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
明 曾鯨、項圣謨 《董其昌小像》 上海博物館藏
董其昌的山水畫,以墨筆為長,偶涉青綠之作。盡管青綠山水畫在其畫作之中所占比例較少,但在明末與清代影響頗大。以往,鮮有學者研究董氏青綠山水畫。顏曉軍曾撰《董其昌對晚明青綠山水畫發(fā)展大轉(zhuǎn)變的作用》一文,多有見地。下文試從其他角度,對此類圖畫略作分析。
“南北宗論”無疑是董其昌畫論中最為引人矚目之處,也是他有別于尋常書畫名家的重要理論成就。借鑒佛教禪宗于唐代分為南宗、北宗兩派之例,董其昌認為畫家也有南、北二宗,同樣始自唐代,南宗尊王維為祖,張璪、荊浩、關(guān)仝、董源、巨然、米芾父子、“元四家”絡(luò)繹相繼,北宗自李思訓(xùn)父子而下,趙幹、趙伯駒、趙伯骕、馬遠、夏圭緊隨其后。
香光獨尊南宗,疏遠北宗,旗幟鮮明。盡管“南北宗論”具有劃分標準不一,甚至自相矛盾之處,但因董其昌的聲望與地位等諸多因素,后學亦有視為經(jīng)典。
眾所周知,董其昌并未將趙孟頫歸入南宗或北宗之列。究其原委,當然與趙孟頫在書畫史上絕無僅有的地位有關(guān),更和董氏欲與趙孟頫一爭長短,從而超邁群倫的觀念密不可分。
以書法論,董其昌自稱:“吾于書似可直接趙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潤之氣?!弊孕拧⒆载撝畾庖缬谘员?。若從所擅書體觀之,趙孟頫筆下五體兼擅,其學生黃公望曾在乃師《行書千字文》卷后題寫一首七絕詩,其中有“經(jīng)進仁皇全五體,千文篆隸草真行”一句,即為明證。以趙孟頫存世書跡相驗,確非虛言。
董其昌則僅以行草名世。加之,趙氏生前與歿后,學其書者遠超學董書者,縱觀影響之廣,董其昌難同趙孟頫比肩。董氏也自知一己之短,后在論述書法時也稱趙書為“書中龍象”。
既然在書法上難以超越趙孟頫,董其昌自然于繪畫上痛下功夫。不過,趙孟頫的繪畫題材多能與書法諸體兼擅相同,竹石、人物、鞍馬、禽鳥往來筆底,流暢自然,各具神韻。
細觀《人騎圖》《秋郊飲馬圖》《紅衣羅漢圖》《蘇軾像》《幽篁戴勝圖》《葵花圖》等,便知趙孟頫繪圖素來注重形體準確之余的生動傳神,此乃董氏難以企及之處。對于最能體現(xiàn)文人畫筆墨的竹石題材繪畫,趙孟頫嘗言“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yīng)八法通”。于此,精擅書法的董氏卻未有所得,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元 趙孟頫 《幽篁戴勝圖》卷 25.4cm×36.2cm
絹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圖寫山水是董其昌所長。其祖述“南宗”名家,多承董源、巨然、“元四家”之法,重筆墨意趣,求氣韻元神。其中,水墨者居多,設(shè)色者稍少,設(shè)色畫里又有青綠之作。同是創(chuàng) 作青綠山水,董其昌采取了與趙孟頫相異之法,自辟蹊徑。
談及屬于“北宗”的青綠山水,董氏有自己的評判:
李昭道一派,為趙伯駒、趙伯骕,精工之極,又有士氣。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錢舜舉是已。蓋五百年而有仇實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畫,不能不遜仇氏,故非以賞譽增價也。實父作畫時,耳不聞鼓吹闐駢之聲,如隔壁釵釧戒,顧其術(shù)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畫,殊不可習。譬之禪定,積劫方成菩薩,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來地也。
