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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應(yīng)制和應(yīng)試談元春省親詩

【提 要】 元春省親一回中元春和眾姊妹及寶玉都作了詩,參與寫詩者八人,共寫詩十一首。其中元、迎、探、惜四人作七絕,寶釵和李紈作七律,黛玉作五律,寶玉作了由元春命題并限定詩體的五律四首。寶釵以七律應(yīng)制是她守禮守分的表現(xiàn),水平上刻意藏拙也符合她的老練世故。想大展奇才的黛玉學習王維五律的以山水詩之法應(yīng)制,看似胡亂應(yīng)景,實則是才高者的舉重若輕。寶玉被元春寄予科舉厚望,因而被要求作四首應(yīng)試五律,其中寶玉自作的三首均符合應(yīng)試詩規(guī)范,刻畫殆盡,卻不是好詩;只有黛玉代作的一首因跳出了應(yīng)試詩的限制,遂成佳篇。這些詩作的內(nèi)容和詩體選擇不僅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了人物性格,有力地塑造了人物,也反映出應(yīng)制詩和應(yīng)試詩的詩學背景。


《紅樓夢》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1]中,元春省親游幸大觀園后作詩一首,也命眾姊妹和寶玉都作了詩。本次參與寫詩者八人,寫詩十一首。關(guān)于元春省親詩學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但多散見于《紅樓夢》詩詞注釋及解讀、寶黛元春等相關(guān)人物研究、小說情節(jié)及探佚研究等,少見專題討論。筆者認為關(guān)于這些詩仍存在不少有待探究的問題,例如為什么都是奉元春之命作詩,但眾人詩體各異?為什么李紈和三春的詩體不同,而與寶釵相同?黛玉和寶釵的詩都受到了元春的稱贊,誰的更好?元春對眾姊妹沒有限定詩體,為什么單獨要求寶玉作五言律?黛玉代寶玉作的詩為什么比寶玉自作的三首更受元春喜愛?

本文擬從應(yīng)制詩和應(yīng)試詩的角度,對上述問題提出一點淺見,也希望對元春省親詩的研究能成為我們理解《紅樓夢》人物與情節(jié)的一個參考。


// 一 明清時期的“七律以應(yīng)制”和寶釵詩

關(guān)于元春省親詩,有學者指出“寶玉和眾姊妹奉元春之命為大觀園諸景賦詩,也可以看作是寫清代臣僚們奉皇帝之命而作應(yīng)制詩的情景的一種假托”[2]。其實不僅清代有應(yīng)制詩,君臣唱和甚至可以追溯到《尚書》中舜與皋陶的唱和,而魏晉以來便已有應(yīng)制詩一體,在初盛唐臻于完備,至清代經(jīng)久不衰。應(yīng)制詩是指奉帝王及后妃、太子、王侯等之命,或為了附和皇帝及皇室的需要而作的贊頌型詩歌,它可以是對帝王詩作的奉和,也可以是奉君王后妃之命而作的詩歌,還包括與帝妃王侯和朝堂活動相關(guān)的詩。

在元春省親詩中,元春先寫了一首七言絕句,三春也各作一首七絕,李紈和寶釵作七律,黛玉作五律,寶玉則是元春指定的五律四首。除去寶玉指定詩體的情況不同之外,其余七首都是典型的應(yīng)制奉和詩。但是在詩體上,三春與元春的相同,而李紈、寶釵和黛玉則與元春不同,原因何在呢?

筆者認為這與明清人對“應(yīng)制正宗”的理解有關(guān)。在拙文《論〈紅樓夢〉第十八回探春和李紈詩的歸屬》中,筆者結(jié)合初盛唐七律的形成過程和寫作情況,以及明代到清代前期詩論家對七律“正體”和“變體”的理解,指出在曹雪芹的時代,論詩者最為推崇的七律典范多為初盛唐應(yīng)制詩,“七律以應(yīng)制”是當時人的一個共識。因此元春省親詩中一個看似不合理的現(xiàn)象便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眾人眼里“不善作”、也常常自稱“不會作詩”的李紈,竟寫出一首難度較高的七律,而“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探春卻寫了一首淺俗如大白話的七絕。程乙本大概覺得這兩首詩不符合人物設(shè)定,將原文改為探春寫七律,李紈勉強湊成一絕。這一修改也得到一些學者的贊同。但筆者以為,守禮的李紈作七律以應(yīng)制,可謂“得體”,也符合其家學教養(yǎng)和克己復(fù)禮的性格。而三春為元春的自家姐妹,四春一體,探春和迎春惜春一樣跟著元春亦步亦趨作七絕也合情合理。且探春刻意作壞詩為元春陪襯,正是她身為元春的庶出妹妹的乖覺精明的表現(xiàn)。這看似與人物設(shè)定不合的詩作背后,實則有詩歌發(fā)展史和明清詩學理論的背景,更是曹雪芹通過寫詩對李紈和探春進行的高明刻畫[3]。

