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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候選人寫了 80 部小說|單讀


近年來,阿根廷作家塞薩爾·艾拉躋身諾貝爾文學(xué)獎熱門人選的榜單,讓人難以忽視這位拉美作家奇幻神秘天馬行空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本期單讀摘自孔亞雷為其最新譯介的塞薩爾·艾拉的短篇小說集《音樂大腦》所撰導(dǎo)讀。同博爾赫斯一樣,艾拉也是智力游戲天才,他認為寫作就是一分為二的游戲,完全享受創(chuàng)作的過程,這種“一路飛奔式寫作”意味著他從不修改,絕不反悔,因為故事對他而言不重要,他要突顯的就是這世界的空洞無物。

塞薩爾·艾拉(César Aira),阿根廷小說家、翻譯家,二十世紀末阿根廷文學(xué)的領(lǐng)軍人物,多年來始終被文壇盛贊為“博爾赫斯的嫡系傳人”。

《音樂大腦》

[阿根廷] 賽薩爾·艾拉 著

孔亞雷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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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部小說環(huán)游地球:

 艾拉博士的神奇寫作 

孔亞雷 

1953 年,布宜諾斯艾利斯,一位叫貢布羅維奇的 49 歲波蘭流亡作家寫下了也許是文學(xué)史上最有名(也最偉大)的日記開頭:

星期一

我。

星期二

我。

星期三

我。

星期四

我。

與此同時,同樣在阿根廷,一座距布宜諾斯艾利斯三百英里的外省小鎮(zhèn),普林格萊斯上校城,住著一個四歲的小男孩:塞薩爾·艾拉。他也將成為一位作家——一位跟貢布羅維奇同樣奇特的作家。事實上,今天他已被廣泛視為繼博爾赫斯之后,拉丁美洲最奇特、最具獨創(chuàng)性的小說家之一。自然,當時的小男孩艾拉對此一無所知。跟世界上所有的四五歲兒童一樣,對他來說,“將來”(以及“文學(xué)”,或“藝術(shù)”)還不存在。他還處于自己個人的史前期,其中只有永恒的當下,和一種“動物般的幸?!保岵烧Z)。多年后,已成為知名小說家的艾拉,對這種史前童年期有段極為精妙的闡釋:

神秘主義者和詩人們所夢寐以求的,對現(xiàn)實的直覺性吸收,是兒童每天都在做的事。之后的一切都必然是一種貧化。我們要為自己的新能力付出代價。為了保存記錄,我們需要簡化和系統(tǒng),否則我們就會活在永恒的當下,而那是完全不可行的。……(比如)我們看見一只鳥在飛,成人的腦中立刻就會說“鳥”。相反,孩子看見的那個東西不僅沒有名字,而且甚至也不是一個無名的東西:它是一種無限的連續(xù)體,涉及空氣,樹木,一天中的時間,運動,溫度,媽媽的聲音,天空的顏色,幾乎一切。同樣的情況發(fā)生于所有事物和事件,或者說我們所謂的事物和事件。這幾乎就是一種藝術(shù)品,或者說一種模式或母體,所有的藝術(shù)品都源自于它。

因而,他接著指出,所謂令人懷念的童年時代,也許并非我們通常認為的那種“天真的自然狀態(tài)”,而是一種“無比豐富,更加微妙和成熟的智力生活”。這或許是我們聽過的關(guān)于童年(也是關(guān)于藝術(shù))最動人而獨特的解讀之一。它出自塞薩爾·艾拉一篇自傳性的短篇小說,《磚墻》?!靶r候,在普林格萊斯,我經(jīng)常去看電影?!边@是小說的第一句。以一種異常清澈的口吻,它從一個成熟作家的視角,回憶了自己童年時最要好的小伙伴米格爾,以及最熱衷的愛好——看電影。而將這兩者交織起來的,是一個叫“ISI”的游戲,其靈感來自他們看的一部希區(qū)柯克電影,《西北偏北》——在阿根廷放映時的譯名是《國際陰謀》(那就是 “ISI”這個名字的由來:“國際秘密陰謀”的英文縮寫)。這個游戲最基本的規(guī)則就是保密:“我們不允許向?qū)Ψ秸勂?ISI;我不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米格爾是組織成員,反之亦然。交流通過放在一個雙方商定的“信箱”中的匿名密件來進行。我們說好那是街角一棟廢棄空房的木門上的一道裂縫……”。于是一方面,他們通過“密件”交流進行“ISI”游戲(“編造某種迫在眉睫的危險,或者互相發(fā)出拯救世界的命令,或者指出敵人的行蹤……”),另一方面,他們又假裝已經(jīng)徹底忘了 ISI 這回事,他們繼續(xù)一起玩別的游戲,但從不提及 ISI。至于為什么要制定這種奇妙的、自欺欺人的游戲規(guī)則,作者說那是因為:

