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社會文化心理是一個包含了多種矛盾、多種質素的復雜系統(tǒng):他們積極追求功業(yè)、報效國家的理想與社會不公、功業(yè)難酬的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他們離家萬里、從軍擊胡的宏遠志業(yè)與兩地分離造成感情痛苦的矛盾;他們勤王報主、戍邊衛(wèi)國的愛國情操與邊塞艱苦生活帶給他們一定離心力之間的矛盾;壯士們不顧安危、殞身報主與統(tǒng)治者刻薄寡恩、不恤將士之間的矛盾;戰(zhàn)士們陣前拼死苦戰(zhàn)而后營主將卻花天酒地所構成的軍中苦樂懸殊的矛盾;以及朝廷邊策失當、將非其人等現(xiàn)實黑暗與詩人理想形成的巨大沖突。這種種矛盾激烈斗爭,錯綜交織,相互沖突,使詩人時而心緒明朗,時而痛苦傷感;時而豪情滿懷;時而大聲疾呼、奮身不顧;但其中以積極進取的人生追求占據(jù)主導地位。所以總體上呈現(xiàn)為一種豁達狂放的風貌。這種精神特征正是初盛唐健康時代的產物。王翰《涼州詞二首》其一云:
王翰《涼州詞二首》
葡萄美酒,夜光玉杯,本應好好消受一番;正欲飲時,琵琶彈奏,引起無限愁思。所以很快就酩酊大醉,其情其態(tài),疏狂不羈。充滿了自嘲、無奈等種種復雜情緒:既有對“秦中花鳥”(其二)及親人的思念,又有欲歸不能的無奈,甚至也包含著軍功難成、人生失意的濃重傷感,以至及時行樂之意,并勸觀者莫要嘲笑,意為:我并非痛飲狂歌的酒徒,如此散浪蓋有深重的苦惱、悲涼、愁緒。試問:“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這里有對生命、青春的無限珍惜、留戀,有獻身報國的悲壯慷慨,又有前途未、難以把握生命軌跡的悲劇感。這一切糅合起來,卻出之以豪放疏狂的外衣。極度的放浪不堪下,不知掩藏著人生多少的感觸和意緒。而不以生死為意的豁達情緒占據(jù)了主導地位。
失意的濃重傷感意境
這惟有盛唐人才能如此中晚唐則“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陳陶《隴西行四首》其二),狂豪之情已經消泯,只剩下凄涼怨嘆了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二所寫略同,本來詩中人物愁情滿懷,卻伴隨著琵琶翩翩起舞;本為遣愁卻“總是關山離別情”,悲壯出之狂放。其間包含著人生傷感的雜音。王維《老將行》中老將苦戰(zhàn)功高卻遭棄置,昔時飛將如今卻路旁賣瓜、門前種柳,古木窮巷、寒山虛牖,一片蒼茫。雖然困窘如此卻仍壯心不減:“誓令疏勒出飛泉,不似穎川空使酒”,“愿得燕弓射大將”,“猶堪一戰(zhàn)立功勛”,慷慨任氣,極能激發(fā)人意。同時,老將之狂放悲壯的心態(tài)也能感知。另如高適《燕歌行》藝術地概括了開元年間唐軍將士的戍守生活,反映了當時邊塞戰(zhàn)爭中的多方面矛盾。
王昌齡繪圖
單于寇邊,民族矛盾急劇上升;壯士橫行,以紓國難的愛國豪情與艱辛的征戍生活形成矛盾;沙場上“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后營“美人帳下猶歌舞”,軍中苦樂不均形成階級矛盾;身當恩遇、為王前驅,然因主將荒淫等種種因素卻力盡而未能解圍;辛勤遠戍、相思苦絕;邊庭飄搖,烽火不息,理智與感情形成矛盾雖然有種種矛盾,但戰(zhàn)士“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其不計安危、殺身報君的可貴情操卻一日不忘領銜全詩的仍是那種健舉進取的思想追求。全詩內容深刻,格調悲壯,既真實深刻地反映了社會歷史、人物心理世界的多方面內容,又感人至深,催人奮發(fā)。
邊塞艱苦環(huán)境