本文還想對前文做一點補充。一般來說,在君臣唱和的應(yīng)制中,唱和的臣僚應(yīng)該與帝后王公的原詩保持詩體相同。作為應(yīng)制正宗的初盛唐大量君臣唱和詩就是如此,武后《石淙》是七律體,臣僚的十六首便均以七律唱和;中宗《立春日游苑迎春》 用七律,奉和之作七首也都是七律;中宗《九月九日幸臨渭亭登高》為五律,奉和的二十余首也為五律。不過,這只是在君主先唱、臣僚“奉和”的情況下。對于非唱和型,也就是那些奉命而作或者自發(fā)而作的贊頌詩,則沒有詩體上的限制,五律、七律、七絕等各體在初盛唐兼而有之。但是到了明清時期,這種非唱和型的應(yīng)制詩往往較多采用七律一體。例如明初著名詩人、被明清詩論家視為唐音典范的林鴻,其一生詩作頗豐,兼工各體,但在他“三十為禮官,制作多述因”[4]的在京為禮官時期,寫了許多為后世稱道的應(yīng)制詩,其主要體裁就是七律,如《春日游東苑應(yīng)制》 《春日陪車駕幸蔣山應(yīng)制四首》 《早朝》等,被眾多詩論家贊為“唐音鳴盛”。他也有《甘露應(yīng)制》等長篇五排應(yīng)制詩,但數(shù)量少于七律。其他詩體如五律、七絕等則完全不用于應(yīng)制。不難看出身為禮官的林鴻對應(yīng)制詩體有嚴格的選擇標準,七律為首選,長篇五排次之,其他詩體則不選。

那七絕呢?從明清應(yīng)制詩的整體上看,七律一體最多,七絕在數(shù)量上遜于七律,但并非不能用于應(yīng)制[5]。然而粗觀明清的應(yīng)制七絕,以組詩的形式出現(xiàn)的情況比較多。例如臺閣體代表人物楊士奇,在兩千余首詩中七絕多達八百余首,其中也有不少應(yīng)制詩,但不少都以組詩的形式出現(xiàn),如《侍從海子飛放應(yīng)制五首》 《侍游西苑應(yīng)制九首》《扈從巡邊至宣府往還雜詩十首》等。據(jù)筆者檢索,在明代以“應(yīng)制”為題的八十首七言絕句中,有近九成是組詩形式。這大概是因為應(yīng)制詩以雍容典重、雅正莊嚴為美學追求,而絕句篇幅短小,要在四句中完成起承轉(zhuǎn)合也容易跳躍和急促,且不太能用工穩(wěn)的對句達成整麗的效果,缺乏七律在篇幅、結(jié)構(gòu)、聲律、對仗上天然具備的和緩從容、雅正工整的優(yōu)勢。明清詩人以多篇七絕合為組詩來應(yīng)制,確實能一定程度彌補絕句短小的不足,是一個聰明的做法。相反,單獨一首七絕用于應(yīng)制則難免顯出單薄倉促。其實,初盛唐的李嶠、宋之問、沈佺期和張說等也用七絕寫過應(yīng)制詩,但數(shù)量較少,更缺乏名篇,所以在明清時期七絕未能像七律那樣成為應(yīng)制之正體也是有道理的。

回看元春省親詩,元春本人作的是一首七絕,要求諸姐妹“各題一匾一詩,隨才之長短,亦暫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縛”,就是讓眾姊妹不必非要遵照自己的詩體。對三春來說,元春雖是貴妃,畢竟是自家姐妹,以“唱和”來應(yīng)之并無不妥。且她們或是真的才淺,或是小心藏拙,七絕短小,比起七律更容易湊成,所以三春跟著元春作七絕合情合理;而李紈和寶釵與元春的關(guān)系比三春要遠,又都是極為恪守禮制之人,她們的理解是奉貴妃圣諭作詩,便以應(yīng)制之正體的七律來“奉命應(yīng)制”,對她們來說正是得“體”的表現(xiàn)。

李紈詩筆者另文已有論述,本文想討論一下寶釵詩。寶釵與李紈一樣是恪守禮制之人。劉姥姥進大觀園說了句“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眾人都笑得失了態(tài)。沒笑的除了捉弄劉姥姥的鳳姐鴛鴦,就只有李紈和寶釵了,這很耐人尋味。究其緣由,恐怕她們二人一方面覺得劉姥姥的話粗鄙,屬于“非禮勿聽”的范疇;一方面可能也覺得大庭廣眾中大笑是失儀、失禮的。眾人笑得越是縱情,就越見出這二人的“克己復(fù)禮”。而對禮制的恪守,寶釵比李紈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和湘云商討詩題她要勸“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黛玉酒令上說了兩句《西廂記》 《牡丹亭》的詞她要勸“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寶琴新編懷古詩,大家都稱奇道妙,她卻說“后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就是嫌后兩首關(guān)涉《西廂》《牡丹》??梢妼氣O的守禮確實到了“膠柱鼓瑟,矯揉造作”的程度,就連李紈都不贊同,表示寶琴那兩首詩“無妨,只管留著”。如果說李紈的恪守禮制是家學影響以及被寡居身份所拘,那么寶釵則比李紈更多了一種“守分從時”的自覺。她常吃的冷香丸,用到春夏秋冬應(yīng)時的四時之花,與節(jié)氣完全同步的雨露霜雪,便是一切從時守矩、遵循章法的象征,為的是克服胎里帶來的熱毒,即章法規(guī)范之外的一切感性和熱情。她在元春省親時作七律應(yīng)制,不僅體現(xiàn)了她的“守禮”,還體現(xiàn)了她的“守分”:

