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詩人以海納百川式的胸襟氣度盡力吸納異域美學因子,打破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單一美學風格,表現(xiàn)出豐盈鮮活、生氣流注的多元美學特質,大力開拓了華夏詩歌美學畛域。1.“輪臺風物異,地是古單于”(岑參《輪臺即事》)雄奇壯闊的風物美。傳統(tǒng)詩人囿于中原,摹山范水,不免陳陳相因。邊塞詩人“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岑參《磧中作》)“雪中行地角,火處宿天倪”(岑參《宿鐵關西館》),西行萬里,渺絕人煙,“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岑參《過磧》)。黃沙莽莽、寥廓戈壁、白草遍地、火山、熱海、長河、落日、孤城、險關,種種迥異于中原的異域風物進入詩人審美視界,激射出雄奇壯美的色彩。(1)空間的審美意義。
落日美學
詩人身處絕域,以中原為立足點形成的空間意識被打碎了?!?strong>孤城天北畔,絕域海兩頭”(岑參《北庭作》),審美主體一時尚難完成空間意識的轉換,仍不免時時回眸中原:“東望望長安,正值日初出。長安不可見,喜見長安日?!保ㄡ瘏ⅰ稇涢L安曲二章寄龐》)置身廣漠而回首長安,不免滋生孤獨、蒼涼、無所依歸的審美情緒。因為視點變換,昔日熟悉的長安彰顯出另外一種美。(2)時令的審美意義。四季輪回、水起花落、潮漲云飛,審美主體在時令流轉中體驗到人生的悲喜浮沉,并將這種審美體驗物態(tài)化為一組組藝術意象,賦予其豐富的美學蘊涵。邊塞詩人西行萬里,時令與中原迥異。主體審美體驗突入舊的審美世界,產生全新的審美意義?!?strong>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開”(岑參《登涼州尹臺寺》),“涼州三月半,猶未脫寒衣”(岑參《河西春暮憶秦中》),渭北春老,草長鶯飛;邊城仍春寒料峭。
邊塞美學意境
新異的體驗是在與中原節(jié)令的比照中產生的。而春晚夏遲、春意清淺甚至不度玉關,便使邊塞之春帶上了荒寒冷落以至被遺棄的審美新質?!?strong>二庭近西海,六月秋風來”(岑參《登北庭樓呈幕中諸公》),“秋來唯有雁,夏盡不聞蟬”(岑參《首秋輪臺》)以至“胡天八月即飛雪”(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奇異物候,均體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審美意義。2.“蕃書文字別,胡俗語言殊”(岑參《輪臺即事》)—開放熱烈的異域風情美。邊疆少數(shù)民族獨特的游牧文化景觀構成邊塞詩奇崛美的又一個層面。少數(shù)民族璀璨的文化花果構成邊塞詩又一道亮麗的審美風景線。游牧民族獨特的人文景觀因與中原文化迥殊,一度引起一些保守者的否定性審美評價。張說《諫潑寒胡戲疏》云:“潑寒胡未聞典故,裸體跳足,盛德何觀!揮水投泥,失容斯甚?!毕喾赐鶃磉叺氐脑娙巳绺?、岑等卻在詩中盡情謳歌胡人文化。
邊塞詩人繪圖
范文瀾指出:“唐代域外文化在中國的流行,并不是因為中國的封建文化已經衰老沒落,相反,是因為它正在高度繁榮,具有充分的吸收力和消化力?!保ā吨袊ㄊ贰返谒膬?,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398頁)少數(shù)民族轉徙不定的生活方式和蒼莽壯闊的自然環(huán)境,滋生了狂放、勁健、開放、蒼涼、節(jié)奏強烈急促的歌舞藝術,并通過隴右煽風內陸,流播遐邇“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琵琶一曲堪斷腸,風蕭蕭兮夜漫漫”(岑參《涼州城中與諸判官夜集》),琵琶、羌笛、胡琴、胡笳等都是當時最為流行的少數(shù)民族樂器,尤以琵琶為最。這幾種樂器常相和奏,配以歌舞,熱烈之極:“琵琶羌笛曲相和,羌人胡雛齊唱歌”(岑參《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最悲者莫如胡笳:“胡笳一曲腸堪斷,座上相看淚如雨。”
塞外壯闊的自然環(huán)境