機密是所有一切的中心?!ǖ┪覀円欢ㄖ馈苊黠@——我們不管做什么都不會引起大人的絲毫興趣,這貶低了我們機密的價值。為了讓秘密成為秘密,它必須不為人知。由于我們沒有其他人,我們就只能不讓我們自己知道。我們必須想辦法將自己一分為二,而在游戲的世界里,那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將自己一分為二——這既是這個游戲的核心,也是這篇小說的核心:它事關(guān)寫作本身。在寫作,尤其是小說寫作的世界里,“將自己一分為二”不僅可能,而且必須。因為寫小說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游戲,一種特殊的、“ISI”式的游戲:一方面,當然是作家本人在寫,但另一方面,作家又必須假裝忘記是自己在寫(以便讓筆下的世界獲得某種超越作者本人的生命力,讓事件和人物自動發(fā)展)。而且由于寫作是一個人的游戲,作家就只能自己不讓自己知道——他(她)必須“想辦法將自己一分為二”。在很大程度上,這是個微妙的分寸問題。而對這一分寸的把握能力(既控制,又不控制;既記得,又忘記),往往決定了作品的水平高低。

就這點而言,塞薩爾·艾拉無疑是個游戲大師。(另一位奇異的小說家,村上春樹,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他在一次訪談中稱寫作“就像在設(shè)計一個電子游戲,但同時又在玩這個游戲”,仿佛“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做什么”,有種“超脫和分裂感”。)所以,《磚墻》被置于《音樂大腦》——他僅有的兩部短篇小說集之一(另一部是《上帝的茶話會》)——的開篇,也許并非偶然。寫于作家 62 歲之際,它并不是那種普通的追憶童年之作,而更像是對自己漫長(奇特)寫作生涯的某種總結(jié)和探源。因此,只有將它放到塞薩爾·艾拉整個寫作譜系的背景下,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它所蘊藏的真正涵義——就像一顆鉆石,只有把它拿出幽暗的套盒,放到陽光下,才能看見那種折射的,多層次的,充滿智慧的美。

塞薩爾·艾拉與貢布羅維奇幾乎擦肩而過。1967 年,當 18 歲的艾拉來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此后他便一直居住在這座城市),貢布羅維奇剛于四年前,1963 年,離開阿根廷去了歐洲——他再沒回來過(他 1969 年在法國旺斯去世)。但我們幾乎可以肯定,艾拉讀過貢氏那部著名的小說《費爾迪杜凱》。這不僅是因為那部小說的知名度和艾拉巨大的閱讀量,更是因為《費爾迪杜凱》本身:一個三十多歲的落魄作家突然返老還童,變成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一場試圖砸破所有文明模式——從學(xué)校、城市、鄉(xiāng)村到愛情、道德、革命,甚至?xí)r空——的荒誕瘋狂冒險?這聽上去幾乎就像是從塞薩爾·艾拉的八十部小說中隨便挑出的某一部。