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yīng)隆歸省時。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有人指出此詩受明代“臺閣體”的影響[6],筆者以為不妨再向前溯源,此詩明顯有向初盛唐七律應(yīng)制學習的痕跡。首先語言上,“帝城”“華日”“祥云”“柳”“鶯”“文風”“宸游”“孝化”“隆”“?!?“仙” “彩筆”等用語在唐代應(yīng)制詩中便已常見[7]。其次章法上,第一二句“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這如同天眼一般俯瞰的視點,正是對初盛唐應(yīng)制詩開篇之法的學習。如李嶠《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莊應(yīng)制》“主家山第接云開,天子春游動地來”;馬懷素《奉和人日宴大明宮恩賜彩縷人勝應(yīng)制》 “日宇千門平旦開,天容萬象列昭回”;張說《侍宴隆慶池應(yīng)制》 “靈池月滿直城限,黻帳天臨御路開”等,初盛唐七律應(yīng)制詩的開頭就常用這種想象中的居高視點,例子不勝枚舉。其三結(jié)構(gòu)上,七律應(yīng)制的“三段式”是初盛唐以來奠定的基本形式。具體來說就是首聯(lián)點題,說明時間地點;中間或兩聯(lián)都寫景,或一聯(lián)寫景、一聯(lián)寫場面,或人物活動和景物描寫相間;尾聯(lián)表明頌圣、贊美和自謙。以明清論家評為應(yīng)制第一的王維《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yīng)制》為例:“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重物華?!狈綎|樹評“起二句,先以山川將長安宮闕大勢定其方位,此亦擒題之命脈法也?!馁N題中'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五六貼'春望’、貼'雨中’,收'奉和圣制’字”[8],就指出了它是典型的擒題、闡釋、收結(jié)的“三段式”結(jié)構(gòu)。寶釵的應(yīng)制詩也是非常典型的三段:開篇擒題,寫明大觀園的位置,頷聯(lián)頸聯(lián)具體描述,再以奉和應(yīng)制之旨及頌圣自謙收尾。也就是說,以明清人奉為典范的初盛唐七律應(yīng)制詩為標準,寶釵的這首詩無論語言、章法還是結(jié)構(gòu)都稱得上十分規(guī)范。

不過,由于應(yīng)制詩的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都很固定,很容易寫得千人一面,初盛唐的一些優(yōu)秀的應(yīng)制詩作往往在“三段式”中“闡釋”部分,即第二、三聯(lián)的寫景、場面和人物活動的部分里彰顯個人才華。仍以上引王維詩為例,頷聯(lián)“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在皇家威儀中透露出春的繁榮,頸聯(lián)“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更寫出了高聳的帝城如凌空出云,人間萬家列于雨中春樹之間,國泰民安、風調(diào)雨順的盛世氣象被詩人的大手筆描繪得淋漓盡致。當然我們不能以王維的水平來苛求寶釵的詩,但是能寫出“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等好句的寶釵,其真實水平應(yīng)該是在“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yīng)隆歸省時”這種套語之上的。這四句完全符合應(yīng)制規(guī)范:一聯(lián)寫景,一聯(lián)寫人物活動。但問題在于其寫景非常概念化,例如同樣寫“柳”,王維“鑾輿迥出千門柳”寫出了鑾輿穿過垂柳夾道的重重宮門的畫面,皇家威嚴中透露著春天的勃勃生機;而寶釵的“高柳喜遷鶯出谷”就形不成一個生動的現(xiàn)實畫面,只有象征意義;至于頸聯(lián)寫人物活動就更為抽象,“文風”與“孝化”只是頌圣套語,不是具體活動。我們讀了這四句詩也無法想象出大觀園的景色或者元春夜宴的活動,因為它沒有提供任何真實的場面描寫和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更缺乏“詩傳畫意”[9]的藝術(shù)追求。

好的應(yīng)制詩固然應(yīng)當形式精工縝密,辭藻雍容典雅——這些寶釵詩都做到了;但如果沒有中間二聯(lián)寫景的鮮明和寫人物活動的生動,就會是千篇一律、平庸無奇的。初盛唐應(yīng)制佳作無不在中間二聯(lián)出彩,如張說《侍宴隆慶池應(yīng)制》、蘇颋《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yīng)制》、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岑參《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等等,明清詩話里不乏對這些詩中間二聯(lián)的賞析和贊譽。博學的寶釵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但她卻只寫下了工整但平庸的兩聯(lián),句句緊扣對元春的贊美卻無生動具體的描繪,拘謹于絕不會出錯但也絕不出彩的套語,頌圣有余,而詩情畫意不足。

應(yīng)制詩限于題材和體式確實不好作,但也不妨猜測寶釵是有意寫了一首平庸的詩。因為有元春作詩在前,從那首詩看得出元春說自己“不長于吟詠”不全是謙詞。元春也怕大家顧慮,還特意叮囑“不可為我微才所縛”。但寶釵一貫通曉人情,過生日賈母問她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釵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有著和年齡不符的老成世故。且她對元春心思的體察還有兩處佐證:一是本回寶玉寫“綠玉春猶卷”,寶釵便提醒寶玉“他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僅從元春改動燈匾就能揣測到其好惡;二是第二十二回寶釵看到元春所制燈謎“并無甚新奇”,可是她“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這樣的寶釵,在元春面前作詩刻意降低水準是不足為怪的。這大概就是寶釵在“守禮”之外,更有“守分”的表現(xiàn)——做屬于自己本分、符合自己身份的事。只有后來在大觀園詩社中,在放松的環(huán)境和親密的關(guān)系里,寶釵才肯在作詩時顯露一點真正的實力。脂批說寶釵此詩“不過頌圣應(yīng)酬耳,猶未見長,以后漸知”,確實如此。當然,即使是刻意放低了水平的應(yīng)制詩,寶釵人情練達的聰明仍然顯而易見:她贊美元春的“文風”,即對文的提倡;更以“睿藻仙才盈彩筆”稱頌元春的才華,應(yīng)該都十分投元春之所好。要知道《紅樓夢》里這第一次詩會是元春首倡的,大觀園里的第一首詩也是由元春寫成,后來元春讓眾姊妹和寶玉搬入大觀園中居住更是“韻人行韻事”。元春縱然貴為皇妃,仍是一個有詩心、有文學追求的女子,而寶釵不僅看到了這一點,還在頌圣應(yīng)制中特意強調(diào)了出來。