岑參《磧西頭送李判官入京》抒寫西行萬里的鄉(xiāng)愁:“漢月垂鄉(xiāng)淚,胡沙費馬蹄。尋河愁地盡,過磧覺天低”,遂以酒消愁:“送子軍中飲,家書醉里題?!笨嗄罴胰?,卻并不以苦為苦,醉里題寫家書,悲壯狂豪之態(tài)躍然紙上其《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感情激烈,格調升沉跌宕,有功業(yè)及時、立身宜早的追求,有感激忠義、越鄉(xiāng)萬里的情懷,有對唐朝士馬殷盛的歌頌,有邊塞風土斷腸、飄風鼓怒、白骨縱橫引發(fā)的悲傷;而戰(zhàn)爭結束后又置酒高館、宰牛烹羊嬌歌艷舞、窮樂極欲,盡情發(fā)泄著人生的種種復雜情緒,讀之令慷慨感嘆其《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云:“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p>
邊塞艱苦的環(huán)境
邊塞在許多人的想象里,是實現(xiàn)人生價值理想的最佳去處。然而一旦真正踏上這片土地時,環(huán)境之艱苦,鄉(xiāng)思之熬煎,接踵而來;尤其軍中不公、長策難伸使得詩人痛苦異常。夜聞琵琶,悲從中來。不覺感慨萬千,人生苦惱良多,能有幾回開口大笑?今日遇到故交,還是珍惜這美好短暫的時光,來個一醉方休??窈乐楸M見。不過詩人還是懷有極大的自信:“豈能貧賤相看老”,丈夫富貴會有時。積極的情緒仍在主宰著詩人老杜《前出塞九首》組詩寫征夫“棄絕父母恩,吞聲行負戈”(其一),“出門日已遠,不受徒旅欺。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走馬脫轡頭,手中挑青絲。捷下萬仞崗,俯身試搴旗”(其二)被迫出征,本非情愿。但已到軍營,生死不測,家恩未斷,卻也無奈心中無限悲感傷懷卻出之狂豪:手挑青絲,脫轡走馬;苦練武功,以便殺敵??穹诺呐e動下掩蓋著種種矛盾復雜的心理;
詩歌中傷感的畫面
這里有“戚戚去故里”(其一)之離愁,有“亡命嬰禍羅”(其一)之恐懼,有“丈夫誓許國”(其三)之豪情,有“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其一)之憤惋,但卻出之以“憤惋復何有”(其三)的壯詞,表明征人已克服種種低沉的心理情緒,以國事為重,打算“虜其名王歸,系頸授轅門”(其八)了。我們再來具體看看唐人面對人生種種痛苦磨難時態(tài)度如何。面對環(huán)境艱苦卻能樂觀豪邁。駱賓王《在軍登城樓》:“城上風威冷,江中水氣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長安。”風勢險惡,水氣逼人,環(huán)境如此酷烈,而懸想一戎衣天下大定的凱旋場面,又是何等熱烈!短短一首小詩極真切地傳達出初唐人的豁達情懷。他們面對艱苦,并不悲觀失望,美好的追求、憧憬,熱烈的向往,拂卻了天地間的寒氣。
天地間的寒氣
初唐人衣被舊風,其邊塞詩尚多渲染環(huán)境艱苦,如辛常伯《軍中行路難—與駱賓王同作》等寫征役無期,毒霧淫雨,“昔時聞道從軍樂,今日方知行路難”,“棄置勿重陳,重陳多苦辛”,但征人們“丹心白刃酬明主”,“但令一被君王知,誰憚三邊征戰(zhàn)苦”,崇高的使命,以國事為重的情操使他們具備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精神支柱。至盛唐,詩人們甚至不再過分強調條件艱苦。在他們眼里,舉凡飛沙走石、危關險隘、颶風大雪,以至熱海冰山都成為奇險恣肆、美不勝收的壯景,逗引詩人無窮的審美快感。如岑參《使院中新栽柏樹子呈李十五棲筠》云:“愛爾青青色……留向磧中栽不須愁歲晚,霜露豈能摧?”又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寫荒寒邊塞卻以春色春風為意象,顯得生機盎然。而“不須愁歲晚,霜露豈能摧”,豈不也象征著抒情主人公堅毅頑強、不為自然霜露和人生風雨所摧垮的品格么?
