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南北宗分野的畫壇版圖上,藍瑛作為一個非典型的浙派代表性畫家,以其獨特的成長性畫風,一路特立獨行、博采眾長,溫故知新,摹古出新,在文人畫勢力和職業(yè)畫勢力兩軍對壘的狹縫中游刃有余,螺螄殼里做道場,終于獨標新格自創(chuàng)新局,成就了一種全新的藝術(shù)風格,從而自立門庭,在畫史上留下了自己別具一格的藝術(shù)風采。
藍瑛
藍瑛(1585—約1664)),字田叔,號蝶叟,晚號石頭陀,又好山公、萬篆阿主者、西湖研民、東郭老農(nóng)等。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明末畫壇“武林派”創(chuàng)始人,亦被稱為浙派后期代表畫家。
《 仿張僧繇山水圖》
杭州是南宋舊都,這方土地上文脈綿延。
藍瑛出生時,董其昌領銜的松江畫派風頭正勁,浙派風頭已經(jīng)日薄西山,文人畫成為一時風氣之先。在這樣的畫壇大勢之下,藍瑛作為一個寒門子弟,他的學畫之路不可避免地受這樣的風氣之影響。
受資料闕如的影響,已經(jīng)很難清晰地勾勒出藍瑛少時學畫的情形。在僅有的一些地方性志書資料如《浙江通志》《杭州府志》《錢塘縣志》中,大同小異中都幾乎有這樣的一段記載:
藍瑛,字田叔,八、九歲,嘗從人廳事蘸灰畫地,作山川云物,林麓峰巒,咫尺萬里。及治經(jīng)生家言,指河圖洛書曰:古人未有書先有圖,圖何必不名家。遂留意畫苑,皴染皆合古人法。云間孫太守克弘、動尚書其昌、陳徵君繼儒,時相引重。
這樣的一段描述中,充滿中夸張和傳說的意味。八九歲就能夠在地上用灰畫出山川的氣象萬千的變化,從一個側(cè)面表明了藍瑛出生于一介平民家庭,從小喜愛繪畫并且天賦不凡。而這段記錄中描述的“皴染皆合古人法”中可推測出藍瑛在繪畫中臨習古人作品的經(jīng)歷絕非一日之功,可見天才與勤學為藍瑛日后的成就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仿李唐山水圖頁》
《仿梅花道人山水》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藍瑛的師承不見記載,早年極有可能是一個自學成才地方畫師。
而他的交游盡管記錄不全但卻有跡可循,從他的繪畫作品上的題記等來看,自青年時代開始就四處漫游,江南各地的名山勝水陶冶了他的情操的同時,也賦予了他藝術(shù)創(chuàng)作開放性的源頭活水。
在這些游歷生涯中,董其昌、孫克弘、陳繼儒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導路人,而且還與他們合作創(chuàng)作過不少作品。除此之外,交游廣闊的藍瑛與收藏家、畫匠、士紳、遺民以及方外人士都有著的廣泛的接觸,在這樣的云游生涯中,藍瑛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格局和審美格調(diào)得到了全方位的提升,從而為他的藝術(shù)進階之路一步步鋪好了墊腳石。
《秋山圖》
董其昌作為當時畫壇的執(zhí)牛耳者,可謂是藍瑛藝術(shù)道路上的最大的恩師,藍瑛正是在他的庇蔭和推崇下得以在畫壇上聲名鵲起。藍瑛大概20多歲時赴松江問學董其昌,并且開始系統(tǒng)地接受文人畫理論的熏陶。并在董其昌的引薦和提攜下,相繼結(jié)識了當時畫壇上聲名顯赫的陳繼儒、孫克弘等一批大咖,而且得以隨同董其昌見識了一批前輩大師如倪瓚、黃公望、趙孟頫、趙令穰等人的真跡。董其昌也對藍瑛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水平極為賞識和推崇,曾兩次為藍瑛《溪山秋色圖》題跋,在甲寅年(1614年)第二次題跋紅這樣寫道:
