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 Sun May 4 19:14:15 2014 點 擊: 16 先敘關(guān)于昭武九姓的觀念史：漢初，匈奴破月氏，迫其西遷，以河西昭武（今甘肅臨澤昭武，張掖附近）為故地的月氏部落遂向西逃亡，進入中亞粟特地域（索格底亞納，So gdiana，今錫爾河與阿姆河中游之間澤拉夫善河流域一帶），征服當?shù)赝林?，形成若干城邦，稍后，為嚈噠統(tǒng)治，一度被迫改姓溫（溫那沙），嚈噠衰落之后，各城邦重獲獨立，復(fù)姓昭武，形成以康國為首的諸粟特城邦，其中有安、曹、石、米、何、史、穆、畢等國，統(tǒng)稱“昭武九姓”，唐代又稱“九姓胡”或單稱“胡”，西文則稱之為“粟特”（Sogd ians）。后又部分接受突厥及唐朝的統(tǒng)治，八世紀國亡于大食，此后其國人大部分逐漸突厥化、伊斯蘭化，成為今日中亞烏茲別克人之一分子，小部分余眾則散入塔吉克人之中?，F(xiàn)在塔吉克斯坦共和國已經(jīng)把原來的列寧納巴德州改名為索格特（粟特）州。 以下分敘各國漢譯名稱之來源。 一、康國，是昭武九姓的宗主，位于今撒馬爾罕（Samarkand）附近，唐朝時曾設(shè)康居都督府，但其漢譯名稱的來歷尚不能說已經(jīng)完全探明?；蛞詾榭祰礉h代的康居，匈奴中有單于名羌渠，其別部也有名為羌渠者，可能與羯胡類似，都出自西遷之前的月氏，羌渠或為康居之異譯，則康國本為月氏之一部；然而關(guān)于康居與粟特的關(guān)系，仍是懸而未決的問題，兩者更像是大月氏西遷途中所停留的兩個中間站。另一說“康”為“撒馬爾干（Sa markand）”之末音節(jié)節(jié)譯，其別譯尚有“悉萬斤”、“薩末鞬”等等，而“康”之義則為 “國”（張毅《往五天竺國傳箋釋》）。此外還有一說，謂“康（kand / kang）”來源甚古，可上溯至祆教圣經(jīng)《阿維斯塔》中（張一純《經(jīng)行記箋注》）。后兩說其實未必矛盾?？祰谡盐渚判罩械匚蛔罡撸鋪碓摧^古也算合理，康國位于粟特城邦東部，是東粟特的中心，來華的九姓胡人也以康姓最為多見。河西有與江南同名的會稽，即唐代的瓜州常樂，康國人多引以為郡望，“會稽康氏”后來便逐漸演變?yōu)榈氐赖臐h人著姓，而其最主要的來源，則為昭武九姓之首的康國胡人，明乎此，則南?？涤袨橐部烧f有強烈的粟特后裔的嫌疑。北朝隋唐為民族大融合的時代，曾經(jīng)流傳這樣的俗語：“千年之狐（胡），姓趙姓張；五百年狐（胡），姓白姓康”，可見當時康姓為融合未久的西域胡人的典型姓氏；不過，時至今日，康氏當然早已化作“千年之狐（胡）”，同化于漢族了。 二、安國，是西粟特的中心，位于今布哈拉（Bukhara）附近，唐朝時為安息州，其漢譯名稱的來歷也當與漢代的安息有關(guān)。安息是波斯帕提亞帝國的漢譯名稱，源于其建國者始祖之名。安息的東境已達西粟特地區(qū)，所以后世安國的“安”應(yīng)即“安息”之簡稱，此外似乎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解釋。安姓與康姓來華都很早，在漢魏初期即已見諸記載，當時多為佛教的有力傳播者，如安世高、康僧淵等，他們也是后世胡人安姓、康姓喜好冒認的祖宗。五胡時代，盧水胡中也已出現(xiàn)安姓胡人，可見“安”也是月氏內(nèi)部固有的部落名。安姓后來成為武威大姓，因恥與叛賊安祿山（本姓康，后改從其養(yǎng)父）同姓，其中一支又改為李姓（李抱玉一族）?！鞍病迸c“康”的漢文意義都很好，其國人來華最早，在城邦內(nèi)部勢力也最大，而其名最有可能的來源“安息”與“康居”也都具有令人愉悅的漢語意義，這或許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近年，在華的中古粟特人墓葬紛紛出土，安伽墓即其中之著名者，而康業(yè)墓猶在發(fā)掘整理之中，值得期待。 