八十部?對,你沒聽錯。八十部。(事實上,這個數(shù)字還在增加,因為他還在以每年一到兩部的速度出版新作。)迄今為止,艾拉先生已經(jīng)出版了八十(多)部小說。它們有幾個共同點。首先,它們都是字數(shù)在四到六萬之間的微型長篇小說。其次,它們在文體和題材上的包羅萬象,簡直已經(jīng)達到了某種人類極限。它們囊括了我們所能想到的幾乎所有小說類型:從科幻、犯罪、偵探、間諜到歷史、自傳、(偽)傳記、書信體……而它們講述的故事包括:一個小男孩因冰淇淋中毒而昏迷,醒來后成了一個小女孩;關(guān)于風(fēng)如何愛上了一個女裁縫;一名十九世紀的風(fēng)景畫家在阿根廷三次被閃電擊中;一種能用意念治病的神奇療法;一個小女孩受邀參加一群幽靈的新年派對;一名韓國僧侶帶領(lǐng)一對法國藝術(shù)家夫婦參觀寺廟時進入了一個平行世界;一位政府小職員突然莫名其妙寫出了一首偉大詩歌……但在所有這些猶如萬花筒般詭麗的千變?nèi)f化中,我們?nèi)阅艽_定無誤地感受到某種不變,某種統(tǒng)一性。那就是敘述者——也就是塞薩爾·艾拉——的聲音。這是那八十多部作品的另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是某種奇妙的矛盾混合體——盡管在想象力上天馬行空,極盡狂野和迷幻,它們卻都是用一種清晰、雅致而又略帶嘲諷的語調(diào)寫成。其結(jié)果便是,當我們翻開他的小說,就像跌入了一個彩色的真空漩渦,或者《愛麗絲漫游仙境》中的兔子洞:一方面是連綿不絕、猶如服用過 LSD 似的繽紛變幻,但同時另一方面,我們又仿佛飄浮在失重的太空,感到如此悠然、寧靜,甚至寂寥。

要探究塞薩爾·艾拉的這種矛盾性,我們可以從兩方面入手:他的寫作源頭和寫作方式。所有好作家(及其風(fēng)格),在某種意義上,都是自我教育的結(jié)果。雖然塞薩爾·艾拉常被拿來與自己的著名同胞,博爾赫斯相提并論,雖然他們的作品都有博學(xué)、玄妙和神秘主義的傾向,但實際上他們的品味和氣質(zhì)卻有天壤之別。因為他們的自我教育方式完全不同。博爾赫斯的寫作源頭是父親的私人圖書館,是《貝奧武夫》、《神曲》、莎士比亞、拉丁語、大英百科全書——總之,典型的高級精英知識分子;而塞薩爾·艾拉呢?是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看的兩千部商業(yè)電影(大部分都是偵探、科幻之類的 B 級電影),是從小魚龍混雜無所不包的超量閱讀(平均每天都要去圖書館借一兩本),以及上百本僅在超市出售的英語暢銷低俗小說(他甚至將它們都譯成西班牙文賣給了一個地下書商)。所以,很顯然,上述那些“神奇”的、散發(fā)出強烈“B 級片”風(fēng)味的故事情節(jié)正是源自于此:盛行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通俗流行文化。

而與這一源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塞薩爾·艾拉的寫作方式。雖然拜波普藝術(shù)所賜,通俗文化產(chǎn)品的地位有所提高,但在本質(zhì)上它仍然是反藝術(shù)的,決定這一點的是它的制作方式:模式化和速成化。但塞薩爾·艾拉的寫作方式卻正好相反,它緩慢、嚴肅、精細——一種典型的福樓拜式的純文學(xué)寫作。根據(jù)傳說,每天上午他都會出現(xiàn)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某家咖啡館,一邊喝咖啡一邊寫上三四個小時,也許只寫幾個字,或者幾十個字,最多不超過幾百個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從不中斷。但跟福樓拜不同(事實上,跟世界上所有其他作家都不同),他從不修改。(是的,你沒聽錯。從不修改。)也就是說,比如,不管周五時覺得周三寫的如何,都絕不放棄或修改周三寫下的東西——就好像不可能放棄或修改周三說過的話,或做過的事,仿佛作品就是人生,同樣不可能更改或修正。他甚至給自己這種寫法取了個名字:“一路飛奔式寫作”。

這怎么可能?畢竟,如果說小說世界有優(yōu)于現(xiàn)實世界之處,那就是它更為有序,而這種不露痕跡的有序通常是作家反復(fù)打磨修改的結(jié)果。所以這只有兩種可能:一,他寫得極其謹慎而緩慢;二,傳統(tǒng)小說世界中的有序——故事情節(jié)、邏輯推進,道德(或社會)意義——對他毫無意義,毫不重要。

也許那正是為什么他的作品題材如此多變的原因:故事對他毫不重要。所以他可以隨便使用什么故事——任何故事。如此一來,還有什么比流行通俗文化更好的故事資源嗎?還有什么比它們更可以信手拈來,更取之不竭、引人注目、多姿多彩嗎?