生機盎然的景象
《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一詩道破心跡:“火山六月應更熱”,“豈能愁見輪臺月”,雖有愁苦,卻能克服和超脫掉,所以雖苦猶甘。這就是盛唐人的心態(tài)。初盛唐詩人寫相思、離愁、年華易逝這些人生精神苦惱,同樣表現(xiàn)出健舉進取、豪放樂觀的態(tài)度。相思。初盛唐人即使寫相思和愁淚,也顯得亮麗動人,鮮有滯澀晦暗之氣。劉希夷《搗衣篇》云:“秋天瑟瑟夜漫漫,夜白風清玉露”,雖然寫其思量如煙,不絕如縷,但清風明月的境界何其輕清幽美!所以詩中“莫言衣上有斑斑,只為思君淚相續(xù)”等句,并不顯得沉重。雖然感情痛苦,但抒情主人公以國為先,能恰當處理公事與私利的關系,體現(xiàn)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可貴品格。沈期“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結以“誰能將旗鼓,一為取龍城”(《雜詩三首》其三);李白“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結以“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子夜吳歌·秋歌》),都表現(xiàn)了這種可貴品操。
思念故鄉(xiāng)之意境
別愁、鄉(xiāng)愁。邊塞詩中送人之作多以建功凱旋的祝辭替代沾巾歧路的離悲。杜審言《贈蘇味道》前半首寫邊塞苦寒,似給離別添上一層灰色;但后半首筆鋒一轉,以“輿駕還京邑,朋游滿帝畿。方期來獻凱,歌舞共春輝”作結,寄美好祝愿于敘寫中結以祝詞,本人之常情,亦文之程式。但初唐人如此真摯宣寫,投注熱情,表現(xiàn)出開闊宏大的胸懷。那么,是不是唐人缺乏感情呢?恰恰相反,初盛唐詩人都深刻體驗著人生各種精神痛苦,包括離別之悲。陳子昂《送魏大從軍》曰“悵別”,高適《送李侍御赴安西》曰“離魂”,《獨孤判官部送兵》“嗟遠別”,《送董秀才赴臨洮》云:“悵望日千里”,《送劉評事充朔方判官賦得征馬嘶》云:“思深應帶別,聲斷為兼秋歧路風將遠,關山月共愁”,《別董大》一開篇便寫道:“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币蛔阋娫娙藗冸x思深婉。但這些詩篇一律結以建功立業(yè)的壯詞。
陳子昂繪圖
雖有痛苦,卻不以苦為苦,而以積極進取的精神追求掃除了一切黯淡情緒,顯得開闊雄大。至于鄉(xiāng)愁親思,那些身在邊塞的詩人更是體味良深。單就岑詩來看,言及鄉(xiāng)愁、往往纏綿悱惻,動人心扉。岑參寫鄉(xiāng)愁之作慣見的三個意象是“夢”、“淚”和“月”。如“塞迥心常怯,鄉(xiāng)遙夢亦迷”(《宿鐵關西館》),“漢一月垂鄉(xiāng)淚,胡沙費馬蹄”(《磧西頭送李判官入京》),“沙磧人愁月,山城犬吠云”(《歲暮磧外寄元》),“曉笛引鄉(xiāng)淚”,“昨日夢清溪”(《早發(fā)焉耆懷終南別業(yè)》),“苜蓿烽邊逢立春,葫蘆河上淚沾巾”(《題苜蓿烽寄家人》),“萬里鄉(xiāng)為夢,三邊月作愁”(《送人赴安西》),等等。初盛唐時代的詩人情感豐富,同樣是性情中人,壯夫離家萬里也會涕淚漣漣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明月尤能勾引鄉(xiāng)思,所以“月”這一意象頻頻出現(xiàn)。至于岑詩中多寫“夢”,是因為詩人“辛勤方在公”(《安西館中思長安》)勤王不敢道遠,所以只好“私向夢中歸”(《發(fā)臨洮將赴北庭留別》)了。
鄉(xiāng)愁意境
詩人們體味到深刻的痛苦,卻又能夠超脫它。因此寫愁言悲,而格調終究是輕快明亮的。無疑這種豐滿而又健康的心理內涵是構成盛唐精神的有機成分。再看初盛唐人如何描寫青春易逝這一主題。此時的文士深切感受到青春可貴和年華易逝。張說《巡邊作》云:“去年六月西河西,今年六月北河北。沙場磧路何為爾?重氣輕生知許國。人生在世能幾時,壯年征戰(zhàn)發(fā)如絲”,由人生苦短引出的并非六朝人“何不秉燭游”(《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的及時行樂,而是“會待安邊報明主,作頌封山也未遲”的永恒追求。因此,他們格外珍惜年華,主張“戰(zhàn)伐有功業(yè)”,“及壯當封侯”(老杜《后出塞五首》其一),普遍具有“功業(yè)須及時”(岑參)的緊迫感。
古戰(zhàn)場遺址
生與死。唐人認為人生當以建功立業(yè)來支撐,所以活著就要不斷奮斗。面對死亡,亦極達觀?!?strong>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王維)“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駱賓王《從軍行》),獻身報國,雖死猶榮,這是唐人義以舍生的愛國主義情操觀。盛唐邊塞詩中鮮有嘆老嗟悲、恐懼死亡之作。這種作品是在中晚唐多起來的。張祜《雁門太守行》云:“城頭月沒霜如,速踏沙人似鬼”,剛寫到行軍就選用了“鬼”這個極富恐怖意味的意象。曹鄴說得更為決絕:“乃知七尺軀,卻是速死具”(《出自薊北門行》)。很明顯,初盛唐人在生死觀上的豁達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已經漸漸難以再看到了??傊?,初盛唐詩人面對種種痛苦以至死亡的威脅時,均能以積極進取的功業(yè)追求超脫它們。這種豁達豪放的心理特質構成邊塞詩思想靈魂的一個重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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