// 二 黛玉:“胡亂應(yīng)景”的五律

寶釵寫詩藏拙,黛玉呢?“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yīng)景罷了?!边@份“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的心思雖未實現(xiàn),但自負逞才、不通世故之處,與寶釵形成了鮮明對照。

黛玉給人的印象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這一印象大概主要源于她的恃才傲物。其實黛玉初來賈府也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的,落座時也會反復(fù)“度其位次”。賈母問她念何書時,她答“只剛念了四書”,已是謙辭,但聽到賈母說三春“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后,當寶玉又問她“可曾讀書”時,她馬上改口說“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可見“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林妹妹也深知低調(diào)為人。只是一旦作詩,一旦和詩有關(guān),她的自負、自傲就超越了一切對人情世故的揣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展其抱負”。

此次奉元春之命作詩,黛玉雖然“不好違諭多作”,但“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yīng)景”的選擇還是透露出了“將眾人壓倒”之心。她本可以像三春那樣跟隨元春作七絕,也可以像寶釵和李紈那樣選最宜應(yīng)制的七律,但是她卻另辟蹊徑獨選了五律。

五律并非不能用于應(yīng)制,實際上追溯應(yīng)制詩的歷史,在初唐的君臣唱和與宮廷應(yīng)酬詩中五律是多于七律的。不過,雖然五律比七律更早在應(yīng)制詩中發(fā)展成熟,卻又更早脫離了應(yīng)制限制,由應(yīng)制逐漸轉(zhuǎn)向?qū)懮剿拔镏溃乙蚱湓趯懢霸炀成溪毦邇?yōu)勢,成為描畫山水、吟詠情性、賦物寫景、唱酬投贈的最常用詩體。明清時期,“七律以應(yīng)制”是論詩者共識,而五律卻不限于應(yīng)制。正如胡應(yīng)麟說:“五言律體,極盛于唐,要其大端,亦有二格:陳、杜、沈、宋,典麗精工;王、孟、儲、韋,清空閑遠。此其概也?!盵10]也就是說唐代五律大概分為初唐陳子昂、杜審言、沈佺期、宋之問等典麗精工的應(yīng)制一路,和盛唐到中唐的王維、孟浩然、儲光羲、韋應(yīng)物等的山水詩清空閑遠一路。明清人對五律并不獨尊初唐應(yīng)制一體。

在五律諸家中黛玉尤其推崇王維。她教香菱作詩,要香菱先把王維五律“細心揣摩透熟了”,再讀杜甫七律和李白絕句,再是漢魏六朝古詩。她借給香菱的“王右丞的五言律”里“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可見時常圈點揣摩。王維的五律偏古,有“以古詩為律詩”[11]的特色。和七律初出就律化程度很高的情形不同,五律源于漢魏五言古體,與古體淵源更深。黛玉要香菱讀完王維五律以后還要再讀漢魏古詩,就有溯源之意。她和香菱論詩也談到王維“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是由陶淵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化來的。這正說明,王維五律里有一部分并沒有直接繼承初唐沈宋一路的應(yīng)制五律,而是承襲了魏晉五古的一路。胡應(yīng)麟說王維五律“工麗閑澹,自有二派”[12],沈德潛也說王維詩“一種以清遠勝……一種以雄渾勝”[13],都是說明王維在部分繼承沈宋應(yīng)制五律的用語精雅、對仗工麗、高華雄渾之外,另有“閑?!薄扒暹h”、源自漢魏和東晉陶淵明的偏古、偏自然的一脈。王維也寫五律應(yīng)制詩,也用五律歌頌盛明,揄揚風雅。但在寫景造境上明顯不同于初唐的典重密實之風,如《從岐王過楊氏別業(yè)應(yīng)教》 “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同崔員外秋宵寓直》“九門寒漏徹,萬井曙鐘多”,《從岐王夜宴衛(wèi)家山池應(yīng)教》“澗花輕粉色,山月少燈光。積翠紗窗暗,飛泉繡戶涼”等,都重在寫清新秀雅之景,造空靈之境,現(xiàn)自然之美,將山水詩的寫作方式融入應(yīng)制體中。

