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軾對韓愈極其推崇,在東坡口中能夠聽到贊譽他人的文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東坡的視角確實獨特,他在《跋退之送李愿序》中有這樣一段話:“歐陽文忠公嘗謂: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余亦以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執(zhí)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br>
東坡在此先引用了歐陽修的說法:晉代文章可看者,僅有一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本著這種說法,東坡認為唐代的文章在他眼中也僅有韓愈所作的那篇《送李愿歸盤谷》,由此可見,東坡對韓愈是何等的推崇。但接下來,東坡又話鋒一轉(zhuǎn),說自己原本也想效仿韓愈的這篇文章再寫一篇,可是每當提起筆時,想一想也就罷了,他覺得還是讓韓愈獨步天下吧。東坡以調(diào)侃的口吻說出了這一番話,不過也足見其眼界之高。其實東坡是偷換概念,因為歐陽修贊譽的是晉代文章,而韓愈是唐人,東坡自己已經(jīng)到了宋代,無論東坡寫的多好,也只是宋人的文章,不可能再跟韓愈去搶唐代的地盤了。
但東坡贊譽的這篇韓愈文章,也確實是歷史名篇,我摘錄該文中的一段如下: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與其有樂于身,孰若無憂于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這段話寫得的確極有氣勢,讀來朗朗上口,然而若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相比,卻讓愚鈍如我者,沒有了耳熟能詳?shù)牧鲿掣?。關(guān)于此文的內(nèi)容,當然也有著不同的聲音,比如該文中的這一段:“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p>
韓愈撰《韓文起》十二卷,清康熙三十三年挹奎樓刻本,書牌
金人王若虛在《文辨》中說:“崔伯善嘗言,退之《送李愿序》‘粉白黛綠’一節(jié)當刪去,以為非大丈夫得志之急務(wù)。其論似高,然此自富貴者之常,存之何害?但病在太多,且過于浮艷耳。”在這里,雖然王若虛是替韓愈辯解,但至少可知已經(jīng)有人對該文的內(nèi)容提出了疑義,而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也認為韓愈這篇文章中的部分內(nèi)容“稍有六朝余習(xí)”。但卞孝萱等人所著的《韓愈評傳》卻對這篇文章有如下的評價:“韓愈寫此文,無論結(jié)構(gòu)布局、語言運用、形式選擇都頗費心思,花氣力,然不無鑿痕,與他后來的文章之隨意揮灑相比,尚覺不足。這可能與他在創(chuàng)造一種新型散文體式時帶有試驗性有關(guān)。但是,瑕不掩瑜,它畢竟是一塊玲瓏剔透的美玉。”
關(guān)于韓愈的文學(xué)主張,其所說的最重要一句話則是“惟陳言之務(wù)去”,該語出自于他所寫的《答李翊書》: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xué)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陳言之務(wù)去,戛戛乎其難哉!
