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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梅舫|清代學術的漢宋之爭
編者按

  “探究清人認識漢宋、處理漢宋的取徑與立意,見其同異,疏證清學本相、本意與后來論說、敘述的差異,可謂是深入認識清學以至民國學術的一大關鍵?!笔聦嵣希詽h宋之爭為主線脈絡,或全部以漢宋眼光理解清學,大多是阮元以下歷代學人的看法。本文為新書《學海堂與漢宋學之浙粵遞嬗》緒論。作者於梅舫,中山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治中國固有學問,若以“保全本來”為溫故知新之基,以獲知全局、感知本民族的地位與精神為宗旨,以推陳出新為歸宿,那么且慢一步——不妨斤斤計較具體而微且可操作的立腳開端處。
 
前輩學人的論述,是后進的高塔航燈,他們早已揭示理解中國固有文化的最佳入手處在清儒之學。從此入易得頭緒,可事半功倍。
 
張之洞《軒語》言:
無論何門學問,國朝先正皆有極精之書。前人是者證明之,誤者辨析之,難考者考出之(參??甲C),不可見之書采集之……且諸公最好著為后人省精力之書,一搜補(或從群書中搜出,或補完,或綴輯);一校訂(訛、脫、同、異);一考證(據(jù)本書,據(jù)注,據(jù)他書);一譜錄(提要及紀元、地理各種表譜)。此皆積畢生之精力,踵曩代之成書而后成者。故同此一書,古人十年方通者,今人三年可矣!

此處強調(diào)清人對歷代文獻的輯佚、精校、疏釋,為后學進入中國固有學問掃清無數(shù)荊棘障礙,使得有書可讀且能讀。相較于此,更為緊要的是,清儒治學偏重考據(jù)一路,循宋儒門徑而有所超邁,對歷代學問皆考辨、表章,后學不僅可從中了解全局線索,也可確立治學實事求是、無征不信的基本規(guī)矩。誠如《書目答問》所言:
讀書欲知門徑,必須有師,師不易得,莫如即以國朝著述諸名家為師。大抵征實之學,今勝于古,(經(jīng)史小學,天算地輿,金石??敝畬俳匀?,理學、經(jīng)濟、詞章,雖不能過古人,然考辨最明確,說最詳,法最備,仍須讀今人書,方可執(zhí)以為學古之權衡耳。)……知國朝人學術之流別,便知歷代學術之流別,胸有繩尺,自不為野言謬說所誤,其為良師,不已多乎。

清儒此類特質(zhì),使得清學雖非治學極境,甚如陳寅恪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所綜論,謂有清一代學術,史學“遠不逮宋人”,經(jīng)學雖號稱極盛,也“譬諸圖畫鬼物,茍形態(tài)略具,則能事已畢,其真狀之果肖似與否,畫者與觀者兩皆不知也”。故“謹愿者,既止于解釋文句,而不能討論問題。其夸誕者,又流于奇詭悠謬,而不可究詰”。然斷難否定清儒在掃清治學障礙與確立基本規(guī)矩方面皆給予后人幫助與啟示。民國學界大家名著迭出,形成宋代后又一高峰,與承襲清學余蔭關系匪淺。
……
 
清學本身存在復雜的學術論爭與分歧,隨著時勢的推進,加之民國學人的派分眼光與諸如科學與人文的西方論爭因素的摻入,漢宋問題越發(fā)成為貫穿清學諸多爭議的關節(jié)。或借古詩人“詩眼”、“文眼”之喻,可將之稱為“學眼”。
 
《書目答問》所謂“國朝人學術之流別”,實際上便是從漢宋眼光著手,按當時人宗尚漢宋學取向為標準,分為漢學專門經(jīng)學家、漢宋兼采經(jīng)學家,別列理學家一類,對應治宋學者。《書目答問》流傳極廣,其本意或別有所在,普遍卻被視為治學門徑,由此可見以漢宋區(qū)分清學的論述,不僅可代表晚清學人的一般看法,且這種看法經(jīng)由教學擴張,深入人心,已成不言而喻的論學通識和基點。
 
事實上,若不能把握清代學術中漢宋問題及其敘述的發(fā)生、流變,也難以深入理解民國以來學術發(fā)展變化的淵源脈絡。1955年,錢穆作《新亞學報發(fā)刊詞》,總結(jié)民國以來數(shù)十年學術,開宗明義便道:“此數(shù)十年來,中國學術界,不斷有一爭議,若追溯淵源,亦可謂仍是漢宋之爭之變相。”故而,探究清人認識漢宋、處理漢宋的取徑與立意,見其同異,疏證清學本相、本意與后來論說、敘述的差異,可謂是深入認識清學以至民國學術的一大關鍵,也是追蹤前賢探究中國固有文化的入徑。
 