對流行文化進行文學(xué)上的回收再利用,這顯然并非他的獨創(chuàng)。后現(xiàn)代文學(xué)中的“戲仿”由來已久: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唐納德·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和托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前者的戲仿對象是格林童話,后者則是偵探和戰(zhàn)爭小說。)但似乎是為了平衡文本的輕浮與滑稽感,這些戲仿作品往往被賦予了某種道德重量——想想《白雪公主》中強烈的社會批判,以及《萬有引力之虹》中的戰(zhàn)爭和性隱喻。但塞薩爾·艾拉不同。雖然他的敘述語調(diào)也略帶嘲諷,但那是一種優(yōu)雅而節(jié)制的、托馬斯·曼式的嘲諷。他那些表面令人眼花繚亂的作品,更像是對空洞流行文化的一種“借用”,一種“借尸還魂”。或者,換句話說,他是在用無比精致的文學(xué)手法描述一種無比空洞的內(nèi)容。

這才是塞薩爾·艾拉的文學(xué)獨創(chuàng):一種奇妙的空洞感。要更好地揭示這一點,我們還必須借助那篇《磚墻》?!白罱腥藛柶鹞业钠肺逗推?,”小說的敘事者——即小說家本人——告訴我們,“當提到電影和我最愛的導(dǎo)演,對方提前代我回答說:希區(qū)柯克?”他說是的,然后他說如果對方能猜出他最愛的希區(qū)柯克電影,他會對其洞察力更加欽佩。對方想了想,自信地報出了《西北偏北》(而它恰好也是“ISI”游戲的靈感來源)。對此,塞薩爾·艾拉分析說:

這讓我懷疑《西北偏北》與我想必有某種明顯的類似。它是部著名的空缺電影,一次大師的藝術(shù)操練,它清空了間諜片和驚悚片中所有的傳統(tǒng)元素。由于一幫笨得無可救藥的壞蛋,一個無辜的男人發(fā)現(xiàn)自己被卷進了一樁沒有目標的陰謀,而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他能做的只有逃命,根本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環(huán)繞這一空缺的形式再完美不過,因為它僅僅是形式而已,換句話說,它無須跟任何內(nèi)容分享自己的品質(zhì)。

在這里,塞薩爾·艾拉清楚地點明了自己的秘密:他寫的是一種空缺小說。所以,如果說那些通俗文化產(chǎn)品表面上的多姿多彩是為了掩飾其內(nèi)容的空洞無物,那么對塞薩爾·艾拉的作品而言,它們的多姿多彩恰恰是為了凸顯其內(nèi)容的空洞無物。因為只有如此,才能讓環(huán)繞這種空無的形式顯得“再完美不過”,才能讓形式“僅僅是形式”,而“無須跟任何內(nèi)容分享自己的品質(zhì)”。

于是,這樣看來,塞薩爾·艾拉似乎已經(jīng)完成了福樓拜的夙愿:寫出一種沒有內(nèi)容只有形式的小說,一種純粹的小說。(盡管他采用的方式是極為拉美化的——因極繁而極簡,因瘋狂而冷靜,因充實而空無。)但我們?nèi)詿o法滿足。僅僅是形式?什么形式?“無須跟任何內(nèi)容分享自己的品質(zhì)”——那是什么品質(zhì)?

我們對后現(xiàn)代文學(xué)中的形式創(chuàng)新并不陌生。從法國“新小說”的極度客觀化視角(以羅伯-格里耶的《橡皮》《嫉妒》為代表),到對各種新媒體的兼收并用(比如在珍妮弗·伊根的《惡棍來訪》中,有一章完全是用 PPT 呈現(xiàn))。但塞薩爾·艾拉似乎對這種敘述方式的創(chuàng)新毫無興趣——他的筆法和結(jié)構(gòu),正如我們之前說過的,一向簡樸而精確,簡直近乎古典。(如果用電影做比喻,他與另一位拉美后現(xiàn)代文學(xué)大師,波拉尼奧的區(qū)別,就是希區(qū)柯克與大衛(wèi)·林奇的區(qū)別。)那么他所謂的“形式”和“品質(zhì)”到底是指什么呢?也許我們可以從他另一部具有濃郁自傳性的小說,《艾拉醫(yī)生的神奇療法》中找到答案。

……

原文刊發(fā)于《作家》雜志 2019 年第六期,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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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互相把對方催眠了
自19世紀長篇小說興起,作家的想象力就大大受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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