廣泛地閱讀古人的著作,同時又從中萃取出自己的獨特面目,這是何等不容易的一件事,而這正是韓愈所提倡者。對于如何能夠?qū)懗龊梦恼?,韓愈在《答劉正夫書》中則稱:
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圣賢人。曰:古圣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
韓愈在此強調(diào),要以古圣賢人為師。然而古圣賢人流傳后世的著作各不相同,那應(yīng)當學(xué)習(xí)誰的寫法呢?韓愈建議,只應(yīng)當學(xué)習(xí)古圣賢人的思想,而不是去學(xué)他們的文風(fēng)。
韓愈撰《韓文公文抄》十六卷,明末烏程閔氏刻朱墨套印本,卷首
有人認為韓愈文風(fēng)中的雄辯之氣是模仿自孟子。對于這種說法,林琴南為其做出了辯護:“韓之長,亦不止出于孟子;專以孟子繩韓,則碑版及有韻之文亦出之孟子乎?韓者集古人之大成,實不能定以一格。后人極力追古人而力求其肖,則萬萬不能不出于剽襲。剽襲即死法也,一落死法則不能生于吾言之外。何者?心醉古人之句法段法篇法,處處為之拘攣耳?!琛苤叫牟熘?,此便是不存成心去就古文。”(《春覺齋論文·忌剽襲》)
至少林琴南認為,韓愈文章的特色不僅僅像孟子。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韓愈所作的祭文、墓志等文章,以及韻文詩,同樣作得很好,可是這樣的文體孟子從來沒有寫過。即此可證,韓文并非都本自孟子。林認為,韓文之所以有這么高的成就,就是因為他匯集了許多古人不同的優(yōu)點,從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面目。之后,林得出了結(jié)論,那就是:可以學(xué)習(xí)古人,但不可模仿古人的作品,否則這就是剽襲,而一旦有了剽襲的習(xí)氣,這樣的文章就沒法看了。
確如林琴南所言,韓愈在各種文體上都有著非凡的成就,比如他給柳宗元寫的墓志銘,也成為了后世廣泛傳誦的名篇。再比如他所寫的《南陽樊紹述墓志銘》,我引用該銘中的一個段落如下:
多矣哉,古未嘗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必出入仁義,其富若生蓄,萬物必具,海含地負,放恣橫從,無所統(tǒng)紀,然而不煩于繩削而自合也。嗚呼!紹述于斯術(shù),其可謂至于斯極者矣!
韓愈撰《昌黎詩鈔》八卷,清雍正五年序刻本,卷首
韓愈在這里又強調(diào),寫文章絕不抄襲前人的一言一句,這當然是件不容易的事。而他在該墓志銘的最后一段又說:
惟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后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覺屬,神徂圣伏道絕塞。既極乃通發(fā)紹述,文從字順各識職。有欲求之此其躅。
韓愈依然強調(diào)文章必須有自己的面目,否則就成了竊賊。對于這篇墓志銘的價值,卞孝宣等所著《韓愈評傳》一書,對此評價道:“是韓愈晚年表述其文學(xué)主張的最后一篇代表作。把它當成借志銘樊宗師墓而撰寫的一篇文論,也無不可?!?/p>
翻看韓愈的《昌黎集》,能看到他寫過不少的墓志銘,于是有人說韓愈寫這個是為了賺錢,既然是這樣的出發(fā)點,故他所作的墓志銘,有很多都是不切實際的夸贊之語,這種寫法被后人通稱為“諛墓”。
對韓愈的這種諷刺,最早出自李商隱的《齊魯二生·劉叉》:“聞韓愈善接天下士,步行歸之……后以爭語不能下諸公,因持金數(shù)斤去,曰:‘此諛墓中人所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荒苤?,復(fù)歸齊、魯。”
韓愈墓前的碑券
對于劉叉的這個說法,顧炎武頗為認同,其在《亭林文集·與人書一八》中稱:“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毀》《爭臣論》《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后序》諸篇,而一切銘狀概為謝絕,則誠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猶未敢許也?!鳖櫻孜湔f:韓愈在文學(xué)史上的貢獻太大了,他有那么多的名篇傳世,如果他能夠推辭掉那些墓志銘狀之文,就真的是泰山北斗級的人物了。
