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南
蘇東坡和朋友章楶,素有詩詞來往。章楶家中有一擅彈琵琶的樂師,懇求東坡為其寫詞,東坡欣然應允,他用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的詩,改寫為《水調(diào)歌頭》的詞,古人稱為隱括,意思是將前人的作品改寫,使之合乎詞的韻律。
有意思的不是這首改寫的詞有多精妙,而在于蘇東坡的序。云:“歐陽文忠公嘗問余,琴詩何者最善?答以退之(韓愈)聽穎師琴詩。公曰:此詩固奇麗,然非聽琴,乃聽琵琶詩也。余深然之。”意思是說,歐陽修問誰寫的琴詩最好,東坡說是韓愈的這首。不料歐陽修否定說,韓愈詩固然寫得好,但這不是寫古琴的,而是寫琵琶的。
這段公案如果沒有其他佐證的話,也就結束了。但除了韓愈的這首詩外,李賀同樣寫過一首《聽穎師彈琴歌》,問題就來了。
我們先來看看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歌》: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皇。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的確看不出彈奏的是何種樂曲,因為它只有意境的描寫,沒有寫實,且按樂器的表現(xiàn)來說,“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睒O似琵琶的表現(xiàn),但韓愈并不懂音樂:“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他只是按自己的理解,說白了,有些文人的夸張。
我們再來看看李賀的《聽穎師彈琴歌》。詩句開始:“別浦云歸桂花渚,蜀國弦中雙鳳語。”點明了是古琴。為什么呢?唐朝蜀地出古琴,現(xiàn)在大家熟悉的唐朝雷氏琴就出自四川。而后句又有:“古琴大軫長八尺,嶧陽老樹非桐孫。”那就更不用說了。
韓、李兩詩合看,“穎師”分明彈的是古琴,歐陽修老師判斷錯了。是歐陽修不識古琴嗎?非也。老先生不但識古琴,而且還是古琴的收藏家。他曾在一篇《三琴記》中說:“吾家三琴,其一傳為張越琴,其一傳為樓則琴,其一傳為雷氏琴?!倍鴼W陽修在一篇《送楊寘序》中云:“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閑居,不能治也。既而學琴于友人孫道滋,受宮聲數(shù)引,久而樂之,不知其疾之在體也?!彼坏詹毓徘?,更是學過古琴。
那么是蘇東坡不識古琴嗎?那就更不是了,蘇東坡不但懂古琴,而且還能從理論上分析出古琴來自于“鄭衛(wèi)之音”。在《雜書琴事》中,蘇東坡說:“世以琴為雅聲,過矣。琴正古之鄭、衛(wèi)耳。今世所謂鄭、衛(wèi)者,乃皆胡部,非復中華之聲。自天寶中坐立部與胡部合,自爾莫能辨者?;蛟?,今琵琶中有獨彈,往往有中華鄭、衛(wèi)之聲,然亦莫能辨也?!?/p>
既然都熟悉古琴,為何歐陽修還能鬧出這種笑話。唯一的可能是歐陽修未曾看過李賀的這首詩,而韓愈的詩的確看不出所彈為何種樂器。
那么蘇東坡難道也沒看過李賀的詩嗎?這里有些存疑。蘇東坡考進士的時候,歐陽修是主考官,他們的身份是座師和門生的關系。作為學生輩的蘇東坡不便于與歐陽修“對著干”,這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從《水調(diào)歌頭》的序言中看,蘇東坡有一句強調(diào)的話:“余深然之?!边@話大可玩味,如果他真相信歐陽修說的話,大可不必強化這種語氣,也不用在序言中說這個典故。其實蘇東坡應該是知道歐陽修錯了,但礙于情面,不敢點明,只能在這里告訴別人,這可不是我說的,是歐陽老頭說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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