解相當有限,特別是對旺川這樣的僻野荒陬更是所知甚少,而《應星日記》恰恰可以彌補此類的不足?!薄翱兿h是缺糧的縣份,對于當?shù)氐募Z食作物,乾隆《績溪縣志·食貨志·物產(chǎn)》僅有簡單的記載:'谷之屬,秈谷、杭谷、橘谷、大麥、小麥、喬[蕎]麥、芝麻、豆、粟、穄?!稇侨沼洝穭t記載有多年的糧價及其他的食物價格”,緊接著詳列從萬歷四十五年(1617)到順治九年(1652)小谷、占谷、小麥、黃豆、豬肉和牛肉的價格。這些數(shù)據(jù)為研究明末清初徽州地區(qū)的經(jīng)濟狀況和民眾生活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在第十篇《徽州女童的戰(zhàn)爭日記抄本》中,王振忠教授把徽州女童的日記與中國抗戰(zhàn)史緊密聯(lián)系起來,解讀時把鏡頭從全中國逐漸拉向徽州一地:“1937年,盧溝橋事變之后,中日全面戰(zhàn)爭爆發(fā)。11月9日,在上海與日軍激戰(zhàn)將近三個月的中國軍隊,被迫全線西撤。此后,上海、常熟和嘉興等地相繼淪陷。11月22日,在徽州,這是個天氣陰郁、刮著風的日子,女童在日記中寫道:'今天,我看見蘇地來的難民,到我徽州不少。我說:很可憐,難民夜里睡的稻草被,一天三餐,也沒有一餐飯,難民也是沒有法子,但是見他們這樣難苦,不由我的眼淚,也就掉下來了。唉!……’”女童在日記中對難民的刻畫十分真切,讓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這就是對宏大歷史事件抗日戰(zhàn)爭的微觀記錄。王振忠教授還很擅于捕捉徽州日記中有意味的內(nèi)容細節(jié)或形式細節(jié),且不惜筆墨對此作繁瑣的考證或推理,能以小見大,得出重要的結論。如在第三篇《太平天國時期徽商在蘇北鹽業(yè)中的活動》中,王振忠教授發(fā)現(xiàn)宋氏鹽商《日記簿》七月二十日和二十三日條下,都曾提及“捐輸”和“捐例”,于是征引了大量相關資料,如宋氏鹽商日記《便登》,安徽省圖書館藏清陳炳秋輯錄、道光魚灣官舍抄本《淮鹺紀略》,《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57冊“史部·政書類”《淮鹺分類新編》,晚清歙縣旱南刊本《鶴年家書摘錄》,影印本《申報》第18冊,《水窗春囈》卷下《鹽務五則》等,透過諸多資料的相關記載,歸納出了一個常見的歷史現(xiàn)象,即在鹽商的家族譜系中,某人擁有候補鹽務官員的頭銜。王振忠教授整理徽州日記,很重視版本的選擇。對于某些日記僅有稿本或抄本存世,當然就直接采用,無需挑選。對于一些日記存世版本較多,則要經(jīng)過一番考察,然后確定底本、參校本。比如整理清康熙五十七年(1718)程庭《春帆紀程》,王振忠教授選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本作為底本,《小方壺齋輿地叢鈔》本作為參校本。他的理由是:以往人們征引的《春帆紀程》,來源有二,一是王錫祺的《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第五帙,二是晚清民國時人許承堯的《歙事閑譚》。后者只是零星摘錄,固不待言,但即使是前者,不僅康熙五十七年(1718)三月二十七日至四月初十日的日記完全缺佚,而且三月二十七日之前日記中的詩詞也多被刪節(jié)。幸虧近年刊行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收錄有程庭的文集——《若庵集》,從中我們基本上得以窺見《春帆紀程》之全豹。