對于這種說法,姚鼐表示了贊同,他在韓愈所作《贈太尉許國公神道碑銘》一文的評語中說:“觀(韓)弘本傳及李光顏傳,載弘以女子間撓光顏事,與志正相反。退之諛墓,亦已甚矣!”姚鼐對諛墓的說法找到了證據(jù),雖然說姚特別崇拜韓愈,但他還是覺得韓所寫的這些軟文讓他感到痛惜。
韓愈墓全景
而對于這種說法,卞孝宣在《韓愈評傳》一書中替?zhèn)髦鬟M行了辯護:“其實,碑、志是應(yīng)死者家屬或門生故吏請求而作,勢必隱惡揚善,甚至無中生有地進行歌頌。一般作者如此,韓愈亦在所難免,不必為他辯解。”而后該評傳中引用了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第一章中的一段話:“因見近年……洛陽出土之唐代非士族之墓志等,其著者大致非當時高才文士,而其所用以著述之文體,駢文固已腐化,即散文亦極端公式化,實不勝敘寫表達人情物態(tài)世法人事之職任?!瓌t知非大事創(chuàng)革不可。是昌黎河?xùn)|集中碑志傳記之文所以多創(chuàng)造之杰作,而諛墓之金為應(yīng)得之報酬也。”
陳寅恪說,他近些年看到洛陽地區(qū)出土的非名家墓志,這些墓志的寫作水平很差,雖然韓愈也寫了不少墓志,但韓的所寫卻是一篇精彩的傳記,以此推論起來,韓愈即使拿錢替別人寫“諛墓”,也是認真對待,下了一定的工夫,這么說來,他即使得到一筆不低的酬金,也是他勞動后的應(yīng)得報酬。陳先生這番論述的潛臺詞就是說:韓愈所寫的這些墓志銘,并不是因為拿人錢就替人說好話,他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如林琴南所言,韓愈在文學(xué)上的成就表現(xiàn)在各個方面,他不止是文章寫的好,其實他的詩也頗具特色,雖然本文重點談的是韓愈的文,可是如果不提到他的詩,也會不完整,所以在下面聊一聊韓愈的詩作。
碑文上的歷史
關(guān)于韓愈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獨創(chuàng)性及其地位,清吳喬在《西昆發(fā)微序》中說:“唐人能自辟宇宙者,唯李、杜、昌黎、義山?!边@句話是將韓愈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跟李白、杜甫、李商隱相并提。但吳喬又說:“于李、杜之后,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惟韓退之一人,既欲自立,勢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奇崛之路?!?/p>
吳喬認為,李、杜之后,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能獨成一家者,就屬韓愈了。清葉夔在《原詩》中進一步認為:“唐詩為八代以來一大變,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為之發(fā)其端,可謂極盛?!笨磥眄n愈是唐詩發(fā)展的一個轉(zhuǎn)折性人物,他成為了宋詩的發(fā)端。
對于韓愈所作詩歌的特色,陸侃如、馮沅君在《中國詩史》中說:“從杜甫詩的內(nèi)容上衍出來的是白居易一群,從杜甫詩的形式上衍出來的是韓愈一群?!边@種論述倒是很有意思。陸、馮認為韓愈的詩文特別注重形式,文中所舉的第一首詩是韓愈所作《符讀書城南》,此詩的后半段為:
少長聚嬉戲,不殊同隊魚。
年至十二三,頭角稍相疏。
二十漸乖張,清溝映污渠。
三十骨骼成,乃一龍一豬。
這一段的前七句的每一句都是“二三”的結(jié)構(gòu),而到了第八句,則轉(zhuǎn)變?yōu)椤耙凰摹苯Y(jié)構(gòu),這種做法在詩中少有出現(xiàn)。試著一讀,就能感到其中的突兀。韓愈的詩中另有一種特殊的用法,那就是句子的重復(fù),比如《雙鳥》:
