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年,我常起心動念,想學(xué)習臨終關(guān)懷,想到老人院去做義工,想探索當人漸漸老去或臨近死亡所需要的支持。不過只是限于偶爾想起,卻沒有真的采取什么行動,在日常的生活里依舊做著我熟悉的事。
朋友圈里好友推薦《最好的告別:關(guān)于衰老與死亡,你必須知道的常識》,看到書名,我就立刻讀起來,而且沒法放下,6天,看完了此書。
這6天,剛好也是我的身體處在比較脆弱的時候,也伴隨著一些心情的低落。看書中一個個真實的故事,感覺就像發(fā)生在身邊一樣,十分真切。
閱讀時,腦海里不斷切進來的畫面,是一年多前父親的離開經(jīng)過。如果在那之前我就看到此書,如果在那之前我已開始學(xué)習中醫(yī),或許整個過程會非常不同。但是,哪有什么如果。真心覺得這是一本所有中年人必讀的書。人到中年,必然要面對生老病死的課題,上對長者,下對兒女,還要面對開始體驗衰老的自己。
讀完書,我重新思考三個問題。
1. 生命的最后,到底什么對我們最重要?
心理學(xué)的兩項研究,帶給我很多感觸和思考。
斯坦福大學(xué)的心理學(xué)家Laura Carstensen,專門研究衰老。在十多年大量的研究數(shù)據(jù)基礎(chǔ)上,她提出了“社會情緒選擇理論”(Socioemotional selectivity Theory):對于我們來說,生活中什么最重要,是和我們當下對自己生命長度的自我感覺有關(guān)的。如果你覺得你還有幾十年可以活著(就像健康的年輕人一樣),你會覺得追求成就和自我實現(xiàn)更加重要,你可以為了未來而犧牲當下。當你覺得你的生命變得有限而短暫時(就像重癥患者和衰老者),你的關(guān)注點就會轉(zhuǎn)向當下和關(guān)系,尋求此時此地的愉悅感,在乎最親近的人。
因此,面對死亡的臨近,人對外在的追求和欲望會消失,而轉(zhuǎn)向內(nèi)在的安寧,會更想“把今天過到最好,而不是為了未來犧牲現(xiàn)在“。有時候,真正的活在當下,就由此而起。
Daniel Kahneman的一系列關(guān)于情感和體驗的研究證實了“峰終定律”(Peak-End rule)。在人的情感體驗過程中,我們的記憶往往只在意最痛或最愉快的時候,與結(jié)束時的感受。我們會忽略過程的體驗。比如,球迷會因比賽結(jié)束前糟糕的幾分鐘而毀掉三小時觀球時的巨大快樂。
如果這個定律同樣適用于人生故事,那么,結(jié)局是重要的。我們在生命的最后幾天,最后幾小時的感受,可能長存在人類的集體潛意識里,影響著我們對整個生命歷程的體驗感。
生命的最后,我們需要可以活在當下,有在乎的人和事,能安然地離去。
2. 在衰老的漫長過程里,我們需要怎樣的支持?