三、曹國，在不同的時代及不同的記載中又分為東曹、中曹、西曹等，大致對應(yīng)于蘇對沙那（Sutrushana / Ushrusana）、劫布坦那（Kaputana）、瑟底痕（Ishitikhan）等。從這些中亞地名的對音似乎很難找出“曹”這一漢譯名稱的來歷，然依下述論據(jù)來看， “曹”很可能如“石”、“康”一樣源于西遷之前的月氏部落名，而與中亞粟特地區(qū)的地名無關(guān)。目前可以確定為昭武九姓的曹國人來華者最早出現(xiàn)在北朝后期，當時他們來到中國為何以“曹”為漢譯之姓？一種可能，其部落名稱本與“曹”發(fā)音或意義接近，另一種可能，在華早有其同部落之人以“曹”為姓，遂依其傳統(tǒng)取漢姓“曹”。這兩種可能并不矛盾。據(jù)東漢《曹全碑》，當時曹氏子孫繁衍，散處隴西、安定及敦煌、武威、張掖一帶，上述地域正為從前月氏人的活動中心，而中原的漢族曹氏此前似并無大規(guī)模西遷至彼處之跡象，因此，出現(xiàn)在河西的如此眾多的曹姓族人之中，恐怕有相當一部分是月氏后裔（亦即昭武九姓后裔），只是已開始漢化；而五胡十六國時期，匈奴中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若干曹姓胡人，例如苻堅時有匈奴右賢王曹轂（左賢王即為赫連勃勃之父劉衛(wèi)辰），曹轂死后其部落也曾由其子分為東西二曹，另外還有河西胡曹龍等，由此可推測曹姓胡人與石姓胡人一樣也都是從前的月氏部落，其未西遷者成為匈奴別部，當匈奴的地位下降之后，屬下別部逐漸浮出，石姓羯胡建國稱帝，自是最高境界，而曹姓胡人做到左右賢王，與屠各（獨孤）部的劉姓胡人分庭抗禮，也屬顯赫，且遠遠高于沮渠那樣的小官。此外還有一點，“曹 ”本為三國時魏國國姓，以譙郡為郡望，已升入世族之列，則粟特之曹國人以其為姓除了繼承月氏傳統(tǒng)以外，尚可冒姓華裔，掩蓋其胡人出身。據(jù)此，曹國漢譯名稱的來源，似可追溯到月氏內(nèi)部的部落名，而其本源，依石國之例（見下），不妨也暫且推測為月氏國內(nèi)官職名稱之意譯（類似的，五胡時期建立北涼的沮渠氏本屬以月氏部落為主體的盧水胡人，以“沮渠”為姓緣于其祖先曾在匈奴國中擔(dān)任過該職，而“沮渠”則為匈奴國內(nèi)一種低級官職之音譯）。歸義軍后期的統(tǒng)治家族曹氏，據(jù)榮新江等人的研究，已基本推定為粟特后裔，這可算是曹姓胡人在國史上的最后輝煌。此外，宋初著名將領(lǐng)曹彬，真定靈壽人，其父曹蕓曾任成德軍節(jié)度都知兵馬使，武人世家，又出身河北藩鎮(zhèn)，頗有粟特后裔之嫌疑，不過從其從母張氏（郭威之貴妃）并非粟特姓氏來看，曹彬即使真是粟特后裔，漢化也已極深，其生平不妄殺一人，路遇士大夫必下馬禮讓，被譽為“良將第一”，其后代也很有名氣——八仙中的曹國舅，《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如今都是婦孺皆知的人物。 四、石國，也稱者舌、赭時、柘析（Chach）等，位于粟特地區(qū)的東北端，今塔什干（Tas hkent）附近，唐朝時為大宛都督府。經(jīng)過陳寅恪、蒲立本等人的考證，已基本弄清其漢譯名稱之來歷：“石”為義譯，“羯”、“柘析”、“赭時”等則為音譯，本為月氏內(nèi)部的部落之名，大月氏西遷將其一部分帶往中亞粟特，而另一部分則流入匈奴之中。石姓粟特胡人在隋唐五代時期并不多見，然而與曹姓相比仍然可觀——后者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曹將軍、曹閏國等安史部將，殘?zhí)莆宕鷷r即幾乎不見蹤跡，前者則涌現(xiàn)出了以石敬瑭為首的又一建國稱帝的家族，與五胡十六國時的石勒家族遙相呼應(yīng)。此外，宋初著名將領(lǐng)石守信，開封人，妻魏氏，也有粟特后裔之嫌疑，不過證據(jù)太少，已很難求證。 