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愁。
不停兩鳥鳴,自此無春秋。
韓愈的詩不僅在句子有重復(fù),而且在有些字上也同樣如此,比如他寫了一首《南山》,我節(jié)錄其中一段如下:
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斗,
或妥若弭伏,或竦若驚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輻輳,
或翩若船游,或決若馬驟,
或背若相惡,或向若相佑,
或亂若抽筍,或嵲若炷灸,
或錯若繪畫,或繚若篆籀,
或羅若星離,或蓊若云逗,
或浮若波濤,或碎若鋤耨,
或如賁育倫,……
這首詩中,韓愈連用了五十多個“或”字,雖然這首詩是仿照《詩經(jīng)》中的《北山》而作,里面也有這個“或”字的連用,但原作遠沒有他用得這么夸張。陸、馮認為韓愈的這個用法“不免有點不自然”。韓愈作的其他一些詩,陸、馮則認為讀上去不像詩,比如《忽忽》: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為樂也,愿脫去而無因。
安得長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風(fēng)振奮出六合。
絕浮塵,死生哀樂兩相棄,是非得失付閑人。
韓愈墓的前方
而韓愈所作的《嗟哉董生行》,陸、馮認為這首詩“完全是散文的格式”。對于這一點,前人早有詬病,比如惠洪在《冷齋夜話》卷二有這樣一段話:“沈存中、呂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擇,治平中,在館中夜談詩。存中曰:‘退之詩,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然終不是詩。’”而《后山詩話》中錄有黃庭堅的評價:“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故不工爾?!?/p>
還有不少的評價都是說韓愈以文為詩,看來大家認定他是一位作文高手,把這種慣性也用到了作詩上。陳寅恪在《論韓愈》一文中,則引經(jīng)據(jù)典地講述了在韓愈之前的佛經(jīng)翻譯就是以文為詩,但他同時說:“……退之雖不譯經(jīng)偈,而獨運其天才,以文為詩,若持較華譯佛偈,則退之之詩詞旨聲韻無不諧當,既有詩之優(yōu)美,復(fù)具文之流暢,韻散同體,詩文合一,不僅空前,恐亦絕后,決非效顰之輩所能企及者矣。”陳寅恪認為,韓愈的這種寫法不僅好,而且空前絕后。
對于韓愈詩風(fēng)的評價,古人多以“奇、崛、瑰、怪”來形容,但以這種奇特的方式來寫詩,后世也有著不同的評價,清馬位在《秋窗隨筆》中說:“退之古詩,造語皆根柢經(jīng)傳,故讀之猶列商、周彝鼎,古痕斑然,令人起敬。時而火齊木難,錯落照眼,應(yīng)接不暇,非徒作幽澀之語,如牛鬼蛇神。”這當然是褒獎的說法。
而趙翼在《甌北詩話》卷三中則稱:“韓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顧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氣橫恣,各開生面,遂獨有千古。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辟一徑。惟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擴,故一眼覷定,欲從此辟山開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險處亦自有得失。蓋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則專以此求勝,故時見斧鑿痕跡。有心與無心異也。”
第一級平臺