此事難度不小而不可回避。所謂大處著眼,小處著手,虛實兼顧,循序漸進,是治學的守則。沈曾植謂:“學力深能專精數(shù)書,乃得扎老營以為安宅,以后耕獵所得,積漸灌輸老營內(nèi),根愈深,柢愈固,然后群籍之菁英,乃能為吾所有。否則如流寇野掠,雖日破一城,亦不為吾有。故必用功深者,收名乃遠。” 黃侃同有此論,謂:“凡研究學問,闕助則支離,好奇則失正,所謂扎硬寨、打死仗乃其正途,亦必如此,方有真知灼見。韓非有言:‘變業(yè)無成功’,此可為吾人講學之鑒?!毖w脈絡,把握歷史演進的關鍵,迎難而上,不僅可增加對于歷史事實及學理的揭示發(fā)明,還能以此為基,扎根筑營,以免流寇之譏。拙稿立足于清學的關鍵樞紐——漢宋問題,具因在此。
 
然從根本上說,今人所說清代學術的漢宋之爭,經(jīng)晚清民國學人的不斷申說,看似歷史上發(fā)生的實事,實際上很大程度已是歷來學人認識層累疊加的產(chǎn)物,視作清學敘述及其演進則可,若完全視為清學演進的本真則不可。
 
 “漢宋”成為一大問題,有生發(fā)、演變的歷程。將漢代學術與宋代學術對談,起于宋人本身。晚明學人的言說中,此事成為常談,只是并非如后來標立漢學。區(qū)分漢、宋門戶,乃較后事。明末清初學人治經(jīng),如皮錫瑞觀察,乃“取漢、唐注疏及宋、元、明人之說,擇善而從”,若在漢、宋門戶已分的來者看去,當作“漢、宋兼采一派”。實際上“在諸公當日,不過實事求是,非必欲自成一家也”。
 
縱觀有清一代,明確標舉漢學的自惠棟開始。然他發(fā)明兩漢專門之學,主要落實于《易》學,其立論與命意都與宋儒頗有淵源。當然惠棟也不拘于此,而是自成一說。他在鉤沉兩漢專門之學后,闡發(fā)《易》理,以此統(tǒng)貫諸經(jīng),借漢儒古義發(fā)明微言大義,以與宋儒學術高峰程、朱競爭,暗用宋儒道統(tǒng)之說而又意欲修正道統(tǒng)論,為漢儒正名,以此獨得之契構筑漢學系統(tǒng)。

其學說中雖講“漢學”,而處處見“宋學”。故惠棟一直強調(diào):“漢人經(jīng)術,宋人理學,兼之者乃為大儒?!倍洫毜弥跏降陌l(fā)揮義理,或與其說是立漢學,更不如說是建一種新的理學。此與顧炎武“古之經(jīng)學即理學”意趣相當接近。實即藏理學于經(jīng)學之中。
 
不可否認,惠棟標舉漢學大旗,加劇了原先的漢代學術與宋代學術的對談趨勢,而又加入了新的因素。然在學問的專門化過程中,明顯可看到高懸的兼通之境。盧文弨觀察到當時“為理學者宗程、朱,為經(jīng)學者師賈、孔”,學問專門而治,究其原因,大概由于“人之力固有所不能兼”。學術的走向?qū)iT,反凸顯治學超越門戶、兼采各端的高明。故盧文弨論斷:“其能有所兼者,尤足貴也?!?/section>
 
他如治學似針鋒相對的戴震與桐城學人,至少在論說的角度,于求通一道也貼合無間。戴震所謂:“古今學問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義,或事于制數(shù),或事于文章?!逼渲小笆掠谖恼抡?,等而末者也”;至于理義與制數(shù),“圣人之道在《六經(jīng)》,漢儒得其制數(shù),失其義理,宋儒得其義理,失其制數(shù)”。必須兼之者方能知得圣人微言大義。桐城派標舉“義理、詞章、考據(jù)”缺一不可,何嘗非此意?
 
后世學人的清學史述,多稱紀昀尊漢學斥宋學,四庫館臣論學為漢宋之爭一大要事。然據(jù)葉德輝考察:“《四庫全書提要》一書,無論為漢為宋,其學之有流弊者,類皆一一辨別其是非,而其立詞則曰‘講學家’,又曰‘其末流’如何,皆沿《班志》、《隋書》、《崇文總目》之例,其于漢學亦然,并不斥其初祖。乾嘉以后之人,讀《提要》不通,致有河間尊漢抑宋之論。”未必如持漢宋門戶分爭者所述,旨在嚴格分立漢宋,反是在紀昀本人論述中,處處見平衡漢宋的語調(diào)。
 