元春省親時,黛玉摒棄了雍容典正的七律應(yīng)制體,自選五律,且沒有寫成精嚴整密的初唐沈宋一路的應(yīng)制五律,而是以王維創(chuàng)造的清新秀麗兼有山水田園詩的寫景造境之法和偏古體的五律來應(yīng)制,正符合她不愿受禮法拘束、不愛雍容正大而追求古樸天真之美的性情和渴望表現(xiàn)個人才性、才情的心思: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或正因為是胡亂應(yīng)景,黛玉此詩反有一種信手拈來的舉重若輕。尤其頷聯(lián)“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脂批贊云“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阿顰自是一種心思”。蔡義江說這兩句“上句說詩歌從山川中借得秀麗……下句說盛世使園林增添新景物”[14],認為上下句主語分別是“詩歌”和“盛世”,筆者對此有不同理解。其實,黛玉很愛用“借得”這個表現(xiàn),她詠白海棠也用過“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眾人都贊她“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這讓筆者聯(lián)想到《水滸傳》中宋江也有“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句,可見“借得”一語很能顯出作詩者的巧思和巧勁,容易形成“四兩撥千斤”的效果?!敖璧蒙酱ㄐ?,添來景物新”應(yīng)該和上述兩例一樣,上下句主語相同,即借來山川之秀,添上園中新景。其主語似是大觀園,也可以是造化之神工,或是造園借景的設(shè)計匠心等,都可以說得通。山川景物仿佛都可以輕松地騰挪轉(zhuǎn)移,可借可添,這看似毫不費力的輕巧中包含了一種充滿慧心的借力和巧勁,輕盈從容,恰和全詩舉重若輕的感覺十分吻合。

從句式上看,五律因為限于“二一二”或“二二一”的結(jié)構(gòu),主要承擔寫景造境功能的中間兩聯(lián),在句式上通常是兩個意象加上一個實詞。實詞多是動詞和形容詞,如香菱論詩時列舉的王維句“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都是如此。黛玉的“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每句卻只有一個意象,且把“借得”與“添來”這兩個動詞直接放在句首,這在五律中并不多見,應(yīng)該說黛玉這兩句最接近的還是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它們一樣以動詞開頭,一句詩中只有一個名詞意象,意象的省凈讓動作得以突出。又都以“流水對”將上下句貫穿一氣,使兩個動作串成連續(xù)的畫面,如同“動”畫:王維詩里有風起云涌,黛玉詩中則有山川秀色的挪移。所以,同樣寫筑園,元春寫“多少工夫始筑成”,黛玉這兩句表達的意思其實也一樣,但筑園花費的無數(shù)人力和工夫就在“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的造化神工的騰挪添借中輕松完成,可謂對元春老實空洞的感嘆句的化實為虛、化腐朽為神奇。而且詩句本身又是毫不費力地脫口而出一般,就像真是“胡亂”應(yīng)景的。

頸聯(lián)“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句式上與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相同,構(gòu)思更與杜甫的“碧知湖外草,晴見海東云”類似,即第二個字的動詞使前后兩個名詞形成因果、參照、比擬等相互關(guān)系。句中的香是元春省親時殿內(nèi)用的焚香,花是瓶中的插花,第十八回原文云“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頸聯(lián)正是照應(yīng)此景而寫??梢婘煊駥懺娚朴醚矍熬?,室內(nèi)生春, “淡而現(xiàn)成”。有注釋本將“香” 譯為“ 芳草香氣”[15],筆者覺得不當,不符合晚上殿內(nèi)之景。此時元春在室,酒筵已開,則百合之焚香與酒香相融,嬌花與貴妃相映,主語賓語相互成就。“金谷”是西晉石崇金谷園之典,南北朝時期何遜、沈約、庾信、江總等人就常在應(yīng)制詩中使用,唐代也常用。李白名篇《春夜宴桃李園序》有“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shù)”,更將“金谷酒”與作詩、賽詩的詩會相連。黛玉詩里“金谷酒”不僅用“金谷” 寫酒宴華美,也兼用李白“金谷酒”之典照應(yīng)奉命賦詩、眾人賽詩的場景,十分貼切?!坝裉谩币苍诔跏⑻茟?yīng)制詩中使用頻繁,如王維“仙伎來金殿,都人繞玉堂”,“太陽升兮照萬方,開閶闔兮臨玉堂”等。它在唐代應(yīng)制詩中就指宮殿,似不必限定為“妃嬪所居之處”[16]。這一頸聯(lián)可謂用典得體,對仗工切而用語華麗。但有一個問題,寶釵從元春改“紅香綠玉”為“怡紅快綠”就揣測元春不喜“香”“玉”,黛玉這兩句卻又有“香”又有“玉”,顯然她的心思絲毫沒用在對人情世故的揣摩上,和寶釵形成鮮明對照。而且作為應(yīng)制詩,尾聯(lián)的頌圣自謙也比較敷衍,也和寶釵形成鮮明對照。

整體上看,黛玉雖是胡亂應(yīng)景,但其詩才足以顯現(xiàn)。不過全詩用巧勁和巧思的地方多,過于流暢輕盈,作為應(yīng)制詩似乎典重不足而略傷纖巧。正如脂批云:“余謂寶林此作未見長,何也?蓋后文別有驚人之句也。在寶卿有生不屑為此,在黛卿實不足一為?!睂氣O來說作詩“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寫應(yīng)制詩也是為了守禮和守分。黛玉則在“一匾一詠”的限制下略為刻意地以舉重若輕的姿態(tài)來逞才。應(yīng)該說,作為應(yīng)制詩,盡管元春贊“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但黛玉詩纖巧有余,在典重雍容和贊美頌圣上弱于寶釵詩;寶釵詩中規(guī)中矩,在詩思上遜于黛玉詩??偟膩碚f釵黛此詩都不算是她二人的佳作,但仍是各自本色:寶釵穩(wěn)重藏拙,黛玉恃才傲物。