五、米國，當為“弭秣賀（Maymurgh）”之首音節(jié)節(jié)譯，位于康國東南百里，唐朝時為南謐州。中古時代的康、安、米氏幾乎為昭武九姓所專有，而安氏與米氏尤為獨特，因這兩個姓氏此前均不見于華夏，是最明顯的粟特胡人姓氏。米姓名人不多，出土墓志有米繼芬等，而宋初有著名將領(lǐng)米信，舊名米海進，史載其本為奚族，但從其姓氏來看，當為某粟特米姓胡人的養(yǎng)子——當時代北集團雜合沙陀、粟特、吐渾、奚、契丹、室韋等多種族裔為一體，養(yǎng)子成風(fēng)；米信的后裔，便是大書法家米芾米襄陽。 六、何國，當為“屈霜你迦（Kushanika）”之首音節(jié)節(jié)譯，位于康國與安國之間，是連接?xùn)|西粟特的樞紐，又譯為“貴霜匿”，唐朝時為貴霜州。因“何”為華夏舊有之姓，故何國胡人入華后，較難辨認出其粟特身份。安史部將有何千年，河北藩鎮(zhèn)中有魏博節(jié)度使何弘敬，中唐時宮廷侍衛(wèi)中有神策軍將領(lǐng)何文哲，都是昭武九姓中的何國人或其后裔，又唐初何國王質(zhì)子來華曾被封為廬江郡公，故后世何國的粟特后裔多以廬江為郡望，以混跡于漢人之中。 七、史國，當為“羯霜那（Kashana）”之次音節(jié)節(jié)譯，位于粟特地區(qū)的東南端，又譯為“佉沙（Kish）”，唐朝時為佉沙州。史為昭武九姓中較大的一個姓，雖然其入華史不如康、安、石等悠久，但其名聲卻頗為顯赫。較早出現(xiàn)的入華史國人是建康史氏，如北朝隋唐的史寧，史訶耽，史道德等族，此處的“建康”并非南京那個建康，而與“會稽康氏 ”的“會稽”一樣，都出自河西地區(qū)，其用意自然在于混淆視聽，掩蓋其胡人出身。安史之亂的主角史思明，與安祿山同鄉(xiāng)，會多族語言，又據(jù)房山出土的墓志稱其為昭武皇帝，則其為粟特胡人已無疑義，而突厥阿史那改姓的史氏范圍狹窄，且蹤跡班班可考，與粟特史氏迥異，決不難辨出。至殘?zhí)莆宕?，代北集團中涌現(xiàn)出一大批昭武九姓族人，其中康氏、安氏較多，石氏少見，其他姓更少，而唯獨史氏繁多，幾堪與康、安媲美，個中緣由，則與六州胡的遷徙有關(guān)——安史之亂中的康、安、史諸氏便已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他們都出自六胡州，其后或淹留河北，或回遷靈武，后多加入以沙陀為主導(dǎo)的代北集團，于是五代時史姓大顯便順理成章了。今年剛出的《文物》第3期發(fā)表了《西安北周涼州薩保史君墓發(fā)掘簡報》，內(nèi)附出土的粟特文轉(zhuǎn)寫，則“史”之漢譯來源，當可于其中得到驗證，惜自黃振華先生仙逝之后，粟特語文竟成絕學(xué)，國人只能請日本學(xué)者吉田豐等人幫忙辨識轉(zhuǎn)寫并翻譯，其格式殊不便研習(xí)，只好俟吾儕他日努力掌握粟特語文之后再來求解了！ 其余尚有穆國（木鹿，謀夫，Murv，位于粟特地區(qū)的西南端，今土庫曼斯坦馬里地區(qū)），畢國（戊地，伐地，Bitik，位于安國之西，又名西安國）等，漢譯名稱的來源也比較明顯，此處無需贅言，唯畢國后裔中有一摩尼教徒畢升，與活字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人畢升似是同一人，值得一提，其合理性不難從活字印刷術(shù)更加適合于拼音字母的特性得到驗證—— 雕版印刷對數(shù)以十萬計的漢字來說已算便利，活字印刷的優(yōu)勢顯然在只有幾十個字母的拼音文字中才能得到更好的體現(xiàn)，而粟特文，作為虔誠摩尼教徒畢升家族所使用的摩尼教變體粟特文，正是一種源于阿拉米字母的拼音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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