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考古學暨歷史語言學學會學術會長
學刊主編虞萬里教授
作者簡介:
第一塊三體石經發(fā)現(xiàn)地點與時間辨
虞萬里
繼東漢熹平石經後,曹魏在正始二年(241)開始鐫刻三體石經。與漢石經一字隸書不同,魏石經用古文、篆文、隸書三體同時上石,篇幅鉅大,故鎸刻至《尚書》《春秋》二部和《左傳》部分,便與國祚同時告終。兩部石經原本同立於洛陽太學前,旋遭損毀、搬遷,至隋唐已零落依稀,唯拓本尚存。開元之後,拓本也散化殆盡,僅留鴻爪而已。宋時蘇望取其字形完整者翻刻上石,降及元明,翻刻之石亦不知所終,唯宋洪適轉錄蘇望文字於《隸續(xù)》中,題爲《魏三體石經左傳遺字》,流傳於世。清初臧琳離析《遺字》,抉出《尚書·大誥》《呂刑》《文侯之命》三篇文字,走出了魏石經研究第一步。一九一六年,王國維參據清人成果和光緒年間發(fā)現(xiàn)的一塊三體石經《君奭》殘石,譔著《魏石經考》,從經數(shù)、石數(shù)、經本、拓本、經文、篇題、古文、書法八個方面作全面分析,奠定了石經學的基礎。由於碑石行款必須有實物作參照方能確定,故《君奭》殘石起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可惜時過一百多年,這塊殘石被發(fā)現(xiàn)的確切年份、地點和字數(shù)等,都已衆(zhòng)説紛紜,莫衷一是,茲就此一問題略作考證。
新近出版的毛遠明《碑刻文獻學通論》云:“清光緒末年在洛陽故城龍虎灘出土一殘石,刻《尚書·君奭》。存100餘字?!辈谎跃唧w年份,而且説此石是地下發(fā)掘所得,所記存字也是約數(shù)。與毛著同時,趙立偉、寧登國在《爲三體石經歷代出土與變遷考》中云:“清光緒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洛陽龍虎灘得三體石經《尚書·君奭》殘石,共11行,222字。最初殘石為古玩商廉價購得,再轉售山東丁樹楨。丁氏珍愛之,不輕易示人。殘石後歸周進,最後不知所終。”文章所記與趙氏博士論文《魏三體石經古文輯證》相同,蓋轉錄《輯證》文字,定其年份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未言如何而得,所記字數(shù)竟是毛氏二倍有餘,並謂其石今不知所終。
綜此而言,《君奭》殘石之發(fā)現(xiàn)流傳,主要涉及到出土與否和發(fā)現(xiàn)地點、年份,及最後歸屬,下面引述諸家之說作一辯證。
一涉及石經、墓誌與青銅器等,一般多想到是地下出土之物。所以如慶雲堂的碑帖名家張彥生云“三體魏正始石經即翻刻仿刻亦無傳,自光緒廿一年洛陽出土一石”,耽玩碑帖成癮的施蟄存也説:“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三月七日,洛陽城東二十里龍虎灘村人黃占鰲家出現(xiàn)殘石一角,則《魏三字石經》之《尚書·君奭》百許字也,是爲魏石經之新發(fā)現(xiàn)。”著名學者黃彰健侷居臺灣,只能人云亦云,説“光緒二十一年洛陽故城龍虎灘出三體石經殘石”。碑帖名家應該更關注其發(fā)現(xiàn)年月,然楊震方云“清光緒年間(一八七五—一九○八)出土者,現(xiàn)存數(shù)殘石,分藏各家”,馬子雲亦謂“光緒二十一年(1895)在河南洛陽龍虎灘黃占鰲舍之花墻間發(fā)現(xiàn)”。河南人編纂河南文物志,當然會根據王廣慶《三體石經記》記成“光緒二十一年,在漢魏故城龍虎灘出土”。但同樣已見王書的孫欽善卻説“魏三體石經殘石,自光緒二十年(1894)始見出土,以後不斷有所發(fā)現(xiàn)”。