// 三 寶玉:應(yīng)試之體

元春要求眾姊妹“各題一匾一詩”后又說:“且喜寶玉竟知題詠,是我意外之想。此中'瀟湘館’、'蘅蕪苑’二處,我所極愛,次之'怡紅院’、'浣葛山莊’,此四大處,必得別有章句題詠方妙。前所題之聯(lián)雖佳,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痹簩︽⒚脗兌嘉聪薅ㄔ婓w,為何獨對寶玉要求“賦五言律”呢?細觀原文和脂批就能看出些許端倪。寶釵笑寶玉忘了典故時說“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黛玉代寶玉作詩“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在他跟前”,庚辰眉批曰:“紙條送迭(遞)系應(yīng)童生秘訣,黛卿自何處學得?”甲辰夾批曰:“姐姐做試官尚用槍手,難怪世間之代倩多耳?!边@三處文字都涉及科舉,已向讀者透露了一個信息:如果說姊妹們奉命作詩是應(yīng)制之體,那么寶玉的“命題作文”,則不是應(yīng)制,而是科舉應(yīng)試之詩。

科舉制度自隋始,唐初的科舉最初只試策文,約自中宗神龍前后開始基本規(guī)定詩也成為考試內(nèi)容。唐代應(yīng)試詩一般要求五言六韻十二句的五言排律,也有為數(shù)較少的四韻或八韻。中唐錢起《省試湘靈鼓瑟》是應(yīng)試詩中少見的佳作,就是標準的五言六韻十二句。清代科舉考試雖主要為八股,但乾隆年間加入了“試帖詩”,仿效唐代科舉“試律”,使得五律在科舉中占有一席之地[17]。我們熟悉的《唐詩三百首》就是為應(yīng)對科舉試帖詩而編選的,是“制舉家之圭臬”[18],即應(yīng)試的參考書。其中收錄五律數(shù)量最多,五律在清代應(yīng)試中的地位由此可見。盡管“五言八韻”的長篇五排是清代應(yīng)試詩的基本形式,長于一般五律,但寫好五律是寫好五排的基礎(chǔ),如果日常善寫五律,那么寫試帖詩的五排就不是難事。清人管世銘說“吾見能為試帖而終身無與于詩者矣,安有能為詩而顧不能為試帖者哉”[19],就是說只會寫試帖的不一定是詩人,但是“能為詩”的人就一定“能為試帖”。所以元春讓寶玉“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正是在乾隆時期起科舉試帖與八股并舉這個大背景下,元春對寶玉寄予仕進之重望的表現(xiàn)。她讓寶玉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有題目限定的四首五律,看過寶玉的詩作后又喜之不禁,說“果然進益了”,這正是對寶玉應(yīng)試能力的肯定,是對寶玉前程和家族未來的殷殷期待。

應(yīng)試詩雖然形式上是五律,但有區(qū)別于一般詩歌的獨特標準。宋人葛立方云:“省題詩自成一家,非他詩比也。首韻拘于見題,則易于牽合;中聯(lián)縛于法律,則易于駢對;非若游戲于煙云月露之形,可以縱橫在我者也。王昌齡、錢起、孟浩然、李商隱輩皆有詩名,至于作省題詩,則疏矣。王昌齡《四時調(diào)玉燭》 詩云:'祥光長赫矣,佳號得溫其?!X起《巨魚縱大壑》詩云:'方快吞舟意,尤殊在藻嬉。’孟浩然《騏驥長鳴》詩云:'逐逐懷良馭,蕭蕭顧樂鳴?!钌屉[《桃李無言》詩云:'夭桃花正發(fā),秾李蕊方繁?!说染渑c兒童無異,以此知省題詩自成一家也。”[20]即使是大詩人如王昌齡、錢起、孟浩然、李商隱者,寫的應(yīng)試詩也“與兒童無異”,何故?細看上文引用的詩題和詩句不難發(fā)現(xiàn),所有詩句描寫都非常囿于詩題,無不是緊緊圍繞題目中給出的物象去想方設(shè)法地摹寫,面面俱到,但僅僅是為了詠物而詠物,沒有感悟興寄。而且應(yīng)試詩在形式上也有嚴格規(guī)定,首聯(lián)要“見題”,中聯(lián)要“駢對”,絕不可有“縱橫在我”的自由發(fā)揮和個人情志的表現(xiàn)。所以這類詩讓詩人摒除興寄,只顧摹寫,行文板滯拘泥如兒童亦步亦趨練習對對子也就在所難免。

寶玉的三首詩也是如此。從寶玉寫下“臣賈寶玉謹題”開始,讀者就能感覺到寶玉被拘束住了。他不斷拭汗,常用的典故也忘得一干二凈,正是考試怯場之狀?;叵雽氂瘛霸嚥蓬}對額”時面對嚴父尚可旁征博引、才思敏捷,在親姐姐面前卻如此緊張膽怯,大概是寶玉也意識到了元春試詩有模擬科場試律的用心。且寶玉詩都沒有表達應(yīng)制的頌圣,而全是詠物,也說明了寶玉對這場考試的理解。相反,黛玉代寶玉作的《杏簾在望》卻還是以頌圣之旨作的應(yīng)制詩,和寶玉的三首詩風格迥異。這恐怕是黛玉身為深閨少女不曾接觸科場詩,未理解元春對寶玉的試帖之意,也可能是理解了但不愿意為之;而寶玉受過應(yīng)試教育,從賈政讓李貴轉(zhuǎn)告學堂要熟讀四書的情節(jié),就可看出寶玉上學堂主要是學習應(yīng)試的內(nèi)容。所以寶玉能理解元春用心,以應(yīng)試詩的寫法來應(yīng)對。以《怡紅快綠》一首為例: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對立東風里,主人應(yīng)解憐。