在整理徽州日記時,對于一些明顯的錯字,王振忠教授在其后用中括號標出正確的字,如 1914年蘇州潘承謀《彥均室歙行日記》,農(nóng)歷五月二十五日條下“墓在山顛(巔)”;汪翠珠抄1937—1938年《騰(謄)正日記》,1937年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六日條下“先生拿我的國語,用粉筆寫在黑版(板)上”;1949—1950年《詹慶良本日記》第二冊,1950年“農(nóng)歷二月初日一(初一日),雨”。這樣的??狈绞剑啙嵜髁?。注釋方式較多,深入淺出。在整理的十六部日記中,要算對1921年漢口汪素峰《日知其所無》的注釋最詳細,涉及人物、店名、商號、方言等,如農(nóng)歷八月初一條下“飯后,同永泰隆茶客黃兆龍君,到怡和棧房取小樣”,注曰“永泰隆為茶鋪名,位于后花樓,見《漢口商業(yè)一覽》第177頁”“怡和,當時在漢口以怡和命名的商號頗多”;農(nóng)歷八月二十四日條下“嬸母過來嬉”,注曰“'嬉’為徽州方言,迎神賽會作'嬉菩薩’。每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七日至十五日,巖寺鎮(zhèn)有'嬉燈’的民間游藝活動。見季家宏主編《黃山旅游文化大辭典》,合肥:中國科技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34頁”;農(nóng)歷十一月十六日條下“付紳記(丑肉)弍百廿”,注曰“'丑肉’即牛肉。明清以還的徽州人多以干支為動物之代稱,如亥,徽州文書中有'臘亥’,即臘豬肉。而黟縣屠肆中記賬也有'亥幾斤’的說法。見民國《黟縣四志》卷三《地理·方言》,吳克俊、許復修,程壽保、舒斯笏纂,'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第58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1頁”。通觀全書,不難發(fā)現(xiàn)王振忠教授在論述或注解時,左右逢源,暢通無阻,沒有說不明、講不透的事理。如上編第四篇《徽商展墓日記所見徽州社會、民俗》中,展墓日記對于新安江的灘名及其數(shù)量語焉不詳,于是,王振忠教授就引用了一部徽州民間宗教科文《泰山招帥》的“灘名總錄”,包含“杭(州)城上來”灘名約八十個,“回杭”灘名十八個。又如第八篇《民國時期徽州茶商在漢口的社會生活》中一份材料提及漢口鮑家巷的筆墨店鮑乾元,恰好王教授手頭有關于鮑乾元的民國十七年(1928年)三月《鮑公子權遺像》一冊:“先世以鹽務起家,兼營徽墨?!允琴徴呒娂姡曌u雀起,而古歙鮑乾元之牌號,蜚聲各省?!庇秩缦戮幍谖迤巺球q《可懷錄》《可懷續(xù)錄》,乾隆甲午春二月十八日條“晨起,阻風王洲?!L定,放舟過富春城下,遙望層巒秀嶂,與樓閣相掩映,始悟一峰老人《富春山圖》之妙”,此處注引吳騫《拜經(jīng)樓詩集》卷一《富春》:“近游何處不沉吟,至此真疑畫里尋。十幅曉帆依樹出,一江春水抱城深。巖阿不改云煙色,霄漢空懸故舊心。只有閑鷗知此趣,浮沉隨意到如今?!庇闷湓娮⒔馄湮模嗟靡嬲?。王振忠教授之所以能在徽州日記研究領域游刃有余,是因為他在前期的資料搜集和田野調(diào)查中,不但重視徽州本地的日記資料,而且關注外地有關徽州的日記資料,因此其研究不局限于徽州,而是放眼全國,以整體的視角來關照局部;不但重視有關徽州的日記資料,而且關注有關徽州的其他資料,因此其研究不是僅僅就日記論日記,而是充分運用其他資料來做必要的補充和說明;不但重視相關資料的查閱、抄錄和復印,而且有心收藏了大量資料原件,因此其研究是建立在擁有一個巨大的徽州日記資料庫的基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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