董其昌論述青綠山水,稱唐代“二李”至南宋“二趙”兼具精工、士氣,及至元代丁野夫、錢選則失去雅致,明代仇英更是不入其法眼。在過于精工之外,董其昌在此稱仇英之“術(shù)苦”而短壽。不僅如此,他又以繪畫之道在于是否有“生機”與人之壽命短長相聯(lián)系:
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往往多壽。至如刻畫細謹,以造物役者,乃能損壽,蓋無生機也。黃子久、沈石田、文徵明皆大耋,仇英短命,趙吳興止六十余。仇與趙雖品格不同,皆習者之流,非以畫為寄,以畫為樂者也。寄樂于畫,自黃公望始開此門庭耳。
董氏在這里不僅再度以“刻畫細謹,以造物役者,乃能損壽,蓋無生機”為前提,進一步貶損憑借工筆細膩稱著一時的仇英,而且將其與趙孟頫并陳,將其論為“非以畫為寄,以畫為樂”的“習者之流”。既然對仇、趙二人采用了近乎貶斥語氣的言辭,董其昌當然不能邁上他們自取短壽的道路。
在《晝錦堂圖》卷上,董氏題有:“宋人有溫公《獨樂園圖》,仇實甫有摹本,蓋畫院界畫樓臺,小有郭恕先、趙伯駒之意,非余所習。茲以董北苑、黃子久法寫《晝錦堂圖》,欲以真率,當彼鉅麗耳?!边@段自題既可以說明董其昌不循仇英之法的態(tài)度,也能見到其變化南宗名宿畫法而自尋出路的決心與藝術(shù)實踐。
明 董其昌《晝錦堂圖》卷(局部)
絹本設(shè)色 吉林省博物院藏
對于繪畫創(chuàng)作,董其昌認為應(yīng)先以古人為師,“(作畫)須醞釀古法,落筆之頃,各有師承。略涉杜撰,即成下劣,不入具品,況于能、妙”,道出了師古的觀念。
在悉心摹寫名賢畫跡的基礎(chǔ)上,董氏將筆墨技法、布局構(gòu)圖于心中融會貫通,從而得古人筆墨意趣。在諸多存世畫作上,我們能夠見到許多董其昌題作、臨(仿)董源、巨然、“元四家”的字跡,皆說明香光對于前賢筆墨的承繼。
盡管董氏不愿踏著趙孟頫青綠山水的道路前進,但趙孟頫的成就在前,實在殊難逾越。趙孟頫圖寫青綠山水,大致有繼軌晉、唐之法和延續(xù)“董、巨”之法兩途。
前者先以線條勾寫山石輪廓,復(fù)填顏色,風格工謹嚴整,氣息清和雅致,以《吳興清遠圖》卷為代表,《謝幼輿秋壑圖》卷、《自寫小像》冊頁中的山水亦為此法。后者以“董、巨”皴法狀寫山石坡岸,蒼潤雋秀,獨樹一格,以《鵲華秋色圖》卷、《洞庭東山圖》軸為代表。
元 趙孟頫 《謝幼輿丘壑圖》卷(局部)
絹本設(shè)色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shù)館藏
關(guān)于筆墨,董其昌有一己之見:“古人云,有筆有墨。筆墨二字,人多不識,畫豈有無筆墨者?但有輪廓而無皴法,即為無筆。有皴法而不分輕重、向背、明晦,即謂之無墨?!?以此為標準,董其昌對于趙孟頫承襲晉、唐之法的作品應(yīng)視作“無筆”一類,他自然會選擇有皴法而分輕重、向背、明晦的方法,成為自己獨樹一幟的典型風貌。
雖然趙孟頫在《鵲華秋色圖》卷中的青綠設(shè)色頗為講究,但董其昌似乎有意無意予以忽視,只留心其明顯的皴法表現(xiàn),這在故宮博物院藏董氏《山水圖》冊之《仿趙孟頫〈鵲華秋色圖〉之華不注山圖》中表現(xiàn)得殊為明顯,《秋興八景圖》冊中《仿趙孟頫〈青綠山水圖〉》一開同樣如是。
元 趙孟頫 《鵲華秋色圖》卷(局部)
紙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明 董其昌 《仿趙孟頫〈青綠山水圖〉》 26.1cm×24.8cm
絹本設(shè)色 上海博物館藏
若從存世的董其昌《仿趙孟頫〈青綠山水圖〉》軸審視,從位置經(jīng)營到山石皴法,從敷色暈染到樹木形貌,都與趙孟頫不盡相同,可以說這同題跋所言的“董玄宰仿趙子昂畫”是名不副實的。不過,這應(yīng)該是董其昌刻意為之。