趙翼認為韓昌黎就是有意效法李、杜,但是李、杜太有名氣了,想超過他們已經(jīng)沒有可能。而韓愈觀察到杜甫在奇、險的寫法上并未達到極致,于是他就朝這個方向努力,而后創(chuàng)出了自己的風(fēng)格。但可惜的是,韓愈在這方面走得有些遠,使人能看到刻意的地方。從韓愈留下來的詩篇看,他所作之詩,確實有趙翼所說的傾向,但也有一些詩,韓愈寫得通俗上口,并不顯得刻意。比如那首著名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這首詩已然成為了兒歌中的名篇,但他所作《聽穎師彈琴》,則更是極具歷史性的名篇: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
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
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蘇東坡對韓愈的這首詩極其喜愛,他曾將此詩改為了一首《水調(diào)歌頭》的琵琶曲詞。關(guān)于改編的緣由,東坡在這首詞的小序中稱:“歐陽文忠公嘗問余:‘琴詩何者最善?’答以:‘退之聽穎師琴詩最善。’公曰:‘此詩奇麗,然非聽琴,乃聽琵琶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質(zhì)夫家善琵琶者,乞為歌詞。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詞,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以遺之云?!?/p>
東坡說某天歐陽修問他,你覺得哪首寫琴的詩最好?東坡回答就是韓愈的這首《聽穎師彈琴》。沒想到歐陽修卻說,韓愈的這首詩寫得的確漂亮,但可惜的是,韓愈聽到的不是琴,而是琵琶。東坡覺得歐陽修說的對,于是他就把韓愈的那首詩改成了琵琶曲詞。
但是這段公案在后世卻引起了廣泛的爭論,爭論的焦點就是:韓愈當年聽到的究竟是琴還是琵琶?《西清詩話》上有這樣一段記載:“三吳僧義海,以琴名世。六一居士嘗問東坡琴詩孰優(yōu)?東坡答以退之《聽穎師琴》。公曰:此只是聽琵琶耳?;蛞詥柡?,海曰:歐公一代英偉,然斯語誤矣?!顷莾号Z,恩怨相爾汝’,言輕柔細屑,真情出見也?!畡澣蛔冘幇海率扛皵硤觥?,精神余溢,聳觀聽也?!≡屏鯚o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縱橫變態(tài),浩乎不失自然也?!卑嬴B群,忽見孤鳳凰’,又見穎孤絕不同流俗下俚聲也?!Q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起伏抑揚,不主故常也。皆指下絲聲妙處,惟琴為然。琵琶格上聲烏能爾耶?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譏評也?!?/p>
這段話說,有位法名義海的僧人對彈琴極其在行,他對歐陽修的回答提出了異議。義海說,歐陽修雖然是一代英豪,可惜他不懂琴。而后義海從此詩中摘句進行分析。因為義海懂得琴理,所以他能從韓愈的詩句中體悟到詩中所描寫的彈奏場景,只有琴才能演奏得出來,而琵琶則不可能。因此義海認為,韓愈深得琴理,所以他不可能聽的是琵琶彈奏。
對于義海的這個論斷,后世有不少人予以贊同,許顗稱:“韓退之《聽穎師琴》詩云‘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此泛聲也,謂輕非絲,重非木也?!卑嬴B群,忽見孤鳳凰’,泛聲中寄指聲也。‘躋攀分寸不可上’,吟繹聲也,‘失勢一落千丈強’,順下聲也。仆不曉琴,聞之善琴者云,此數(shù)聲最難工。”許顗的分析方式也是從琴理上入手,他說自己跟會彈琴的人探討過這件事,對方也認為詩中所描繪的就是彈琴。而清代的薛雪也同樣認為琵琶不可能演奏出這樣的聲調(diào):“《聽穎師彈琴》,是一曲泛音起者,昌黎摹寫入神,乃以‘昵昵’二語為似琵琶聲,則‘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除卻吟猱綽注,更無可以形容,琵琶中亦有此邪?”
