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句三年得，
一吟雙淚流。
知音如不賞，
歸臥故山秋。
這首《題詩后》是賈島在《送無可上人》“獨(dú)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句后的題注。為寫成兩句詩而用盡三年心血，著實(shí)讓人唏噓，賈島“苦吟詩人”的做派及其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偏執(zhí)和堅持由此可見一斑。
賈島，唐代詩人，出生于平民家庭，祖上無人任官，門第寒微，早年行事多不可考，只知其窮苦潦倒，迫于生計出家為僧。賈島一生不喜與常人往來，《唐才子傳》稱他“所交悉塵外之士”，惟喜作詩苦吟，在字句上狠下工夫，常常為構(gòu)思佳句而忘乎所以。《題李凝幽居》一詩就是賈島對文字苛刻追求的又一例證。
題李凝幽居
唐·賈島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fù)言。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钡瓋晒P，勾勒出清幽的環(huán)境，暗示友人李凝的隱士身份。朋友悠閑地獨(dú)居在一個偏僻的地方，附近沒有鄰居的院落，只有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通向他荒蕪的庭院。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此聯(lián)因構(gòu)思之巧，用心之苦為后世傳誦。朗月當(dāng)空，萬籟俱寂，老僧輕輕的敲門聲，驚動了池塘邊大樹上夜宿的鳥兒，紛紛從巢中飛出，繞了幾個圈兒，重又回到樹上?！驹娙俗畛鯇懙氖恰吧圃孪麻T”，后經(jīng)一番周折改為“僧敲月下門”，后文有詳細(xì)說明?！?/p>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寫的是詩人返回路上見到的景象：走過小橋，兩邊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在潔白如銀的月色下美得如詩如畫；晚風(fēng)輕拂，低垂的云幕飄搖，仿佛山石在移動。古人認(rèn)為“云觸石而生”，常用“云根”來代指石頭。這里是反用，把云比作石頭，以此混淆天地的界限，使得場景更加闊大，別具神韻。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fù)言”的意思是我暫時離開這里，不久還會再來，不負(fù)你我的歸隱之約。詩的前三聯(lián)寫景，幽雅的環(huán)境，悠閑的情趣，恬淡的景致，引發(fā)作者對隱逸生活的向往，故在最后一聯(lián)重提約期，托出詩歌主旨。
全詩寫的是夜訪友人不遇的尋常小事，草徑、荒園、宿鳥、池樹、野色、云根，無一不是尋常景物，閑居、敲門、過橋、暫去，無一不是尋常舉動。然而尋常的語言里藏著出神入化的功力，尋常的景致中有著醇厚別致的韻味，于是尋常處寫出了不尋常的境界。這也是“苦吟詩人”賈島“雕字琢句求工，鑄字煉句取勝”的走火入魔的境界。
據(jù)《詩話總龜》記載，題詩后的第二天，賈島騎驢走在長安街上，心里卻還在斟酌詩中的字句。對“僧推月下門”一句用“推”還是“敲”字猶豫不決。于是嘴中吟誦詩句，手上比劃“推”和“敲”的動作，不斷地思考到底用哪一個字好。賈島念念有詞又手舞足蹈的樣子讓路人覺得好奇又可笑，而他也在不知不覺間沖撞了京兆尹韓愈的出行隊伍。
韓愈問怎么回事，賈島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不才昨日吟詩一首，今天覺得‘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一聯(lián)還有待斟酌。不知是‘僧推月下門’好，還是‘僧敲月下門’好？心在詩句，驚擾大駕，乞恕免罪?！?/p>