田叔畫命意幽奇,用筆簡遠,撮諸家獨擅之長,致一時傳布之美。交往十年,起予者數(shù)矣。昨與陳眉公徵君展閱此卷,賞愛再三,不忍去手,彌覺前言之謬也,甲寅四月其昌再題。
《溪山秋色圖》
除了當時畫壇上的泰斗級人物之外,與藍瑛交好的不乏地方名流,如錢塘畫家孫杕以及錢塘士紳杜斗愚、錢士璋、汪汝謙等,在明亡之后與錢封、丁澎、張振岳等前朝遺民等也有著相互往來,明亡后藍瑛自稱“石頭陀”,更是于空門僧眾等交往頻密。
《紅友圖》
《荷石圖》
藍瑛的繪畫創(chuàng)作取法全面,風格漸變,從早期的“筆筆入古”到中期的“托古創(chuàng)新”,直到晚歲的“絕似仲圭,復似啟南”,呈現(xiàn)出明顯的風格嬗變的脈絡和軌跡。
從藍瑛存世的作品來分析,20歲至50歲期間作品的早期作品存在明顯的習古之風,在摹仿的道路上可謂諸家兼收,幾乎很難看待自己的筆墨特點,筆筆皆有出處,這似乎是作為一個職業(yè)畫家的必經(jīng)之路。這期間,他的不同的畫作之間往往采用不同的前輩大家的筆法技巧和用筆特點,承襲著董源、巨然、米芾以及“元四家”的筆法特點,特別是黃公望的影響最為明顯,同時也有仿李唐等人風格的作品,這與董其昌所倡導的文人畫的時風流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這期間的作品中,中鋒細筆是顯著的特點,在皴法上采用長披麻皴、解索皴等技巧為主,構(gòu)圖上在近景和遠景之間空間感的營造上更注重心靈情感的抒發(fā)和表達,通過淡墨或者淡彩的賦染,極力展示出一派士人風韻,整體風格上以細膩秀逸的宋人遺韻為主,色彩溫潤,氣韻淡雅,意境幽遠,展現(xiàn)出高超嫻熟的摹仿技巧和高人一等的職業(yè)素養(yǎng)。
《 溪橋話舊圖》
《江皋暮雪圖》
五十而知天命。在大量摹古的基礎上反芻自哺,藍瑛的畫風在五十歲左右開始了某種有意識的“破產(chǎn)重組”,靈活自如地在各家筆墨中采擷其吉光片羽,時人謂之“分別宋元家數(shù),某人皴梁法脈,某人蹊徑勾點,毫不差謬”。這期間的藍瑛的作品在筆法上不再局限于中鋒細筆,漸漸開始了某種選擇性的突破,側(cè)鋒粗筆漸漸開始出現(xiàn)在他這一時期的作品中,早期細秀的風格漸漸開始模糊,各種皴法和點苔法駕輕就熟的綜合運用,使畫作整體上漸漸地走出了一味的摹仿套路,開始了某種日積跬步的漸進式創(chuàng)新,逐步向為晚年成熟期的畫風開始轉(zhuǎn)變。這一期間的最讓人耳目一新的就是濃艷的墨骨重彩法作品,這種對色彩夸張性的大膽運用,將宋以來的青綠山水風格推向了一個嶄新的極致高度,比如《紅樹青山圖》《白云紅樹圖》等就是這種風格的典型之作。
《 白云紅樹圖 》
明亡之際,花甲之年的藍瑛迎來了他風格成熟期。作為一個職業(yè)草民畫家,這種江山易祚的山河巨變,不像前朝那些貴族士大夫們那樣有著切膚之痛,藍瑛在清初依然依靠自己的賣畫收入維持著不錯的生活水平。在這種時代的大背景下,藍瑛得以更多地接觸各界人士,而且隨著聲名日隆,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似乎也越來越趨向于“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這期間的作品更多以快速迅捷的粗筆為主,破筆點苔,側(cè)縫皴擦,隱隱中有一股躁動的情緒在色彩線條之間跳蕩,同時在空間感上注重營造一種壓迫性的氣勢,這種遒勁有力、干凈利落的用筆特點和急迫逼人的空間營造互促共贏,形成了他后期作品那種蒼茫雄奇、縱橫豪邁的整體風格,將無盡的筆意融入蒼茫的畫面之中,并最終獨創(chuàng)門戶,成為一代巨匠。