此詩緊緊圍繞“海棠”和“芭蕉”進行描寫,首聯(lián)帶出二者,中間二聯(lián)非常平均地分配筆墨,一句芭蕉一句海棠,再一句海棠一句芭蕉,尾聯(lián)再并收二者。己卯本夾批云:“此首可謂詩題兩稱,極工極切,極流離嫵媚?!贝_實此詩一首詠雙物,分配平均,詠物工整,比擬也恰當。然詠物周到卻無個人情志,這正是應(yīng)試詩的局限。不僅這首《怡紅快綠》如此,寶玉作的《有鳳來儀》全是詠竹,《蘅芷清芬》全是詠薜荔藤蘿,每一句詩都受制于所詠之物,不越雷池一步,中間兩聯(lián)對句則嚴格求工,賦形寫物刻畫窮盡,詩人自己的感情興寄絲毫不見。試想如果《杏簾在望》不是黛玉代筆,按寶玉應(yīng)試詩的寫法恐怕也會寫成一首拘泥于詠稻的詩,句句都局限在“稻”這一物象上,進行反反復(fù)復(fù)、面面俱到的描摹。對照清代毛奇齡的《唐人試律》和紀昀的《唐人試律說》對應(yīng)試詩寫作規(guī)范的描述,寶玉奉元春命作的這三首詩都可以說非常符合要求:有起句破題,頷比承題,四句完題的結(jié)構(gòu),也做到了“刻畫殆盡”。它們是規(guī)范的“試帖”,卻很難說是好詩。

其實后來在大觀園寶玉還寫過幾次詠物詩,他詠白海棠“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何等風流;寫種菊“昨夜不期經(jīng)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又何等深情??梢娡瑸樵佄铮灰堋坝螒蛴跓熢圃侣吨?,可以縱橫在我”,寶玉也是善寫的。在試才題對額時寶玉一個人幾乎承擔了所有匾額對聯(lián),行酒令時一曲《紅豆曲》出口成章,如此有捷才的寶玉卻被元春命題的四首五律難得不斷拭汗,就是因為應(yīng)試詩與寶玉的性情不符。寶玉稱讀書上進之人為“祿蠹”,厭惡功名,作應(yīng)試詩之苦可想而知。

黛玉“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脂批說“寫黛卿之情思,待寶玉卻又如此”。寶釵替寶玉想著人情世故而改“綠玉”,黛玉以自己的才華所長替寶玉代作分憂。寫釵黛不同,還是人物本色。

黛玉的代作如下: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黛玉自己作詩胡亂應(yīng)景,但代寶玉作的卻是真功夫。這首詩仍是以山水田園詩的形式作的應(yīng)制之體,不僅學習王維,也師承杜甫。首二句分題“杏簾”和“在望”,己卯本夾批云:“分題作一氣呵成,格調(diào)熟練,自是阿顰口氣?!鳖h聯(lián)“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全用名詞,選用水鄉(xiāng)農(nóng)家最典型的六個景物,暗合杜甫名句“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鵝兒水”“燕子梁”雖是名詞組合,卻有動詞效果,讓人想到鵝兒嬉戲水中、燕子翻飛梁間的輕盈活潑的動態(tài)。值得一提的是“荇”這一意象雖出于《詩經(jīng)》,但“菱荇”入詩正源于王維《青溪》“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此后成為一個固定意象被杜甫、中晚唐詩人及宋、明詩人多次使用。而“鵝兒”一詞非常口語化,看似不易成為詩語,自杜甫《舟前小鵝兒》“鵝兒黃似酒,對酒愛新鵝”入詩后被后人沿用,為詩詞增不少活潑輕快之色。己卯本夾批評這一聯(lián)云“阿顰之心臆才情原與人別,亦不是從讀書中得來”,其實不然,黛玉在意象的選擇上是深受前代詩人影響而又化用于無形的。頸聯(lián)“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中“春韭”因杜甫“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入詩,成為宋人愛用的意象,如胡寅《治園二首》 “壓黃千葉韭,競秀一畦蔥”,劉子翚《園蔬十詠》其三《韭》“一畦春雨足,翠發(fā)剪還生”等。黛玉“一畦春韭綠”與它們有相似處,但更為簡潔鮮明。“稻花香”來自晚唐許渾“柴門臨水稻花香”,寶玉在“試才題對額”時命名“稻香村”時就引用了許渾此句,當時黛玉并不在場。此時黛玉替寶玉作詩將許渾句的“稻花香”三字直接截來與“春韭綠”相對,和寶玉不謀而合,難怪他們是“知音”。這一聯(lián)也是一句只有一景,春韭和稻花是詩人在稻香村的諸多景色中提煉出的典型景物,單看樸實平凡,但詩句中加入數(shù)量詞,摒除了其他意象,就顯簡凈壯觀。另外,“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構(gòu)造上和王維“九門寒漏徹,萬井曙鐘多”相同,造境上也和王維名句“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一樣以數(shù)量詞開頭形成壯觀的效果,受王維影響明顯。元春本來已把寶玉擬的地名“稻香村”改為“浣葛山莊”了,大概被這一聯(lián)打動,復(fù)又將地名改回了“稻香村”。可見所謂元春不喜“香” “玉”并不絕對,也絕不固執(zhí),果有好句,元春也能接受并欣賞“香”字。

