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身處憤怒之中時,她恨不得,毀掉全世界。
當一個人身處憤怒之中時,她會有一種想要毀滅全世界的感覺。憤怒之火熊熊燃燒,如果真的如她所愿,將這世界燒得片甲不留——那么她自己,也會一樣,被這憤怒的火焰化為灰燼。
《三塊廣告牌》說的是一個少女被害后的故事,通過不同的人物呈現(xiàn)了法律、種族、人性等等沖突,可以說每一個線索都值得深入思考,獨立成章。
但是,我想說的是,我從這部電影里看到的有關(guān)憤怒的故事。
少女在小鎮(zhèn)的荒僻的路上慘遭奸殺,單親媽媽米爾德雷德痛失愛女,案發(fā)七個月了警察毫無線索,并且也表現(xiàn)得似乎要讓這個案子就此過去,于是她用自己的全部積蓄加上變賣了自己的一些財務(wù),湊齊了廣告費,租下愛女被害那條公路上的三塊20英尺高的廣告牌。
每塊廣告牌上分別寫著一句話:
“愛女在此慘遭奸殺”
“兇犯至今逍遙法外”
“警長威洛比你接下來要干嘛?”
這是母親憤怒和痛苦下的拷問。
愛女就這樣被殘忍地傷害了,但是除了這個結(jié)局,她什么也沒有得到。
她不知道當時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人告訴她女兒生命最后的時刻如何度過,她無法將兇手繩之于法,更重要的是,無論什么也換不回愛女鮮活的生命了。
她花光積蓄制作的巨幅廣告牌,是她憤怒的表達。表面看,她憤怒的焦點直指小鎮(zhèn)警長威洛比。
“總得有人對此負責?!边@是憤怒的母親面對警長說出的臺詞。
即使她很清楚,警長已經(jīng)身患胰腺癌只剩下幾個月的生命,她還是對懇請她將廣告牌撤下的警長說:如果你死了,那這些話對你就沒有作用了。
在那一刻,似乎,警長就是那個兇手。
但如果我們?nèi)ンw會,隨著電影的推進,這位定格在“受害者”形象的母親米爾德雷德的生活背景會逐漸拉寬,清晰,立體,不再狹窄單一。
然后我們會體會到,她那巨大的憤怒盡管以責問警長威洛比的形式宣泄在巨大的廣告牌上,但其實這憤怒里面包含了很多很多。
她恨這命運,她恨奸殺她愛女的兇手,她恨離開她正在和年僅19歲的少女纏綿的前夫查理,她恨過分關(guān)注種族問題但是在破案上無能的小鎮(zhèn)警長,她恨七個月以來案件仍然毫無進展的現(xiàn)實……
更重要的,也是最深刻或許最強烈的一層:
她恨和女兒關(guān)系破裂的自己,她恨那個在女兒遭遇奸殺前和女兒吵架對她吼出“我希望你被強奸!”的惡毒話語的自己,她恨既沒有借車給女兒也沒有給錢女兒打車,間接導致愛女步行在荒蕪的小鎮(zhèn)道路上遭遇慘劇的自己。
她無數(shù)次地在午夜夢回時覺得愛女遭受這樣的慘劇是由于自己導致的,她可能無數(shù)次地去想:
假如我可以是一個更好的和女兒關(guān)系更和諧的媽媽,假如我保住了婚姻,假如我能夠在那天借車給她,或者給錢她打車或者阻止她出門,假如我沒有對孩子說出“我希望你被強奸”這樣可怕的話語——也許悲劇就不會發(fā)生。
如果說,米爾德雷德對警察的憤怒可以通過廣告牌上血淋淋的三句話表達出來,那么米爾德雷德對于自己巨大的憤怒,是無法表達的。
她憤怒的故事,其實以不同的版本,也在很多人身上演繹。
我們用對別人的憤怒,掩蓋對自己的更為巨大的憤怒,我們用對別人無情的攻擊,來代替那些對自己的強烈攻擊。
憤怒這種力量是如此實在而巨大,它不可能憑空消失,如果將它視為一種能量,它必然導致某種表達和行為,如果壓抑(假如你壓抑得了),那么這股破壞性的力量還是會以其他方式,在別的時間地點,或者在漫長的時間流逝里,發(fā)出它的聲音。
有的長期壓抑憤怒的人,患上了癌癥,或者抑郁癥。
前者是憤怒被壓抑得太深,所以意識已經(jīng)體驗不到,所以它攻擊了這個人的身體;
后者是憤怒無法導出,轉(zhuǎn)而在潛意識向自我不斷攻擊,這種破壞性力量會引發(fā)抑郁癥,成為心理疾病的動因。
還有很多人像米爾德雷德那樣,不需要思考,不屬于刻意,但是將對自己的憤怒扔出去,扔到一個可以接受這種憤怒的對象身上。
從心理學來說,這種防御方式是投射的一種。既處理了憤怒的情緒,又能夠讓自己稍微感覺良好一些。