那么,后人為什么要一面倒地強調(diào)歐陽修理解錯了呢?其實更多者仍然是為了維護儒家正統(tǒng)思想。古琴本是中土的高雅樂器,而琵琶則是西域胡人所擅長彈奏的一種樂器,雖然彈奏琵琶在唐代已經(jīng)大為流行,但韓愈的詩文中卻絕無詠嘆琵琶者,這其中的原因,吳振華在《韓愈詩歌藝術(shù)研究》一書中認為:“作為以文化復(fù)古為己任的一代大儒,他對待音樂的態(tài)度是崇尚古樂而排斥所謂的亂雅樂的‘鄭衛(wèi)’新聲。而當時與雅樂相對的流行音樂正是西域傳入的燕樂(俗樂),俗樂中的主要樂器之一就是琵琶。”看來韓愈歌頌古琴卻不提琵琶,其內(nèi)在的原因還是要捍衛(wèi)儒學(xué)的正統(tǒng),而這種做法也恰好符合了韓愈一貫的衛(wèi)道立場。
韓愈墓位于河南焦作市孟州市西虢鎮(zhèn)落駕頭村。昨天在洛陽高鐵站包下了一輛出租車,今天一早他就如約趕到了酒店。我把自己的行程單出示給他,他僅瞥了一眼,就說出了今日的行進路線。有著如此高度概括性的統(tǒng)籌,這在我遇到的出租車司機中不多見。跑得兩處之后,接著去探訪韓愈墓。
韓愈墓在洛陽的東北方向。司機稱,走繞城公路太遠,堅持穿城而過。我感謝了他的善意,然而這個過程中卻經(jīng)歷了二十余個紅綠燈并堵車四次,其中兩次是因撞車,兩次是因警察查車。不足十公里的路,費時竟超一小時,但司機對此卻絲毫不煩。我佩服他應(yīng)對一切的耐性。
終于從開元大道駛出,上二廣高速,行40公里從孟州站下,東行7.5公里,在高速路上就看到了韓愈陵園的公路牌。標識這么詳盡者真是少見。前方看到了落駕頭村的指示牌,我正在琢磨這個地名的含義,還沒等醒過味兒來,前行百余米即到了韓莊。
韓園入口處的城闕
國家級的文保牌
入口處
韓愈的墓園入口是一城門式的巨大牌樓,穿牌樓進入兩百米即到了韓愈墓園門口,門票二十元。司機說他不想去,就在門口等我。于是我獨自買票入內(nèi)。整個墓園依山勢而建,形成三個平臺,進山門后,所見是第一層,此處有幾百平米的離地兩米高的祭祀臺,臺上空無一物,僅在右角掛了一口鐘,鐘背鑄著“韓文公祠”。然而鐘的正面鑄造的卻是佛家語,將此兩者結(jié)合在一起,韓文公若地下有知,定然會大感不樂意:他正是因為勸皇帝不要佞佛,而遭受了苦難,而今卻被人不依不饒地將佛語鑄造在了他祠堂里的鐘上,我不確定這個鑄造者是否是故意為之。
韓昌黎的祠堂里掛著一口佛鐘
韓湘子
旁邊的功德碑還未刻滿
祭壇后面是韓愈侄孫韓湘子墓,墓旁立著韓湘子雕像,雙手做吹笛狀。料想韓愈不會想到他的侄孫而后成為了八仙之一,世間事就這么吊詭。當年韓愈因為規(guī)勸皇帝不要崇佛而被貶出京城,當他到達長安東南的藍田關(guān)時,他的侄孫特意趕來,陪他同行。在路上,韓愈給韓湘寫了一首詩,此詩的最后一句是:“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笨磥頎攲O二人感情很好。韓愈覺得此行路途艱難,有可能會客死他鄉(xiāng),于是他囑咐韓湘,一旦自己去世了,就由他來收尸。好在后來韓愈平安地活著返了回來,而四年之后,韓湘也考中了進士,但后來他如何成了神仙,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韓愈墓的標牌
韓文公祠入口
韓愈站在這里,還披了件紅斗篷
繼續(xù)前行,登上第二級平臺,此處便是韓文公祠。在祠堂門口有一道士正在教一個半大男孩八卦步的走法,看我前來,他馬上問我要不要算卦?我告訴他自己不是來算卦的,只想找到韓愈墓。我的這個回答讓他原本炯炯的眼神像熄滅的燈一樣,暗淡了下去,并且沒好氣地說,就在后面。我鄭重地向他表達了歉意,盡管他已經(jīng)沒有興趣再聽我言語,繼續(xù)跟那個男孩講解著八卦步,而我也繼續(xù)登高,再上十一級臺階到達第三級平臺。
本以為這其中有韓愈墓
第二進平臺入口
八卦步
小山頂上
平臺上有幾株古樹,很是粗壯,韓愈墓丘遠超之前所看墳丘的規(guī)格,體量很是巨大,我先走到墓的正前方,向昌黎先生鞠了一躬,以此來表達我的敬意,然后繼續(xù)在這一帶拍照。可能是步步登高帶來的疲累,我感覺到雙腿有些酸脹,于是在墓旁靜坐了幾分鐘。墓園內(nèi)靜極,無風(fēng)聲,亦無鳥鳴,我?guī)缀蹩梢月牭阶约旱哪X神經(jīng)在相互碰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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