總體來看,這首詩和黛玉自己的《世外仙源》風格非常相似,簡凈秀麗,輕巧明快,平易流暢。但此首中間兩聯(lián)全為寫景,遠近錯落,動靜相映,摒除了富麗辭藻而重自然清新,在畫面感和意境創(chuàng)造上更高于《世外仙源》,自然也遠遠高于寶玉以拘泥刻畫的應(yīng)試體寫的三首詩。難怪元春看后喜之不禁,要“指《杏簾》 一首為前三首之冠” 了。元春希望寶玉仕進,但比起應(yīng)試詩條條框框的板滯無趣,她更欣賞真正的好詩。由此似能窺見元春身上的矛盾:她一方面承擔著光宗耀祖的重任,要考慮家族前程;一方面她又懷有詩心,有對詩意的追求和對才華、性情的肯定。元春在命題作詩和評詩上的矛盾,不僅與她自己的薄命命運相連,似也可成為她對寶黛愛情態(tài)度的一個參考。


// 四 結(jié)語

元春省親詩是紅樓女兒和寶玉的一幅眾生相。元春在省親的繁文縟節(jié)中不忘詩意的追求、李紈和寶釵的克己復(fù)禮、迎春的怯懦、惜春的孤介,都在她們的詩作中有所顯現(xiàn);探春和寶釵寫詩都有意藏拙,然而探春主要是庶出女兒的乖覺謹慎,寶釵是克己復(fù)禮通曉世故,也是一絲不亂;林妹妹胡亂應(yīng)景也出手不凡,卻把她真正的才華用于了替寶玉代筆;寶玉是參與作詩的唯一男子,寫了三首十分拘謹?shù)目婆e試帖詩。

至于詩體,則是才淺者或假裝才淺者作七絕,嚴守禮制者作七律,愛詩者自選五律,被寄予科舉厚望的被要求作五律試帖,各人各體,涇渭分明。

這些詩背后還有應(yīng)制詩和應(yīng)試詩的詩史背景。沈德潛云:“唐時五言以試士,七言以應(yīng)制。限以聲律,而又得失諛美之念先存于中,揣摩主司之好尚,迎合君上之意旨,宜其言之難工也?!盵21]無論是寶釵的應(yīng)制七律還是寶玉的應(yīng)試五律,都被“應(yīng)制”和“應(yīng)試”所拘,難免“其言之難工”,不能代表他們真正的詩才。反倒是黛玉代寶玉作的五律跳出了應(yīng)試限制,遂有佳篇。

一場元春省親詩會,曹雪芹以一人之力寫出十一首風格迥異的詩,詩歌背后是八個個性分明的紅樓人物,不能不令人嘆服。


[1]部分脂本第十七回和第十八回并未分開,為方便起見,后文將元春省親眾人作詩之內(nèi)容統(tǒng)一稱為第十八回。本文所引原文均據(jù)[清]曹雪芹著,[清]無名氏續(xù),[清]程偉元、[清]高鶚整理,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該本以庚辰本為底本。所引脂批均出自[法]陳慶浩輯?!缎戮幨^記脂硯齋評語輯校》 (增訂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因引文較多,后文不再一一標注。
[2]蔡義江:《大觀園與宣南文化》,《紅樓夢學刊》2002年第4輯。
[3]詳見拙文《論〈紅樓夢〉第十八回探春和李紈詩的歸屬》,《曹雪芹研究》2022年第3期。
[4][明]林鴻:《送黃玄之入京》,見《鳴盛集》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由于學界對明清應(yīng)制詩的研究極少,也比較難統(tǒng)計明清應(yīng)制詩的整體數(shù)量和詩體分布情況,筆者僅以“應(yīng)制”為條件檢索明詩詩題,結(jié)果為七律130首,五律37首、五排23首和七絕80首,還有少數(shù)古體。當然詩題中有“應(yīng)制”的僅僅是應(yīng)制詩中的一小部分,不過明代應(yīng)制詩各詩體的數(shù)量差異也大致可窺。
[6]周寅賓:《論黛玉寶釵的詩學觀點與明清詩歌流派的關(guān)系》,《紅樓夢學刊》1986年第1輯。
[7]朱棟:《唐代應(yīng)制詩語言特點探析》,《鹽城師范學院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 2020年第5期。
[8][清]方東樹著,汪紹楹點校:《昭昧詹言》 卷一六,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387—388頁。
[9][清]宋宗元:《網(wǎng)師園唐詩箋》,乾隆三十二年(1767)尚堂刻本。
[10][明]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8頁。
[11][清]丁福保輯:《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731頁。
[12][明]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四,第69頁。
[13][清]沈德潛選注:《唐詩別裁集》,第310頁。
[14]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38頁。
[15]啟功等注評:《紅樓夢》,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85頁。
[16]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第138頁。
[17]宋巧燕:《論清代科舉加試試帖詩的影響》,《三峽論壇》(三峽文學·理論版)2015年第2期。
[18]徐珂編撰:《清稗類鈔》第8冊,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881頁。
[19]郭紹虞編:《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60頁。
[20][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三,見[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 (下),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508頁。
[21][清]沈德潛著,霍松林校注:《說詩晬語》,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51—2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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