韓愈見賈島如此沉迷作詩，大為欣賞，說道：“忠于藝術(shù)者，神游象外之事常有，不足為怪。不妨將全詩念來。”賈島念了全詩，韓愈認(rèn)真思索之后，說道：“依我看，用‘敲’字比較好，如果門是關(guān)著的，那推怎么能推得開？晚上去朋友家，敲門是必要的禮貌。而且夜深人靜之際，敲門聲驚擾了鳥雀，多了幾分聲響，靜中有動，有活潑之氣，另外‘敲’字讀起來也更響亮?！辟Z島聽了之后覺得很有道理，連連稱贊，于是把詩句定為“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韓愈分析的非常有道理，賈島詩句描繪的是一個幽靜的境界，從鳥和僧落筆，借池和樹，門和月創(chuàng)造氛圍，用“敲”字，以聲顯靜，響中寓靜，更覺幽靜，有出人意料之勝；而“推”則缺乏這樣的藝術(shù)效果。
這就是家喻戶曉的“推敲”的故事，也是“推敲”一詞的由來。研討過“推敲”之后，韓愈邀賈島“并轡而歸”，“教其為文，遂去浮屠，舉進(jìn)士?！保ā缎绿茣ろn愈傳》）臨別時，韓愈還為賈島賦詩：“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風(fēng)云頓覺閑。天恐文章渾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背删土艘欢卧妷言挕?/p>
賈島聽從了韓愈的建議，還俗參加科考，卻屢試不中，后雖千辛萬苦考取了進(jìn)士，但仕途不順，沒有成就什么功名。倒是因?yàn)樘^醉心文學(xué)，數(shù)次沖撞官員甚至皇上，留下了幾個故事。
如《太平廣記》中的記載：元和中，元白尚輕淺，島獨(dú)變格入僻，以矯艷。雖行坐寢食，吟詠不輟。嘗跨驢張蓋，橫截天街。時秋風(fēng)正厲，黃葉可掃。島忽吟曰：“落葉滿長安?！鼻舐?lián)句不可得，因搪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系一夕而釋之。又嘗遇武宗皇帝于定水精舍，島尤肆侮慢，上訝之。他日有中旨，令與一官謫去，特授長江縣尉，稍遷普州司倉而終。
元和年間，詩壇風(fēng)氣虛假輕艷，元稹和白居易詩名未成，賈島獨(dú)自一人尋求詩歌的突破，廢寢忘食地吟詠?zhàn)髟?。有一年秋天，賈島騎著驢打著傘在長安的街道上漫步，見到秋風(fēng)掃落葉的景象突然有感而發(fā)，吟出了“落葉滿長安”的句子，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對應(yīng)的下聯(lián)。恰好這時京兆尹劉棲楚出行，賈島沉浸在詩中沒有避讓。劉棲楚沒管什么吟詩“推敲”，直接把賈島抓去關(guān)了一晚上才放出來。
還有一次，是賈島考取進(jìn)士做了官之后的事。武宗皇帝微服私訪，走到了賈島的館舍。當(dāng)時賈島不在，武宗拿起書案上的詩稿瀏覽。賈島回來后，見陌生人未經(jīng)允許動自己的詩稿，很是生氣，言語輕慢放肆，觸怒了皇帝。后來賈島被一貶再貶，最后在貧困中死去。
一生坎坷的賈島，將作詩融入自己的生命，才學(xué)不夠的他苦心孤詣地對詩句精雕細(xì)琢，“雖行坐寢食，苦吟不輟”，幾乎病態(tài)地追求著五言律詩的形式美和意境美，像是被五言律詩戴上鐐銬的囚徒，故而被稱為“詩奴”。北宋大文豪蘇軾將賈島與“詩囚”孟郊并稱，說“郊寒島瘦”，主要是指二人詩作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狹隘的格局，艱澀的文辭，窮愁的情緒，“奇僻”的詩風(fēng)，清寒幽晦的藝術(shù)特征和極端苦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賈島的詩作中，沒有李白狂浪不羈的氣質(zhì)，沒有杜甫憂國憂民的心境，也沒有韓愈“以文為詩”的才氣，在唐代勉強(qiáng)算得上是一個二流詩人。但賈島的“苦吟”在中晚唐形成了一種不同于前人的流派，對晚唐及后世詩歌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幾乎在每個時代都有大量的詩人追隨、模仿賈島。不得不說，二流詩人賈島，有著如同一流詩人的名聲和獨(dú)特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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