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酸味藥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是從研讀《醫(yī)學衷中參西錄》開始的,張錫純言:“山茱萸得木氣最厚,味雖斂,而性仍條暢。酸性之中大具開通之力,以本性喜條達故也?!渡褶r(nóng)本經(jīng)》謂主寒濕痹,諸家本草多謂其能通利九竅。其性不但補肝,而兼能利通氣血可知。若但視為收澀之品,則淺之乎視山茱萸矣”。張錫純對山茱萸的使用可謂登峰造極。正因為山茱萸,讓我對《醫(yī)學衷中參西錄》愛不釋手,十分懷念當年一口氣讀完四遍《衷中參西錄》,每天背著經(jīng)典到處找自習室的日子……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記載的酸味藥主要有:山茱萸、酸棗仁、梅實(烏梅)、五味子。
山茱萸,味酸平。主心下邪氣,寒熱;溫中,逐寒濕痹;去三蟲。
酸棗仁,味酸平。主心腹寒熱邪結(jié)氣聚;四肢酸疼;濕痹。
梅實(烏梅),味酸平。主下氣,除熱煩滿,安心;肢體痛;偏枯不仁;死??;去青黑痣、惡肉。
五味子,味酸溫。主益氣,咳逆上氣,勞傷羸瘦,補不足,強陰,益男子精。
總結(jié)發(fā)現(xiàn):山萸肉可以逐寒濕痹;酸棗仁可以治四肢酸疼,濕痹;烏梅不僅可以下氣,還可以治療偏枯,去惡肉。以往讀古人的書,有重用酸棗仁治療痹痛,有烏梅+白僵蠶治療贅肉等記載,總是想不明白?!八嵝灾写缶唛_通之力”,如醍醐灌頂。張錫純在《醫(yī)學衷中參西錄》有言“明其氣味,主治之理即寓其中矣”,借用錫純之言,“但視酸味藥僅為收澀之品,則淺之乎矣”。
《尚書·洪范》曰:“曲直作酸”?!渡袝ず榉丁凡⑹状翁峒啊?strong>木曰曲直”?!?/span>說文解字》解曰:“曲,象器曲,受物之形……不直曰曲”《說文》又曰:“直,正見也……正直為正,正曲為直。
木曰“曲直”之意象,最初來源于樹木曲枝向外伸直發(fā)散的生機現(xiàn)象。想象一下:彎曲的樹枝,透著生機的萌芽,向外伸展,由曲變直,那股生命的勁頭!多么形象??!這是最能體現(xiàn)“木”性特點的文字,不能再貼切了。比“肝為剛臟”形容貼切的恰當很多?!端貑枴れ`蘭秘典論》言:“肝者,將軍之官,謀慮出焉”。人在什么情況下,最容易產(chǎn)生謀略?在應(yīng)激狀態(tài)下!那種“急中生智”的勁頭,便是“曲直”。《尚書》言“曲直作酸”,酸藥中是透著生命力的。這也就從中醫(yī)文化的角度回答了“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大道理:大部分的孕婦嗜酸,因為生機。
中藥大部分都是草木之品,吸收天地精氣所生,故氣味屬性各不相同。同一植物在生長的不同階段,氣味屬性也各不相同。果實在未成熟之前味“酸”,意味著生機旺盛;慢慢變成味“甘”,收藏之性就加大了。如“青皮”來源于幼果或未成熟的果皮,味偏酸,勁兒大;“陳皮”來源于成熟果實,久置者佳,味偏甘,勁兒緩。古人有“澀為酸之變”、“澀附于酸”之說,非常有道理。幼果往往品嘗起來是“生澀”的感覺,“酸澀”當中也是蘊藏“含苞待放”的生機。
張錫純有一首非常低調(diào)的方子,將“木曰曲直”的醫(yī)理發(fā)揮的淋漓盡致,名曰曲直湯。藥物由“萸肉一兩,知母六錢,生乳香、生沒藥三錢,當歸三錢,丹參三錢”組成,主治“肝虛腿疼,左部脈微弱者”。
茲引《醫(yī)學衷中參西錄》醫(yī)案一則:“曾治一人,年三十許,當大怒之后,漸覺腿疼,日甚一日,兩月之后,臥床不能轉(zhuǎn)側(cè)。醫(yī)者因其得惱怒之余,皆用疏肝理氣之藥,病轉(zhuǎn)加劇。后診其脈左部微弱異常,自言凡疼甚之處皆熱。因恍悟《內(nèi)經(jīng)》謂“過怒則傷肝”,所謂傷肝者,乃傷肝經(jīng)之氣血,非必郁肝經(jīng)之氣血也。氣血傷,則虛弱隨之,故其脈象如斯也。其所以腿疼且覺熱著,因肝主疏泄,中藏相火,肝虛不能疏泄,相火即不能逍遙流行于周身,以致郁于經(jīng)絡(luò)之間,與氣血凝滯而作熱作痛。故以萸肉補肝,以知母瀉熱,更以當歸、乳香諸流通血氣之藥佐之,連服十劑,熱消疼止,步履如常”。
理法方藥,絲絲入扣,此方即張錫純自擬之曲直湯。
脈象:左部脈微弱;
立法:重用酸味補肝為君,辛味流通氣血為佐,少用苦味瀉其標熱。
加減法:若左脈仍不起者,加續(xù)斷三錢,或更加生黃芪三錢,以助氣分亦可。覺涼者,可減知母。
其實,曲直湯與《金匱要略》酸棗仁湯的立法完全相同,只不過張氏曲直湯流通氣血力量更強。若僅視酸棗仁湯治療失眠,此輕視酸棗仁湯也。“虛勞虛煩不得眠,酸棗仁湯主之”,藥用“酸棗仁二升、知母二兩,川芎二兩,茯苓二兩,甘草一兩”。
我在臨床中治療不安腿綜合征,綜合舌脈若辨證為肝虛腿煩者,常用酸棗仁原方。但要重用酸棗仁60g,取其“酸性之中大具開通之力”,可以主“四肢酸疼”(《本經(jīng)》)。曾經(jīng)給我印象很深的一個案例:用曲直湯治療一例股骨頭壞死患者,當時患者坐輪椅就診,察色按脈后處方:山萸肉60g 生黃芪20g 巴戟天20g 知母12g 當歸15g 丹參15g 乳香6g 沒藥6g。復診時調(diào)整乳香、沒藥(因為口感差),以川芎12g代替,守方治療2月余,患者能不借助輪椅自行活動。
總結(jié)一下:談?wù)撉睖淠_點是“肝虛腿疼”。我們可以引申“肝虛腿煩”,“肝虛腿無力”等,但其病機一也,錫純言“肝虛不能疏泄,相火即不能逍遙流行于周身”。這里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生理病理問題:肝主疏泄,到底什么是疏泄?