她對命運憤怒,但是她無法直接暴揍命運;她對前夫憤怒,但是她已經(jīng)沒有資格去質(zhì)問或者懲罰前夫;
她對兇手憤怒,但是她根本找不到兇手是誰;她對自己憤怒,但是她又不可能動手將自己殺死,不知道如何面對對自己的巨大憤怒,面對自己也要承擔的這部分責任,她面對不了;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所有的怒火導向一個可以接受這種怒火的對象身上——小鎮(zhèn)警察局。
而“總得有一個人對這件事負責”,所以她縮小了范圍,直接將焦點瞄準了警察威洛比。
當如此多而強烈的怒火,都導向了責任人威洛比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一百次都不夠解恨了,所以她不可能意識到這個人已經(jīng)得了癌癥只有幾個月生命,警長威洛比的悲傷現(xiàn)實換不起她任何的憐憫。
她不是不能去悲憫,而是被憤怒給淹沒了。
當一個人被淹沒在憤怒中的時候,她在選擇(這種選擇往往是潛意識完成的)一個可以投射憤怒的對象的時候,她會毫無同情心,毫無悲憫,并且也不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殘忍、過分或者不公正。
我說這個憤怒的故事,是想說,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我們都可能是故事中的角色。
我們可能是一個無法處理憤怒,因此將憤怒指向他人的人,也可能是被他人當做憤怒投射對象的無辜的人。但這樣做同樣是有后果的。
當一個人被你巨大的憤怒導致的行為傷害,這個人也可能會因為你打過去的這一拳轉(zhuǎn)過來打你一拳,或者兩拳。
電影里這憤怒傳遞在各個角色之間,憤怒引發(fā)憤怒,傷害引發(fā)傷害。
而生活中,這樣的故事也在到處上演。
一個人揮出的憤怒之拳,最后往往也會毀掉她身處的關(guān)系,憤怒之火,撲向距離我們最近的他人,然后也會燒到我們自己身上。
有的人常常在關(guān)系里進入這樣的場景,好像我什么也沒做錯,但是在那個人看來卻都是錯的,或者我好像只做錯了一件小事,但是那個人對我報以的憤怒卻巨大到好像恨不得我立刻消失。
于是我們覺得很受傷,甚至在關(guān)系中不斷感到幻滅,他不愛我,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做錯了什么?
不過是一件小事,他卻要說出那么無情和惡毒的話語,那么強烈的攻擊我,恨不得我死掉,或者如此后悔當初選擇了我。
不可否認,這種場景深深地傷害了關(guān)系中的很多人,也會毀滅掉很多關(guān)系。
但是傷害你的那個人,可能就是“米爾德雷德”。
他也許是在恨他的原生家庭,表達他過去在父母面前壓抑的那么多的憤怒,或許他在恨他無法接受的自己或者命運。
更多的時候,他的憤怒是來源于他對自己的憎恨、指責和攻擊,而當你身處憤怒的狂風暴雨中的時候,假如你能意識到這一點,那么也許,你體驗到的傷害會略微減輕。
假如你意識到了這種憤怒流走的路徑,原因,那么這種感受雖然痛苦,但是不至于對你的自我造成進一步的傷害。
你不會因此去懷疑自己,因此毀掉自我認同,因此責問“我是不是真的如此糟糕”,因此去想“他從沒愛過我”。
你會感覺好一些,他的憤怒不會毀掉你,不會引發(fā)你的憤怒和進一步的傷害。
憤怒會勾起憤怒,傷害會引發(fā)傷害。
當一個命運的受害者,無法控制地用他的憤怒對你施害的時候,盡量不要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一個“施害者”。
米爾德雷德的救贖,不是靠憤怒的發(fā)泄。
讓我們變得快樂的方式,也不是從受害者成為加害者。
電影的結(jié)局是開放式的,結(jié)局我也不知道,大家來這里討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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