(岑參《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李頎《古意》)?!?strong>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以至到了“向月胡笳誰喜聞”(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的地步。其次,對于習慣于舒緩優(yōu)雅的內陸音樂的人們,這“曼臉嬌娥纖復秾,輕羅金縷花蔥蘢。回裙轉袖若飛雪,左鋌右鋌生旋風”的神奇樂舞,的確是“世人有眼應未見”(岑參《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北鋌歌》)。這刺激了他們的藝術神經,開拓了他們的藝術視野。他們就以極大的熱情來描述帶給他們驚奇感受的樂舞:“桐布輕衫前后卷,葡萄長帶一邊垂帳前跪作本音語,拾襟攪袖為君舞”,寫了表演者的語言和裝打扮(桐布輕衫,葡萄長帶,珠帽軟靴),“揚眉動目踏花氈,紅汗交流珠帽偏醉卻東傾又西倒,雙靴柔弱滿燈前”(李端《胡騰兒》),
塞外壯闊的環(huán)境
寫出了舞蹈動作的揚眉動目、東傾西倒、環(huán)行急蹴,反手叉腰的動作特征。再如元稹的《胡旋女》:“蓬斷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盤火輪炫。驪珠迸珥逐龍星,虹暈輕巾掣流電”,通過草、白根、驪珠、龍星、虹光、閃電等自然物的鮮明形象,表現(xiàn)出快速旋轉的胡旋舞此外還有劉言史的《王中丞宅夜觀舞胡騰》《拓枝詞》等。這些詩作展現(xiàn)了西來樂舞服飾奇特、節(jié)奏鮮明、活潑輕快、動作有力、表情生動的特點,表現(xiàn)出濃郁的民族風情,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讓人在贊嘆之中獲得奇美的享受,此類詩作極大地開拓了唐代邊塞詩的美學境界。主體對胡人樂舞的審美評價與社會政治態(tài)度緊密關聯(lián)。安史亂后河湟盡沒,國難改變了人們的審美態(tài)度。胡人成為國之大敵,故其樂舞也失去了奪人的魅力。主客體和諧的審美關系被打破,此時胡人歌舞只能激起唐人國土淪喪的痛苦,引發(fā)的是其否定性意義的審美反感而非快感。
胡人歌舞
“何意天樂中,至今奏胡曲”(戎昱《苦哉行》五首其一)。“奈何仍看西涼伎,取笑資歡無所愧??v無智力未能收,忍取西涼弄為戲?!保ò拙右住段鳑黾俊罚?strong>連城邊將但高會,每聽此曲能不羞”(元稹《西涼伎》)廣德元年,吐蕃“入大震關、陷蘭、廓、河、鄯、岷、秦、成、渭等州,盡取河西隴右之地”(《資治通鑒》卷二二三),自此安西路斷不通。陳寅恪先生云:?“涼州陷蕃,安西路絕,西胡之來中國者,不能歸國,必有流落散處于邊鎮(zhèn)者,故當?shù)貢r人取以為戲,此后邊將遂徇俗用為享賓客,犒士卒之資也?!薄对自姽{證稿》第五章)。
邊塞遺址
于是一些中晚唐邊塞詩人在描寫胡樂胡舞的詩中塑造了眾多“胡姬”、“胡兒”等形象,在他們身上注入路斷思鄉(xiāng)之情緒,寄托了中晚唐邊塞詩人悼念失地的苦痛如“胡騰身是涼州兒,肌膚如玉鼻如錐……安西舊牧收淚看,洛下詞人抄曲與。……絲桐忽奏一曲終,嗚嗚畫角城頭發(fā)。胡騰兒,胡騰兒!胡鄉(xiāng)路斷知不知?”(李端《胡騰兒》)“紫髯深目兩胡兒,鼓舞跳梁前致辭道是涼州未陷日,安西都護進來時。須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絕歸不得。泣向獅子淚雙垂,涼州陷沒知不知?獅子回頭向西望,哀吼一聲觀者悲?!保ò拙右住段鳑黾俊罚╊愃频脑娮鬟€有劉言史《王中丞宅夜觀舞胡騰》等。這些詩作的重點不僅向人們展現(xiàn)歌舞的美好新奇,而且通過故鄉(xiāng)路斷,胡兒空舞,“故鄉(xiāng)路斷知不知”,“哀吼一聲觀者悲”,“西顧忽思鄉(xiāng)路遠”,既寫胡兒胡姬家國不能歸的悲痛,更寄寓了詩人對失陷山河的傷感,渲泄他們心中的憤懣。
邊塞悲涼的意境
?太宗曾經提出“悲樂在于人心,非由樂也”(《貞觀政要·禮樂》)的主張,認為音樂本身并無情感因素,只是由于欣賞者自身心理中喜怒悲愁等情感,才使人產生不同的審美感受。在初、盛唐時代,胡樂胡舞的盛行,既反映了唐人寬廣的心胸和充足的自信,又點綴了如麗日中天的盛唐時代的斑斕多彩的社會風貌。但到中晚唐,時代條件的變化,使邊塞詩人的心理也發(fā)生了變化,他們突出了胡樂胡舞的地域色彩和政治因素,將它與國家興衰聯(lián)系在一起??梢哉f,中晚唐時代描寫胡樂胡舞的詩作,它帶給人的不僅是一種奇異的美感,而且它所具有的深刻政治內涵體現(xiàn)出傷感的時代精神和美學風貌,讓人在情感的共鳴中領略詩作的奇崛美。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