以上都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後著作,對民國初年甚至晚清之事不免隔膜。然即使是民國間的一些著作,如曾與僞刻石經有莫大牽連的方若説“石河南洛陽出土。其年有云光緒二十二年丙申”,精於碑刻之葉昌熾亦云“云三體石經也。中州新出土”。從葉與方“云”和“其年有云”之語氣中,想見他們也是聽聞傳言,未有確信。曾著《魏三體石經録》的吳寶煒,在自序中説:“清光緒年間洛陽已出三體石經殘石一方,刻《尚書·君奭》殘篇,歸山東黃縣丁氏?!眳鞘霞葘U撐菏?,自當考其來歷,是否傳聞異說,難以論斷,遂乃以含混之語帶過?吳氏此書梓行於一九二三年,上距發(fā)現(xiàn)之時亦已三十多年,容有傳聞異辭,遂漫以“出土”概之。再以郭玉堂論,其親歷二十年代以還洛陽石經出土全過程,可謂石經經手第一人,郭在三四十年代追記此石發(fā)現(xiàn)年月,也只能説“清光緒年間,洛陽東龍虎灘村黃漢章屋基發(fā)現(xiàn)一小石,刻《尚書·君奭》篇”,竟亦無法確指。一塊殘石,發(fā)現(xiàn)流傳僅三十年,其身世已變得模糊不清。
今見記述此殘石發(fā)現(xiàn)過程最早的是王國維《魏石經考》,王氏一九一六年在《魏石經經數(shù)石數(shù)考》“黃縣丁氏所藏魏石經殘石”句下作雙行小注云:
羅振玉敘述殘石發(fā)現(xiàn)脈絡,看似首尾完整,卻非唯一記載。章太炎學生、于右任摯友、曾任河南大學校長的王廣慶,寫過一篇《洛陽先後出土正始三體石經記》,一九二六年由上海文明書局印行。而王氏自記此文寫於一九二三年十二月。所謂先後出土之正始石經,先出者爲《君奭》殘石,後出者爲《無逸》《春秋》大塊殘石??梢姶宋闹鳎嗍且蜣Z動一時的大塊三體石經出土,適可與《君奭》殘石相拼接,故附帶追記之。其記光緒發(fā)現(xiàn)之《君奭》殘石云:
王在記述此事之後又有補充,云:
一九二七年,吳維孝《石經尚書·君奭篇殘碑》即信從王廣慶之說,後柯昌泗訂補葉昌熾《語石》,王壯弘增訂方若《校碑隨筆》,王獻唐撰《漢魏石經殘字敘》,馬衡《魏石經概述》,馬子雲施安昌著《碑帖鑒定》,皆從王説。孫海波著《魏三體石經集錄》,呂振端撰《魏三體石經殘字集證》,蔣善國綜述《漢熹平一字石經尚書和魏正始三字石經尚書》,孫欽善編纂《中國古文獻學》,都明確標注其説出於王廣慶之《記》。但所有從王説者,都從劉克明刻印發(fā)現(xiàn)説,而厠壁之説似乎無人採納。或許因爲王廣慶之《記》亦有先後主次之別,或許學林覺得厠壁説不雅而舍之,已不可究詰。
王又記殘石發(fā)現(xiàn)後之流轉過程云:
范維卿謂其在洛陽某村路旁茶肆得之,事屬可能。但其云是賣茶者以爲坐具,其面已遭椎擊,反面則“字跡顯然”,乃出錢易購。羅振玉覆翰云“二千錢”,王國維《魏石經考》云“五千錢”,是羅氏後來改口,抑王氏誤記,已無法證實。但《石交録》說“乃以他石易之”,卻不言購石錢數(shù)。最使人懷疑者有幾點:范云其拓二本,一寄丁樹楨,一寄王懿榮,丁出重資先得,王甚慍忿。但若讀葉昌熾《語石》,云:“乙未(1895)在會典館,福山王廉生祭酒忽以拓本兩紙見示,一行古文,次篆、次隸各一行,云三體石經也。中州新出土,莫能定其真贋。”王出拓本與葉時,謂“中州新出土,莫能定其真贋”,既不知真贋,想必不至慍甚。即使產生怨悔,也當在知其爲真品之後。范庚子(1900)在滬上告羅振玉之際,正王懿榮死節(jié)之時,是否想增添一則逸事,誠未可知。范謂“丁出重資先得之”,石經其手轉售,也不云價格。更重要的是,范亦未告羅發(fā)現(xiàn)之年份。而考察具體年份也是解開發(fā)現(xiàn)地點之關鍵。
