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車
“那時各園子都是白天演戲。我每天吃過午飯,就由跟包宋順陪我坐了自備的騾車上館子。我總是坐在車廂里面。他在外跨沿。因為他年邁耳聾,所以大家都叫他‘聾子’。他跟了我有幾十年。后來我要到美國表演,他還不肯離開我,一定要跟著去。經(jīng)我再三婉言解釋,他才接受了我的勸告。等我回國,他就死了。
“民國以前北京城里的交通工具,除了騎牲口,就是坐騾車。騾車又名轎車,分自備和租賃兩種。自備的叫做‘拴車’;租賃的要到車廠子去雇,有點像后來的馬車行、汽車行。所不同的,雇車是不論鐘點,起碼要算半天。還有一種叫‘站車’,是停在胡同口上,臨時講價,那就等于現(xiàn)在散雇的三輪車了。
“舊社會里是動輒要分階級的,騾車也不例外。有一種叫做‘后檔車’的,車身的尺寸和車后的檔子都特別加大,只限于王府貴婦乘坐。其次還有‘大鞍車’、‘小鞍車’的區(qū)別。大鞍車的尺寸也比較寬舒,車廂外面底下的一段是用紅呢圍著,也有‘品級’管住,不能隨便亂坐的。從車廠子雇來的全是小鞍車,他們是根本就不預(yù)備大鞍車的。
“騾車的車廂形式,是上圓下方,兩旁有窗,前面空著沒有車門的。里外都有‘車圍子’。外圍一律都是用藍(lán)布做的,內(nèi)圍就大有分別了。普通用布和綢做成夾的,講究的是夏天用亮紗,冬天用灰鼠或是鹿皮。門前空著怎么辦呢,就掛上一個‘車簾’。也得按季節(jié)更換,夏用亮紗,冬用棉布??蓻]有人拿皮毛做車簾的。當(dāng)中還嵌著一塊小玻璃。底下的‘坐墊’,大半是用布、呢、緞做的。本界的同人都喜歡裝飾他們的自備車,最精致的,能在四周開出十三個窗子,叫做‘十三太?!?。
“冬天坐騾車倒很暖和。不管有多大的風(fēng)雪也打不進(jìn)來。到了夏天,車廂外面增加了兩種設(shè)備:(一)兩旁都支著一個不到一尺寬的小帳篷,還有綢子掛著,叫做‘旁帳’,又名‘飛檐’;(二)前面用兩根竿子,支出一個藍(lán)布的篷子,跟車轅差不多長短,剛好連騾子也遮在底下。等到太陽過去,就可以把它去掉的。可是坐在里面并不見得涼快。尤其是女眷們,還要放下車簾,就更不透風(fēng)了。所以坐騾車是夏不如冬。再說北方的天氣,夏天也常有陣雨,就得用油布做個套子,整個把車廂罩著,另外在車簾上也罩一層油布,這樣就不怕淋雨了。
“車沿底下經(jīng)常掛著一條漆得很講究的小長凳子,這是預(yù)備老年人和女眷們上下車的時候接腳用的。還有一種附帶的用處哪,譬如車不用了,照例要把騾子卸下來,拴在一邊。這條長凳,在這個當(dāng)口就又可以用它架車轅。有些不架的,就把兩根車轅朝天豎著,倒有點像現(xiàn)在的兩尊高射炮。女眷們坐車,往往車還架在凳上,她們就先坐了進(jìn)去,再由車把式(北京稱趕車的叫車把式)拉著車去就騾子,或是牽了騾子讓它倒退了來就車轅?!白嚨牧?xí)慣,都喜歡跨沿,比較舒服敞亮。我因為怕嗓子吹了風(fēng),妨礙工作,所以總是坐在車廂里面的。有時唱累了回家,就在車身搖晃之中,不自覺地睡著了,一會兒撞了頭又會驚醒的。