《萬壑清聲圖》
藍瑛水到渠成舉重若輕的風格嬗變,遍習諸法師和師法造化是基礎,在筆墨語匯的集大成之中融會貫通,破陳出新,破繭成蝶,形成了一套獨立自主的畫面要素組合體系,最終在“野渡無人舟自橫”的境界中實現(xiàn)了自我跨越。
《紅葉秋禽圖》
藍瑛作為一個職業(yè)畫家,在晚明畫壇上他的原創(chuàng)力當?shù)蒙鲜浊恢浮?/p>
但由于他的風格的獨創(chuàng)性,在南北宗論一統(tǒng)畫壇的輿論場中,盡管董其昌對其青睞有加,但藍瑛一直未能進入以董其昌為圓點的文化圈中,只是徘徊在邊緣地帶。這種處境使他在畫史上的地位處在一種略顯尷尬的偏安地位,清乾隆年間張庚的《國朝畫征錄》中有一段這樣的記載:
藍瑛,……山水法宋元諸家,晚乃自成一格。偉峻老干,大幅尤長,兼工人物花鳥梅竹,負盛于時。畫之又浙派,始自戴進,至藍為極,故識者不貴。
《拒霜秋圖》
《秋壑飛泉圖》
這一說法前揚后抑。這一含混的定位與董其昌的南北宗論的廣泛流布分不開的,在這樣一個注重畫家身份學識情趣等綜合影響力的評價體系中,藍瑛的身份以及他的晚年的個性筆墨風格無疑使他難以真正得到主流圈子的認同。而至清乾隆年間,藍瑛首次以武林派創(chuàng)始人的身份載入畫史,不過這就像西方印象派油畫得名一樣,武林派其實只是一種嘲諷的副產(chǎn)品。首見沈宗騫所著《芥舟學畫編》:
何則,正道淪亡,邪派日起,一人倡之,如陸掞倡為云間派,藍瑛倡為武林派,上官周、金古良、劉伴阮之徒,又謂之金陵派。諸派之流極,更不可問矣。
《秋色梧桐圖》
《秋山寒林圖》
這種提法一經(jīng)出現(xiàn),倒陰差陽錯地使藍瑛的流派歸屬問題得到了一致的共識。就藍瑛的畫風而非地域而言,勉強將其歸之于浙派的確勉為其難,但武林派的提出卻完美化解了這一認識上的爭論與困惑。
其實將藍瑛的另立一派有著地域性的影響力為支撐。明清之際在江浙一帶追隨藍瑛的弟子門生眾多,除了其子藍孟及孫藍深之外,劉度等嫡傳弟子頗得藍瑛的衣缽真?zhèn)鳎煌瑫r還有一批出自藍瑛嫡傳弟子門下以及模仿藍瑛風格的一批職業(yè)畫家也為數(shù)不少;除此之外,不得不提的還有如陳洪綬、禹之鼎等出自藍瑛門下后來自創(chuàng)新風的畫壇大家。
《秋水歸舟圖》
《四季山水》
對藍瑛的評自道光、咸豐年間開始被糾偏并逐步走高,這與人們對畫壇上門派劃分的偏見的無意之中的忽略有關(guān),當時諸多畫論著作中對藍瑛的評價越來越客觀,已不完全囿于那種南北宗論的機械劃分。隨著“南畫北渡”潮流的興起,北方未被南方畫壇那種門戶之見束縛的一批大收藏家對藍瑛的畫作的重視和推崇,促使了藍瑛作品的歷史價值回歸,從而使藍瑛的名氣和作品漸漸走出了浙江這一地域,并最后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獲得了更高的評價,他也因此在畫史上成為晚明畫壇上一顆不可忽視的冉冉升起的璀璨新星。
從此之后,藍瑛在畫史上的地位就此得到了追認,并在后來人們書寫的畫史上延續(xù)了這樣的定位,成為晚明時代不可不提的一位畫壇巨匠。
《溪山雪霽圖》
付出終有回報,歷史終有定論。作為一個職業(yè)畫家,觀其一生留下了眾多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他無與倫比的筆墨技巧始終是他不二的看家法寶。采得百花釀成蜜,藍瑛最終在山高水長的晚明畫壇水落石出,成為一道獨特的恢弘景觀,讓人不可視而不見,這當是作為一個職業(yè)畫家所能擁有的最好的歷史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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