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聲如夏花”系列:《長·安》唐詩交響吟誦音樂會在國家大劇院演出,隨后表演藝術(shù)家郭達老師一段用陜西話演繹的《將進酒》占領(lǐng)了B站首頁。欣賞郭森斯坦達老師場景重現(xiàn)式朗誦的同時,我也被彈幕說得有些疑惑,“將進酒”的“將”到底是念jiāng還是qiāng?
在表演中,郭達老師讀的是“jiāng進酒”,引發(fā)部分網(wǎng)友質(zhì)疑。因為90后的中學(xué)語文教材,都主張“將進酒”中的“將”字應(yīng)念“qiāng”,取“請、愿”的意思,“將進酒”意為“請你再喝一杯酒”。
事實上,這個讀音在學(xué)界一直都是有爭議的?!皩ⅰ北旧砭褪嵌嘁糇郑?/span>jiāng和qiāng的讀音不同,意義也不同。如果讀成jiāng,則是做介詞使用,意思是:且,那么“將進酒”的意思其實是“您且喝酒”(也有說“將為君斟一杯酒”的)。如果讀成qiāng,則作動詞用,表示“請喝酒”。也就是說,從字面上不管取哪種意思,都是能解釋得通的。
詞典溯源
在編于1908年的《辭源》四卷本第二冊(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修訂本)第874頁,“將”字注有三個讀音,分別是:
jiāng,即良切,平,陽韻
jiàng,子亮切,去,漾韻;
qiāng,《集韻》千羊切,平,陽韻。
在第876頁,“將進酒”詞條卻沒有標(biāo)注讀第三個讀音,千羊切qiāng,,所以《辭源》認為,“將進酒”還是讀“jiāng進酒”的。此外,清代改琦所注的《李太白全集》中,改琦把很多容易誤讀的字都進行了注音,可是“將”并沒有,所以很大可能上我們可以認定在改琦時代“將”的讀音應(yīng)該是更為常見的jiāng而不是需要特殊注明的qiāng。
把“將進酒”讀為“qiāng進酒”,始于1970年編纂的《漢語大詞典》,第7卷第810頁“將進酒”詞條的“將”字旁邊注了一個小小的數(shù)字3,意為該字讀“將”的第三個讀音,即“qiāng”。其依據(jù)在于《漢語大詞典》認為“將進酒”是“漢樂府鐃歌十八曲之一”,而宋代郭茂倩在《樂府詩集》中解題說:“古詞曰:'將進酒,乘大白?!舐砸燥嬀品鸥铻檠浴?。這里應(yīng)該是“請”的意思。至今而言,商務(wù)印書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古代漢語詞典》第二版,《辭源》第三版,內(nèi)陸語文教材等均將“將”字注音為qiāng。
《惜罇空》與《將進酒》
其實我們現(xiàn)在讀到的《將進酒》并不是最初的版本。在眾多版本的《將進酒》中,最接近詩歌原貌的,是敦煌殘卷B2544、S2049、B2567,以及殷璠的《河岳英靈集》。而我們語文教科書上的《將進酒》,已經(jīng)是明清通行本了。
在三份敦煌殘卷中,B2567最為珍貴,質(zhì)量最優(yōu),是《將進酒》的1.0版本:惜罇空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迥。君不見床頭明鏡悲白鏨,朝如青雲(yún)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鱒空對月。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盃。岑夫子,丹丘生,與君哥一曲,請君為我傾。鐘鼓玉帛豈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古來賢聖皆死盡,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這個版本的即興色彩更加濃厚,如“古來圣賢皆死盡”等句。后代宋刻版將“圣賢皆死盡”改為“圣賢皆寂莫”,并添上“將進酒,杯莫?!边@句話。
古今音與方言音
有觀點說“將進酒,杯莫?!笔窃陂}南地區(qū)酒宴上常用的一句話,大致意思是“我將要為諸君再斟上一杯酒,諸君請不要停下來,要一杯接著一杯地痛飲”,加之閩南話(河洛話)的存古度較高,用閩南話吟誦及翻譯時更為通順,所以應(yīng)該是取jiāng音,而且臺灣的《將進酒》一直都念作jiāng。