相對于趙孟頫這種作畫神形兼?zhèn)涞娜苄彤嫾?,董其昌或許尚有欠缺,不過也并未望洋興嘆。他以自身“集大成”之法為基礎(chǔ),加上從趙孟頫那里學到了“省減”之道,再強調(diào)筆墨趣味,方才有了在青綠山水畫上自樹風標的獨尊地位。
明 董其昌 《仿趙孟頫青綠山水圖》軸
絹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論述作畫,稱:“畫平遠師趙大年,重山疊嶂師江貫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瀟湘圖點子皴,樹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將軍《秋江待渡圖》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畫法有小幅水墨及著色青綠,俱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機杼。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獨步吾吳矣。”
董氏言行合一,既是這般說,也是這般做的。以他畫樹為例,故宮博物院所藏《集古樹石畫稿》卷上繪有董氏從名家妙墨中摹寫的各種形態(tài)的樹木,這些樹木的形象在許多董畫中都能找到。與畫樹相近,山水布局與山石坡岸的具體畫法多被分解成不同的圖式。
在圖繪新的作品之際,董氏會以巧思重新組合,于是總能形成別具匠心之作。此類近似“搭積木”的創(chuàng)作方法,成為董氏屢試不爽的模式,為他山水畫的成功奠定了基礎(chǔ)。在董氏較多作品里,似是而非的前人面目便是其“集大成”之法的效果呈現(xiàn)。
在談到趙孟頫對中國繪畫的貢獻時,王連起指出,趙孟頫改造董源、巨然、李成、郭熙,重在技法上有所“省減”。雖簡,但能見前代大畫家的意蘊,這也是他強調(diào)的古意。董其昌正是選擇了這一“省減”之道。
我們可以看到,董其昌的青綠山水,皴法與設(shè)色臨仿某家時,均較某家簡化許多。最高層次的“省減”是,董其昌忽視前述關(guān)于“筆墨”定義的“無筆”(即“有輪廓而無皴法”)之論,摒棄了皴法為重的表現(xiàn)形式,而將傳為南朝張僧繇、唐代楊升等畫家的沒骨青綠山水推到新的高度。
這種文人畫中面目一新的山水體格,既能令文人群體欣然接受,也能使難于以皴法為重來描摹山水的部分畫家借此法創(chuàng)作更多圖畫,自然在獲得更廣泛的認可的同時,在此后的畫壇中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明 董其昌 《仿張僧繇〈西山雪霽圖〉》
絹本設(shè)色 上海博物館藏
董其昌所作《燕吳八景圖》冊之《仿張僧繇〈西山雪霽圖〉》、《仿張僧繇〈沒骨山水圖〉》(見首都博物館藏《鱸鄉(xiāng)雜畫圖》卷起首一段),《仿古山水圖》冊之《仿唐楊升〈山水圖〉》(故宮博物院藏)俱為此類沒骨青綠山水的代表,從其后繼者藍瑛、“四王”等畫家筆下的作品中,就可以見到以之為源的圖畫。
需要指出的是,無論采用“集大成”之法或是蹈履“省減”之道,尋常畫家都會將有跡可循的前賢作為效法的對象。然而,董氏并未止步于此,他遙借常見記載但鮮有作品傳世的張僧繇、楊升等巨匠之名,創(chuàng)造出自家新體山水的面貌,這是他迥于旁人的見識使然。
以此觀之,顏曉軍所言董其昌“在作品上題‘仿楊升’或‘仿張僧繇’不過是托古自重的行為”,堪為的論。
綜上,董其昌的青綠山水畫于躡步前賢之際,又獨樹新體,對晚明與清初畫家產(chǎn)生影響、啟發(fā),從而擁有了在中國書畫史上的特殊地位?!就辍?/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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