王廣慶之《記》首言“光緒乙未三月初七日”,乙未爲光緒二十一年(1895),在王《記》後寫跋文的俞復也說“光緒乙未所出之殘石”,似乎確鑿無疑。但羅振玉《石交録》云:“光緒甲午(1894,二十年)予在淮安,山東碑估劉金科以正始石經《尚書·君奭》篇殘字拓本乞售?!币嚒队镭S鄉(xiāng)人行年錄》,其年正直范太淑人病瘧,五妹病傷寒卒,確在淮安。既然光緒二十年拓本就已經落到碑估手中行賣,自然不可能是二十一年才發(fā)現(xiàn)。如果懷疑羅振玉此事記憶有誤,則還有一確鑿之證據,就是鈐在《君奭》殘石拓本左下方之印章:
左下印文是“光緒壬辰黃縣丁氏幹圃購得曹魏弎體石經”十八字。壬辰爲光緒十八年(1892),早於劉金科賣拓本二年,早於王廣慶所記三年。此印不知所出,但筆者認爲不能指爲後刻僞作。因爲丁氏得到殘石之早晚年歲,絕無必要作僞,而其既得珍玩,刻印記之,此在清代收藏家早已蔚爲風氣。但如何看待王廣慶之《記》定作“乙未”?首先是,王廣慶之《記》是在一九二三年追記其事,上距發(fā)現(xiàn)殘石已歷三十年左右。廣慶1889年生於河南新安縣磁澗鄉(xiāng)掌禮溝,離洛陽尚有距離,即使是乙未發(fā)現(xiàn)此石,其亦尚在孩童,必是聽長輩傳說,非親歷所見,記憶不可能真切。辛亥之年,他在西安參加起義,隨新安張鈁出潼關,轉戰(zhàn)豫西。次年入四川任開縣縣長。1914年東渡日本攻讀政治經濟學,畢業(yè)回國,羈留北京。1918年復隨張鈁由北京至陝西,1924年胡景翼督豫,始任河南開封和臨潁縣長。就其行歷而言,長成後一直在外鄉(xiāng)遊歷爲官、遊學讀書,三體石經《君奭》殘石之發(fā)現(xiàn),必非其在家鄉(xiāng)或去洛陽親自調查所得,應是展轉傳聞而已。如此則干支容有誤記。誤導王氏誤記的最大可能是葉昌熾之《語石》?!墩Z石》卷上云:
王廣慶“乙未”之説不可靠,范維卿未説確切年份,羅振玉又是在甲午就與劉金科交易拓本,於是只有立足印章印文“壬辰”爲殘石發(fā)現(xiàn)之起點。壬辰爲光緒十八年(1892),設若此年三月初七爲劉克明、黃占鰲發(fā)現(xiàn)《君奭》殘石,或者在此前後由黃父於厠壁上發(fā)現(xiàn)殘石。據王廣慶所記:“惟黃氏不自矜惜,未幾,即以四十金售之古玩商黨廉。聞黨係山東黃縣丁樹楨資遣來收古物者,歸遺丁。丁色然喜,向所與八百金不復與校?!蔽磶?,時間不長不短之謂,容可在當年歸丁。丁既“色然喜”,喜到以四十金購殘石而可以不計較八百金,則刻印紀念亦在情理中。既已印刻紀念,必自以爲真品而寶愛之,但畢竟希望金石學界認可,所以先拓印多張傳之學林,冀得肯定。及遭“徑斥爲僞”,“乃不出一紙”,也在情理中。但黃家轉手黨廉之前,必已椎拓多張殆無疑義。於是社會上古董商、碑估手中,多握有拓本。范氏拓本,有可能出自丁氏,也有可能來自黃氏,因欲居其奇,故而神其事,綰合種種相關跡象,編織一個親歷茶肆摸石背、顯字跡的奇遇,但既不敢說自己賣給丁氏多少金,也無法說其確切年月。在一片混亂聲中,只有阿維越致有這樣記述:
由上所證,殘石由黃家傳出,先歸山東黃縣丁樹楨。王廣慶《記》説:“越數(shù)年,石又歸他人,今爲合肥周季木所有矣?!笔菤w周進之前,曾又轉手,何人已不可考。其歸周進在何年,亦史缺無載,但當在王廣慶一九二三年著《記》之前。蔣善國説“丁死後,歸合肥周季木”,此說是否有據?丁卒於一九一五年。今據周進《居貞草堂漢晉石景自序》云:
《君奭》殘石字數(shù),俞復當時僅説十一行,每行最多者十三字,首行止三字又半。後羅振玉説“殘字百廿二言,全字百有十,半字十有二”,儘管半字認定可能有差別,但字數(shù)不會有大的出入。
二○一六年十二月廿四日至廿六日初稿
二○一七年一月十一日增訂
責任編輯:張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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