我們都在慢慢老去。不得不承認,衰老是一系列的喪失。“身體的衰退像藤蔓一樣悄悄蔓延,一天一天,變化微小,不易察覺。人會適應(yīng)變化,直到某天某件事情發(fā)生了,才終于明白情況已經(jīng)不同了?!?/span>
衰老的過程其實挺長的,從40多歲就開始了,對有些人來說,衰老的時間甚至超過生命的一半。在這漫長的過程中,我們終會走到需要支持的時候。
書中記錄的一些老人,他們有的努力維持著獨居的生活,有的努力適應(yīng)著與子女同住的生活,他們不愿意去療養(yǎng)院,主要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那不是“家”。老年人對生活的要求顯然不僅僅是安全。不是一個有著很多醫(yī)療人員,每天按時管好三餐藥物,環(huán)境盡量安全,醫(yī)療救助及時的環(huán)境,就能讓老人滿足,越來越多的老人除了身體的困擾,還有精神,尤其是抑郁癥的困擾。
住在華盛頓靈湖附近的83歲老人Harry Truman的故事讓我印象深刻,面對火山噴發(fā)的威脅,和16只貓住在一起的他,堅決不撤離,直到他們與火山一同灰飛煙滅。他說:“我都80歲了!我有權(quán)做決定,有權(quán)做我想做的事。”
很顯然,不管我們有多老,生活還需要存在價值,有一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有生命的自主權(quán)。老人需要支持,但不是被替代,不是被安排生活,而是依然可以有選擇,有屬于自己的生活意義。
書里提到一個療養(yǎng)院的改造,因為增添了兩條狗、4只貓、100只鳥,居民們從死氣沉沉變得相互親和起來,兩年的研究顯示,藥品開銷是對照機構(gòu)的38%,死亡率下降了15%。是的,單單讓老年人認養(yǎng)和照顧動物,他們就能體驗到更有意義、更愉悅和更具滿足感的生活。老年人非常需要價值感。起到同等效果的療養(yǎng)院改造,還包括和學(xué)校比鄰,讓兒童進入老年人的生活,相互支持和陪伴。
對一個人來說,有吃有住安全地活著,并不夠,可能覺得空洞無意義。對青少年如此,對老年人也如此。心理學(xué)用“超越(transcendence)”一詞來表達我們對于意義感的追求。所謂意義感,就是對我之外的人、事、物產(chǎn)生影響。我們不單純?yōu)樽约憾?,也為同這個世界的互動與付出而活。
要使老年生活有意義。我們可能都會認同,但如果這種意義意味著要犧牲安全,要有冒險,我們是否還愿意支持?我們給孩子冒險的機會,讓他們成長。我們又是否愿意給老人冒險的機會,讓他們有自主權(quán)地有尊嚴地過完屬于自己的人生?讓他們能始終做自己人生故事的作者?
我們終會到無法獨居的一天,親人也無法滿足我們的日常支持需求,這時,或許 Keren Wilson博士的”輔助生活概念( Assisted Living concepts)”能繼續(xù)滿足老者對于自主和有意義感的需求。遵循這個概念建立起來的輔助生活中心,目的是讓你覺得不是住在機構(gòu)里,而是住在自己的空間里,就像“家”一樣的感覺,你有自己的隱私,有選擇權(quán),可以做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依然有生活的余地。
3. 面臨致命的疾病,何時該治療,何時該放手?
當我們身患重病時,我們都盼望會有奇跡出現(xiàn)。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把自己或親人的命運交給醫(yī)生。作為醫(yī)生的作者說:醫(yī)生就是一項不確定的工作。雖然我們最盼望醫(yī)生可以確定,但沒人可以給出準確答案,什么治療方案最好,一定有效或無效。概率性的百分比數(shù)據(jù),在個人面前,基本無意義。
生命的最后,病人、家屬,甚至醫(yī)生,都是在進行一次又一次的博弈。在看此書前,我以為,這場博弈沒有章法可循??赐陼颐靼琢?,博弈是需要章法的,而章法就在每個人的獨特的活著的理由上。
如果不是經(jīng)歷了父親從生病到離開的過程,我不會知道,原來我們的醫(yī)療方式和書中所述是如此相似。醫(yī)院總是盡其所能地提供各種手術(shù)的選擇、治療的選擇,卻沒有辦法真正讓病人和家屬懂得:每個手術(shù)或治療方案,哪怕是成功的,預(yù)后面臨的風險和給人帶來的困擾和痛苦到底是什么,到底能不能滿足患者接受救治時最最基本的需求。
更不可能像作者提倡的那樣,真的和臨危的人,好好坐下來聊聊:你最怕什么?你最在乎什么?你能接受的生活是怎樣的?你愿意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臨終時,你最需要什么?
