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定安:河南洛陽人,1962年生。碩士。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散文隨筆集及詩歌翻譯、批評集六部。獲各類文藝獎項20余個。廣東大沙田詩歌獎獲得者。
林榮:河北人,居衡水湖畔,愛詩,讀詩,寫詩,寫詩評、隨筆等。愿以一顆清亮之心待人處事,愿以一雙溫暖之手感觸世界。出版詩集3部,三人合集1部。
之一
百定安:我們談?wù)撛姷慕Y(jié)構(gòu)時,很像在談?wù)撘恢荤姳?。這個比喻準確但并不新鮮。我們談?wù)撛姷募妓嚂r,很像在談?wù)撃竟さ募妓嚕@個比喻準確但也不新鮮,雖然高超的木匠拒絕“使用釘子和膠水”。那么,我們就放棄一切對詩的比喻。
林榮:用鐘表比喻詩的結(jié)構(gòu),用木工的技藝談?wù)撛姷募妓?,我首先理解為精準和精細,而這對于一首好詩來說是必須的要素。否則便可能會大而無當,松散無形,如同一堆廢物。然而,即便有著鐘表一樣的結(jié)構(gòu),有著一個好木匠的技藝,還是很有可能成就不了一首好詩。
什么樣的詩是好詩?好詩的準是什么?這是一個“古老”的問題,尚無嚴格意義上的定論。詩人黃燦然說:“好詩永遠產(chǎn)生于標準建立過程中,標準一旦建立就迅速被壞詩攻占。好詩實際上沒有標準。如果好詩有標準,那么,我們按照標準去寫,其累累成果早已使詩人無容身之地了?!贝苏f法的很有道理,一首詩的好壞不一定按著什么標準去界定,但一首好詩一定有其被人認可、受人稱道的理由。
詩人于堅認為:“一位有閱讀經(jīng)驗、有生命痛感的讀者讀了之后有感覺,那就是一首好詩。”臺灣詩人余光中認為:好的詩歌應(yīng)是詩人豐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語言智慧的結(jié)晶,講究音調(diào)和意象的營造,能做到深入淺出,通俗易懂。美國詩人羅伯特·佛羅斯特說過:“讀者在一首好詩撞擊他心靈的一瞬間,便可斷定他已受到了永恒的創(chuàng)傷——他永遠都沒法治愈那種創(chuàng)傷。就是說,詩之永恒猶如愛之永恒,可以在傾刻間被感知,無需等待時間的檢驗。真正的好詩……是我們一看就知道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把它忘掉的詩?!狈▏娙税矕|尼*阿爾托說:好詩是一種堅硬的、純凈發(fā)光的東西。保爾*瓦雷里說:一種魔力或一塊水晶的某種自然的東西被粉碎或劈開了。濟慈說:詩歌應(yīng)該使讀者感受到,它所表達出來的理想,似乎就是他曾有過的想法的重現(xiàn)。俄國詩人普希金說:黃金在天空舞蹈。中國詩人蔡天新說的好:這是一種迷人的、從未完全把握而需要永遠追求的東西。
如此種種,他們對于好詩的看法和認定源自他們對于詩歌這一藝術(shù)的認知,都是有一定道理的,值得認真體悟和借鑒。因為社會閱歷、閱讀經(jīng)驗和文學素養(yǎng)的不同等等因素,每個讀者對詩歌的評價就會不同,對于好詩的見解也不會盡然相同,每個人有自己對于好詩的品賞界定。
2016年元月末,在回答詩人楊延春的一次微訪談時,我做出了這樣的回答:一首好詩,是思考結(jié)出的果實。積淀,過濾,梳理,然后才可能有詩。關(guān)于一首詩,無需事先賦予它多少道義,多少觀點,多少具備教育性、警示性的東西。詩歌只是詩歌本身,客觀上它首先是也只能是一件私密的個人事件。好詩靠意象說話,曲折地流轉(zhuǎn)。
我個人尤其鐘愛美國詩人品斯基的一首關(guān)于詩的詩:《一首偉大的詩應(yīng)該是怎樣的?》(明迪翻譯)。此詩源自詩人蔡天新主編的《現(xiàn)代詩110首》紅卷。
火:迅速,并能破壞。
音樂:憤怒在此安身。
愛——冷酷或愚蠢者才會問為什么。
符號:一種語言,充滿優(yōu)雅,
可見,而又不可見,黑暗的,明亮的,
大聲的,無噪音的,包含于
身體內(nèi),在空氣中爆炸