但在視頻評論區(qū)里,來自閩北、贛語區(qū)、河洛方言區(qū)、客家方言區(qū)的網(wǎng)友們紛紛表示自己的方言里仍有qiang(多為三聲)音,表示“請”的意思。
那么或許jiāng/qiāng之辯不在于古今發(fā)音或者方言音的不同,而是語義指向的問題。
學(xué)者爭論
從詞典的編撰就可見大多數(shù)學(xué)者還是支持qiāng音的,比如華中師范大學(xué)的教授戴建業(yè)老師就專題講過qiāng音源自《詩經(jīng)》的理據(jù)。《詩經(jīng)·鄭風(fēng)》中有一首詩為《將(qiāng)仲子》,其中“將仲子兮,無逾我墻”就是“請仲子你不要再翻我家的墻了?!倍覀兯熘摹睹ァ分幸矊懙馈皩⒆訜o怒”,譯為“請你不要生氣”。同時在最權(quán)威的五版李白詩文集注本:《李太白文集》(清王琦注)、《李白集校注》(瞿蛻園、朱金城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安旗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詹鎂主編)、《李太白全集校注》(郁賢皓注)中除王本和瞿、朱本沒有注明讀音外,安本、詹本和郁本都主張“將”字讀“qiāng”,其依據(jù)也來源于“將”的“請、愿”之意。在《將進酒》這樣一首勸酒詩中,說“請喝酒,不要?!贝_實十分合適。
而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專家葉嘉瑩先生則強調(diào)“將”字應(yīng)該讀jiāng,她從兩點論證了這一觀點。一是從吟誦的角度。吟誦多在意師承,葉嘉瑩先生以南開大學(xué)的范曾先生為例,范曾的曾祖是清代同光體著名詩人范當(dāng)世,他們家吟誦的調(diào)子是一脈相承的,可知在清代時是讀jiāng的。二是葉嘉瑩先生認為qiāng音“將”的意義不是單純的“請”。葉先生認為《詩經(jīng)》中的“將仲子兮”“將子無怒”都來自女子對男子的表達,更多是溫柔婉轉(zhuǎn)甚至嗔怪的語氣,且《詩經(jīng)》中這兩處地方“將”字比起實詞“請”義更像是填補字數(shù)的語氣詞,而《將進酒》這首詩明顯是豪放的語氣,與《詩經(jīng)》中的并不相同。另外“將”讀“qiāng”時,有其固定搭配的用法,即“將 賓語 無 謂語”,比如“將子無怒”。“將進酒,杯莫?!保黠@不符合這樣的語法規(guī)則。
我們再從詩歌對仗和修辭傳統(tǒng)來看看“將進酒”。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中,“將進酒”并非孤例,比如:“鴨綠滿缸將進酒,花光凝婉正歌茶”(明. 區(qū)越);“河橋?qū)⑦M酒,津樹遠含情”(明.張萱)等。從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出,“將進酒”無論是與“正歌茶”還是“遠含情”對仗都是個副詞, 表達“將要”的狀態(tài),而非“請、愿”這樣的動詞。所以,起碼這些詩句中固定出現(xiàn)的“將進酒”應(yīng)該是讀jiāng的。
縱看兩方觀點,都有道理,jiāng還是qiāng的爭論到如今也沒有定數(shù),這個字究竟取何意取何音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對于要考試的學(xué)生黨來說自然先以教材為準,學(xué)有余力再來探索這兩音之辯。但希望也相信朗誦和鉆研帶給我們的先是對于李太白的豪情和文采的深刻體會。
作者簡介:
孫鐘玥,北京語言大學(xué)2020級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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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陳鈺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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