父親做手術(shù)前,我在視頻中問他:“你有什么心愿未完成嗎?”我知道,一定沒有第二個人會這么問,而我卻必須問。我知道,盡管所有親人都在避免談手術(shù)的風險和失敗率,只是盼著并盯著成功率,但風險顯而易見。如果這是我和父親可能的最后一次交談,我真的想知道,他對自己的一生,是否有任何遺憾,是否有什么是我可以真正為他而做的。當時,我能做的,只是全然地支持父親自己的決定。
如果那時,我看過這本書,或許我就會知道,父親做決定前,多么需要有人和他好好聊聊。我會問他更多問題,以了解他的意愿,他的害怕,他的堅持,他對自己最后時刻的期盼,屬于他的獨特的生活和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我在ICU病房看到,幾十張床位一張挨著一張擺放在開放的大空間里,日夜燈火通明,醫(yī)生護士忙碌穿梭。病床上的人,是完全敞開在所有人的眼睛里的,他們大多數(shù)都在昏迷中,身上插著各種各樣的管子或儀器。他們中不知有幾個能夠真的重新回到家里。我只知道,他們經(jīng)歷了許多痛苦,哪怕拖延了死亡時間,但在那些拖延而來的時間里,對患者、對親人,大多數(shù)并無基本的生活感和存在感。
既然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有時治療已經(jīng)失去了真正的意義,那么如何放手呢?
善終護理,也叫姑息護理(palliative care),它與標準醫(yī)療的區(qū)別“不是無所作為與治療的區(qū)別,而是優(yōu)先順序的不同”。善終護理的最大目標是讓患者在當下享受可能的最充分的生活。一位善終護理護士可能會說,“我來是為了做一些事情使你的生活更好過一些。我知道我們沒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他們會幫助患者控制疼痛,提供填寫生前遺囑(DNR, Do not resuscitate)等方面的支持。
2010年,麻省總醫(yī)院的研究,對151位四期肺癌患者,一半接受常規(guī)腫瘤治療,另一半則在接受常規(guī)腫瘤治療的同時也接受姑息治療專家的訪問。專家會同病人討論情況惡化時,病人的目標和有限考慮事項是什么。結(jié)果顯示,看姑息治療專家的病人更早停止化療,更早開始善終服務(wù),在生命末期遭受的痛苦更少——并且壽命增加了?。書中類似這樣的研究很多,結(jié)果都很一致。
當我們終于有勇氣面對臨終,不去努力活得更長,反而活得更長。
善終服務(wù)的主要任務(wù)是:“幫助人們應(yīng)對各種洶涌而來的焦慮——對死亡的焦慮,對痛苦的焦慮,對所愛的人們的焦慮,對資金的焦慮”。接受走向死亡的必然性,接受醫(yī)學(xué)的局限性,這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種頓悟。善終服務(wù)幫助患者和家人經(jīng)歷這個過程。
閱讀此書,我也不斷在看見自己
我曾經(jīng)和先生說過,如果有一天,我失智了,活著不如死去。
看完此書,我覺得我說得不夠明白。書里,每個人對于生命最后的需求,對于可以為之活下去的理由,都是不同的。有的人如果能夠享受冰激淋,就可以承受癱瘓;有的人哪怕讓他想想要靠別人才能活著就無法忍受;有的人活是為了讓家人有照顧她的希望和意義......當然,這些最后為之活著的理由,或許也是變化著的。
對此時的我來說,活著一定要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判斷與思考,自己的喜好與生活方式,長期昏迷不醒,老年癡呆,神志不清,無法自主判斷,都相當于死去。對我來說,活著一定要能為他人或世界做點什么,無法與他人溝通,無法創(chuàng)造意義感,那也如同死去。如果有一天這種時刻來臨,我希望可以選擇安樂死。我想,這也是一種最好的告別。
學(xué)習傳統(tǒng)中醫(yī)后,我也在審視我過去的生活狀態(tài),對心理的關(guān)注和對身體的忽略。身心是一個合體,顧此失彼最終只能兩敗俱傷。但僅僅照顧了身心,又遠遠不夠。人是追求意義感的,所以有時我們真的會為某個意義而犧牲身體。既然不能始終保全,既然我們都在衰老中,這又有何妨呢?
積極地照顧自己的身心,并不只是為了活著,而是為了活得有意義,活成獨一無二的人生。正是如此,到生命最后的期限時,才能坦然放下對身心的執(zhí)著,把每一刻活得平凡卻獨特。
生命的長度并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我的生命,給這個世界帶來的是什么?
-------------------
謝謝你的閱讀和分享
我是艾格,兩娃媽,家庭心理咨詢師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