從體內(nèi)出,用心智去征服。
這首詩闡釋了一首好詩的要件:其一,好詩如火,有迅速燃燒的力量,可以迅疾焚毀覆滅既有的東西,給讀者帶來強烈的新鮮感、刺激感。其二,好詩具有音樂性,有旋律感、節(jié)奏感。好詩為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不吐不快的情緒提供一個宣泄的出口,好詩可以為詩人、為讀者搭起一個攀援到另外一個天清氣爽處的梯子。其三,沒有愛無以詩。唯有愛,才是一切好詩的源泉和出發(fā)點。而這里的“愛”是源自于美善的,和那種自私的、狹隘的所謂的“愛”不是一個層面上的。其四,詩歌的語言應(yīng)該有多種不同的呈現(xiàn)方式,即使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那種諷刺性、抽打型的表達,也一定是帶有愛的情感的,是智慧的,是思考的結(jié)晶。
用以上幾點去檢驗品斯基的這首關(guān)于詩的詩,果然如斯,一首好詩。仔細品讀,會看得出此詩便有著“鐘表的結(jié)構(gòu)”、“木匠的技術(shù)”, 而且這個高超的木匠拒絕“使用釘子和膠水”。
之二
百定安:詞語經(jīng)由詩歌語法砌成句子,然后經(jīng)由詩歌邏輯釀出詩意。但詩意不必刻意尋找,詩歌中除了詩意,還有許多別的。
林榮:詩歌語法、詩歌邏輯,這應(yīng)是兩個詩學概念。在“語法”和“邏輯”這兩個詞語前加上“詩歌”這個名詞性定語,就意味著此處的“語法”已經(jīng)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語法,此處的“邏輯”也非一般意義上的邏輯,這也意味著詩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語言表達了。
反語法,反邏輯,在詩歌中并不鮮見。詩是諸多藝術(shù)姐妹中最不肯安分守己的一個。她常常語出常格,行逾常規(guī)。有時,還會干出一些不免令人意想不到、瞠目結(jié)舌的事來。
反語法,就是詩的遣詞造句,詩的語言構(gòu)成和順序不遵守一般意義上的語法規(guī)則,正如艾略特所說:“扭斷語法的脖子”,這句話非常形象,非常貼切。一個詩句按著常規(guī)原本應(yīng)該這樣說,偏偏被詩人一下子扭轉(zhuǎn)開來,朝向了另外的方向,甚至完全被扭斷,脫離了原先的語言的肉體,而成為另外的語言肉體上的一部分。就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樣的“拼貼”,就像“孤燈燃客夢,寒杵搗鄉(xiāng)愁”這樣的詩性關(guān)聯(lián)。這樣的語言令人訝異、欣喜,當我們讀到這樣的詩句,便會從語言的審美疲勞中抖擻起精神來,甚至不由得驚跳起來。
詩歌中的反語法、反邏輯是一種手藝,是一種技術(shù),運用的好,會起到出人預(yù)料的表達效果,但我個人以為反邏輯、反語法的詩歌語言并非多多益善,運用不當令人不知所云則事倍功半了。贊同詩兄百定安所言:艱澀難懂甚至不知所云,無論如何不能看作一首詩的優(yōu)點。詩意不必刻意尋找,詩歌中除了詩意,還有許多別的。
之三
百定安:詞語的挑揀能力、吸納能力、變異能力、刷新能力,是檢驗一個詩人寫作力是否長新不衰的標準之一。詩人的工作是堅韌不懈地找到那些必須和必要的詞匯。它們可能是對詞語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也可能類似于一種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或者,它們原本存在并為我們熟知但我們決意要拋棄、廢除的已知的因而也是陳舊的意義。
林榮:是的,詞語的挑揀能力、吸納能力、變異能力、刷新能力, 這幾項能力,對于一個詩人而言是必須具備的,然而也是極具難度的。