舉一特例,所謂偏漢、偏宋的異時歧見,并非單純學問的分歧,而有著錯綜復雜的歷史演化與不同立意。如清學史敘述中,毛奇齡往往被描述為清代漢學的開山或前導,這更多是后世學人認識層累疊加的產(chǎn)物,而非實情。毛氏治學博雜多方,而以陽明良知學為根本,這與同時學人將其視作王學護法之見相符。其后尤其是乾隆時學人,一邊倒地傾向其經(jīng)學,卻多從負面角度立論,毫無引其為淵源前導之意。至嘉慶時,阮元、焦循聯(lián)袂推重毛氏,一反惠、戴視毛為賊經(jīng)害道之教,而尊其為清代經(jīng)學開始的功臣。阮元尤其是焦循之所以尊毛,乃是從以經(jīng)還經(jīng)角度,糾正由惠棟所辟而風靡一時“惟漢是從”的漢學習氣。此舉在當時鮮有同道,倒是論敵方東樹撰《漢學商兌》,從反向角度樹立毛奇齡攻宋學(本意乃從王學立場攻宋)的漢學開山形象,不僅影響后人追溯漢學開始的事實,亦替漢宋之爭這一后見助力??梢娒蠈W說之本意及后世認識的遷轉(zhuǎn)。
 
故漢宋分別的論說實非當時常調(diào),或者說當時的實情本相遠較簡單的漢宋之爭的口號式論斷復雜得多。清學以江、浙、皖三地為重,“一代學術幾為江浙皖三省所獨占”,其治學內(nèi)容、方式為宇內(nèi)學人尊仰,為風氣所發(fā)源處。乾隆末年,在江、浙、皖三地學人中,雖治學標舉漢學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較為普遍,然多以惠棟一系為主,而此一脈學人的所謂漢學極為具體,如恢復《易》漢學之類,且秉承“六經(jīng)尊服、鄭,百行法程、朱”之訓,并非截然區(qū)分漢宋門戶。
 
談漢學者反以淺學跟風、以之為尚的人為多。凌廷堪便道:“所云近之學者,多知崇尚漢學,庶幾古訓復申,空言漸絀。是固然已。第目前侈談康成、高言叔重者,皆風氣使然,容有緣之以飾陋,借之以竊名,豈如足下真知而篤好之乎?且宋以前學術屢變,非漢學一語遂可盡其源流。即如今所存之《十三經(jīng)注疏》,亦不皆漢學也?!笔聦嵣?,當時各家學人真正尊崇者無非惠棟、戴震二學。晚清名儒陳澧直言:“宋儒貴周程而賤漢儒,近儒又貴惠戴而賤宋儒,吾未見貴遠而賤近者也。”
 
當時反而對墨守漢學多彈反調(diào)。如王念孫主張:“說經(jīng)者,期于得經(jīng)意而已。前人傳注,不皆合于經(jīng),則擇其合經(jīng)者從之;其皆不合,則以己意逆經(jīng)意,而參之他經(jīng),證以成訓,雖別為之說,亦無不可。必欲專守一家,無少出入,則何邵公之墨守,見伐于康成者矣?!比簟爸T說并列,則求其是,字有假借,則改其讀。蓋熟于漢學之門戶,而不囿于漢學之藩籬者也”。
 
故如顧千里《壤室讀書圖序》稱:“漢學者,正心誠意而讀書者是也;宋學者,正心誠意而往往不讀書者是也;俗學者,不正心誠意而尚讀書者是也。是故漢人未嘗無俗學,宋人未嘗無漢學也,論學之分,不出斯三途而已矣。”戲謔而實通透。此與錢鍾書論詩分唐宋相通,謂:“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笔聦嵣希紦?jù)、義理、詞章或有偏重,絕不可強分,也不能強分。而漢學與宋學的相互淵源(宋儒學問本與漢儒多有關系,而清代“漢學”亦與宋儒牽連不斷)實糾結(jié)不能斷分,亦見漢宋的不可截然區(qū)分。張佩綸:“余向持論,以為國朝人之漢學,大抵皆宋黃氏《日鈔》、王氏《困學紀聞》兩派而加詳耳。”
 
事實上,以漢宋之爭為主線脈絡,或全部以漢宋眼光理解清學,大多是阮元以下歷代學人依據(jù)后來生成的觀念逐漸系統(tǒng)化的看法,而非乾嘉以來復雜的實情。在此過程中,學海堂的地位相當關鍵。因此,厘清學海堂以來歷代學人以“漢宋”敘述清學架構的形成、演變,揭示清代學術本相與近代學人解讀的距離,對于認識清學本身極具正本清源之效,對理解民國以來學術的演變也大有裨益,更是上探中國固有文化的要徑。


漢宋分爭是清代學術的結(jié)穴,也制約著民國學術的流變,可謂晚近中國思想學術演化的主干大節(jié)。對此前賢多所論述,同時也使來者誤將其見識認作本事,形成倒看清學的成見。本書以重新梳理清代漢宋關系為主旨,在盡量占據(jù)文獻的基礎上轉(zhuǎn)變研究思路,將清季以來尤其是民國學人名著中廣為流傳的觀點作為前賢見識,而非清學的本事;進而在整體的觀照下,選取漢宋敘述形成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即阮元——學海堂——陳澧的大事因緣,拋開成見,使條理人事關系與解讀文獻本意相輔相成,揭示史事、觀念發(fā)生演化的歷史進程,重現(xiàn)清中葉所謂漢宋分爭的本相,寓解構于重構之中。由此起點,可以破除已成前提的種種誤斷,貫通清代、民國的學術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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