現(xiàn)在教材論述肝藏的生理功能:“肝體陰而用陽”。其解釋基本上是沿用民國秦伯未老的論述:“肝體陰”主要指“肝主藏血,以血為本”;“肝用陽”主要指“肝主疏泄,以氣為用”。葉天士言:“故肝為風木之臟,因有相火內(nèi)寄,體陰用陽,其性剛,主動、主升,全賴腎水以涵之,血液以濡之……”
“疏泄”一詞最早來源于《素問·五常政大論》,開篇談?wù)摿恕叭龤庵o”,也就是“平氣”、“不及”和“太過”。其中,“平氣”狀態(tài)下“木曰敷和”;“不及”狀態(tài)下“木曰委和”;“太過”狀態(tài)下“木曰發(fā)生”。故在“太過”的運勢下,岐伯曰“發(fā)生之紀,是謂啟陳。土疏泄,蒼氣達,陽和布化,陰氣乃隨,生氣淳化,萬物以榮”。很明顯,此句是形容“啟陳”的狀態(tài),此處的“疏泄”絕不是直接形容肝的功能?!?/span>土疏泄,蒼氣達”,二者合起來看,“疏泄”是形容木氣上達,土體得以疏通,與《素問·藏氣法時論》“木得土而達”是同一意思。
《素問·五常政大論》在“平氣”的運勢下,岐伯曰“木曰敷和”“敷和之紀……陽舒陰布,五化宣平,其氣端,其性隨,其用曲直,其化生榮……其令風,其臟肝……其味酸”;《陰陽應(yīng)象大論》“東方生風,風生木,木生酸,酸生肝……在臟為肝”;《氣交變大論》“東方生風,風生木,其德敷和,其化生榮,其政舒啟”。所以,“肝木主敷和”能更好的表達肝的生理功能:“陽舒陰布,化榮舒啟”。《內(nèi)經(jīng)》也用了“其用曲直”來形容這種“敷和”,我覺得古人的每一個字眼都那么形象貼切,注解都讓文字顯得多余和乏味。
直到金元時期,朱丹溪才將肝與“疏泄”聯(lián)系到一起,《格致余論·陽有余陰不足論》“主閉藏者腎也,司疏泄者肝也,二者皆有相火, 而其上屬于心。心,君火也,為物所感則易動,人動則相火亦動,動則精自走,相火翁然而起,雖不交會,亦暗流而疏泄矣”。這段文字中,兩處言及“疏泄”,說了兩個意思,一是指肝氣對腎精的生理作用,二是指相火妄動的病理現(xiàn)象。直到清朝注解《內(nèi)經(jīng)》時,才明確提出“肝主疏泄”的生理功能,寓有“通達、宣泄”之意。實際上,“肝主疏泄”是在歷史的長河中,文字的一種演變形式而已。從清朝一直沿用至今,不如“肝木主敷和”形容肝藏生理功能更貼切直接。
總結(jié)一下:
生理狀態(tài):肝木的特點是“木曰曲直”;其生理功能是“肝木主敷和”,陽舒陰布,生機化榮,氣機調(diào)暢。
病理狀態(tài):若土氣雍滯,這時要“蒼氣達”才能“土疏泄”,《內(nèi)經(jīng)》謂之“啟陳”,此為“肝木與脾土”的關(guān)系;若腎氣雍滯,也要舒展肝氣以疏泄之,即朱丹溪所言“主閉藏者腎也,司疏泄者肝也”;后世傅青主言“肝郁而腎不無繾綣之誼,肝氣之或開或閉,即腎氣之或去或留,相因而致”,創(chuàng)立了名方定經(jīng)湯;民國張錫純言“肝為元氣萌芽之臟”“肝氣能下達,故能助腎氣之疏泄”;此為“腎水與肝木”的關(guān)系。
明白了“肝主敷和”“木曰曲直”的生理基礎(chǔ),就不會一提到“疏肝藥”,只想到柴胡。柴胡最多是“和解少陽”的主藥,不能因為有一首“柴胡疏肝散”,就認為柴胡是“疏肝藥”的代表。凡是令氣機“敷和舒啟”的中藥都是“疏肝藥”,如李東垣的風藥,言“少陽春生之氣”,才是真正的疏肝藥。東垣的老師張元素言“風生生”,是對“肝主疏泄”的真正理解。另外,有醫(yī)家言“麻黃色青、中空,為疏肝第一藥,桂枝是疏肝第二藥”,言之甚有道理。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