我們熟知“推敲”這一典故的由來。唐朝詩人賈島有“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的佳句,他的故事后來形成了一個詞語,叫“推敲”。意指在文字上需要再三琢磨修改,我想,很多詩人的佳作也肯定都是“反復(fù)推敲”,“字斟句酌”的結(jié)果。一個長期寫作的人是深知“推敲”后面所付出的的艱苦的腦力勞動的,尤其對于一個詩人來說。然而也正因為艱苦,詩歌才成為一種藝術(shù),成為藝術(shù)中的藝術(shù)。
詩兄說到“詩人的工作是堅韌不懈地找到那些必須和必要的詞匯。它們可能是對詞語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也可能類似于一種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或者,它們原本存在并為我們熟知但我們決意要拋棄、廢除的已知的因而也是陳舊的意義。”非常同意百定安詩兄的這一詩學認識。這讓我想到了無愧于“偉大”這個稱謂的德語詩人保羅*策蘭,可以說,他是在這方面做出了最卓絕的努力的典范。
保羅·策蘭后期的很多詩中,所用到的一些詞語幾乎是無法翻譯的,這意味著他對于語詞的高超的創(chuàng)新能力。策蘭一直都在試圖進入“自身存在的傾斜度下、自身生物的傾斜度下講述”,一直在尋求最“精準”的表達及其隱喻。關(guān)于保羅·策蘭的詩,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那首《在你的晚臉前》,之所以對著首詩印象格外深刻,除了因為此詩有著很大的闡釋空間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其中的所用到的“晚臉”一詞??梢哉f,這是獨屬于保羅·策蘭的詞,是他獨創(chuàng)的一個詞。這是讀來感覺很“突?!钡囊粋€意象。詩人、翻譯家王家新最初對這首詩做翻譯的時候,據(jù)他說,他先是做了闡釋性翻譯,翻譯為“晚來的臉孔”,后來,隨著對策蘭世界更深入的進入,就干脆直接翻譯為“晚臉”。策蘭后期的詩作中,也出現(xiàn)了如“晚詞”、“晚嘴”等這類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詞語。王家新說:“它們在具體的詩中又相互呼應(yīng),它們在詩學上的意義,就如同德里達在談?wù)摬咛m時所說,就是‘給語言一個新的身體,給語言以身體,為了語言的真理能夠如是地出現(xiàn),出現(xiàn)并消失。’”
在你的晚臉前
一個獨行者
漫游在夜間
這夜也改變了我,
某物出現(xiàn)
它曾和我們一起,未被
思想觸摸
這就是保羅·策蘭的那首著名的《在你的晚臉前》一詩,可以說,“晚臉”一詞的出現(xiàn),讓整首詩提亮增彩了很多,當然這也要感謝智慧的同樣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翻譯者。更主要的,我以為正像詩兄您說到的那樣,毫無疑問,作為詩人的保羅·策蘭詞語有著非同一般的挑揀能力、吸納能力、變異能力和刷新能力。是的,一個詩人,要有面對語言的“激流”對我們進行“沖刷”的勇氣,也應(yīng)該主動地掀起這語詞的“激流”,主動地迎來這“沖刷”。
與此同時,也如詩兄您所說的,一個寫作者要有勇氣背上行囊,去走那條艱難的語言“考古”的道路,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去創(chuàng)新,我們的心里會更有底,更踏實!
是啊,選擇做一個寫作力長久不衰的詩人并不是輕松的事情,詩人的路真的是艱難坎坷的。寫詩,說白了,是一個沒有終點的征程,也是一場充滿了艱苦和艱辛的搏斗,是要流淚的咬著牙的搏斗!
感謝百定安詩兄的這則詩學筆記帶給我關(guān)于詩歌的認識和思考。抄錄勒內(nèi)*夏爾的這句話和詩兄共勉?!霸娙瞬荒荛L久地在語言的恒溫層中逗留。他要想走自己的路,就應(yīng)該在痛切的淚水中盤作一團?!?/p>
聯(lián)系客服