“趕車的技巧,大有好壞。本領(lǐng)大的講究要跨得好、跑得好、壓得好,三樣都好?!纭亲谲囇氐淖筮呞s車,‘跑’是在地下隨車走,手里拿著鞭子,離開車身好幾尺寬,遠(yuǎn)遠(yuǎn)地在指揮騾子。‘壓’是更難了,當(dāng)時的道路不平,譬如拐過彎去,他預(yù)先已經(jīng)知道那條街是左邊高,右邊低,他就下車用膀子壓著車走(趕車的一定是在左邊的),如果是相反的右高左低,他就把車轅架起一點來走??偠灾?,他能不讓車子失去平衡,自然車就走得穩(wěn)了。他們指揮騾子,也有一種專門的口號。一路走著,他們嘴里就念念有詞地喊著‘答’、‘吁’、‘哦’、‘坎兒’?!稹乔斑M(jìn),‘吁’是停止,‘哦’是轉(zhuǎn)彎,‘坎兒’是暗示騾子腳下有了障礙物。北方人說話沒有入聲字,惟有這個‘答’,可就照入聲念了。有趣的是騾子都照著口號行動,從來不會違抗命令的。
“我們后來坐的馬車、汽車都是在旁邊開門,車身又低,所以上下車都很便利。惟有騾車的車身既高,又要從正面經(jīng)過車沿才能上下。因此上騾車也得有技巧才成。年輕的小伙子,誰肯用凳子接腳呢,都學(xué)會了竄車沿的習(xí)慣。你瞧他走到車跟前,一手按住車轅,斜著一縱身,先坐上車沿,再倒著往里退。等身子退進(jìn)了車廂,就盤腿而坐。沒有坐騾車是伸直了兩條腿的。他們講究要‘款式舒泰’。有些外省人初到北京,不懂退著進(jìn)去的門道,上了車就硬往里扒,他不曉得扒了進(jìn)去,再想轉(zhuǎn)身,那可不容易了。
“一輛騾車好坐幾個人呢?個子高大的只能坐一位,兩個人就顯得擠了。坐到三個人,在緊里邊的一位,名叫‘墊底’。那個罪過就大了。車轱轆的外層是鐵的,走在這七高八低的路上,來回?fù)u擺著,發(fā)出格磴格磴的響聲。遠(yuǎn)一點的路程,坐車的身子要不結(jié)實,真能把他給顛散了。而且越是坐在緊里邊,越是搖晃得厲害。車往左晃,人也得順著晃到左邊。你要是跟它的勁頭擰了,管保你碰得鼻青臉腫。這是常有的事。
“從前坐騾車也不斷地出事,因為路上盡是又寬又深的明溝;車擠的地方,稍不留神,兩輛車一撞,或是騾子驚了,只要車把式一個控制不住,就有翻車的危險。遇到這種意外事件發(fā)生,坐車的就得全靠雙手臨時相機(jī)應(yīng)付,來保護(hù)他自己的生命了。我伯父的老師李春泉(李四),不就是跟余紫云坐車進(jìn)城趕堂會,半道上騾子驚了,把他摔下車來,左耳扎掉,回家就得破傷風(fēng)癥死的嗎?
“以上說的還是白天的交通情形。要是晚上坐車出門,那種滋味更不好受了。第一是道路不平,第二是路燈不亮。走在幾條熱鬧的大街上,兩旁的鋪子里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燈火輝煌,更談不到有什么櫥窗的裝飾。在這暗淡的燈光之下,所能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家挨著一家的那些古老建筑的影子。從大街拐過彎來,進(jìn)了大小胡同,恐怕連房影子都不容易看見了。只覺得車身格外搖晃得厲害。在我坐車的時代,已經(jīng)有了路燈的設(shè)備??上煸趬ι弦槐K盞的都是外面用紙糊個架子,里邊放上一盞油燈。對于走道和趕車的人的幫助實在有限。這就是四十幾年前北京的路政。今天回想起來,只好說是別有風(fēng)味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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